他就那么站着,道袍早就肮脏不堪,可他枯槁的脸上,却有着几分期待的光辉——期待着去死的光辉。
脱欢见到姚广孝脸上的期待,内心一阵悸动,他蓦地发现,死对姚广孝来说,不是折磨,而更像是解脱。
他本想问太多的事情,可蓦地发现不必问,因为姚广孝根本不会说——没有必要去说。
明白的始终会明白,不明白的,何必去解释?
三戒大师眼露怨毒之意,一旁嘶声道:“姚广孝,你这个大骗子,你告诉我,金龙诀究竟能不能启动?”他此时的声音中已带着十分的哭腔,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现在就算三戒大师都看了出来,金龙诀的启动更像是个笑话。
脱欢的脑海中亦闪过这个念头,瞥见朱高煦眼中的痛苦之意,突然明白了,他蓦地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汉王,本太师明白了,不知你明白没有?”
朱高煦不语,只是眼中的痛苦更加深邃。
“你早就明白了,你早就明白了!”脱欢指着朱高煦,笑得都在打跌,他像揶揄、又像自嘲,“可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心中清楚,却还是自欺欺人,拿着空虚的借口,欺骗着自己,还给自己坚持的希望。老夫如此,你朱高煦也是如此!朱高煦,到现在,老夫都醒悟了,你还没有吗?大明天子——你的那个父皇,原来对你这个亲生儿子也骗的,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似乎都要笑出了眼泪,可眼中带分痛恨和惶惑,“是了,朱棣一定要连你也骗的,不然他何以骗过老夫和世人?老夫不如朱棣,老夫是不如他,他连儿子都骗,老夫怎么能做到?”
他找姚广孝、朱高煦前来,本是想要询问些困惑,但不知为何,只见到姚、朱两人的表情,心中那一刻便顿悟开来。
他蓦地发现,原来姚广孝、朱高煦对很多事情都是明白的,而他一直被金龙诀的光彩所蒙蔽,到现在才明白了一切事情。但明白的同时,心中惶恐的感觉却是更加剧烈,他立即想到的一件事是,他中了朱棣的圈套,跳入了陷阱,但该如何逃脱这个陷阱?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跳出来?
朱高煦眼中带着几分死灰之意,孤傲的神色似乎也带着几分死寂,他听到脱欢的嘲讽,即不愤怒,也没有忧伤,他只是用那种死灰的眼神看着姚广孝道:“上师,你我本不是一路人,我很少见你。”
姚广孝缓缓转过头来,好像第一次见到朱高煦一样,许久才道:“这世上本没有一路的人。”
朱高煦微愕,似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轻轻叹口气道:“是的,本没有一条路上的人,跟随你的,迟早会离你而去。”沉默片刻,才用平静如水的声音道:“可我还想问你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见姚广孝沉默,朱高煦喃喃道:“或许这两件事不过是一件事……金龙诀真的能改命吗?”他那一刻,目光投向了南方,带了几分深切绝望之意。
他或许早就知道答案,可他还是想问,问一个绝望的答案。
姚广孝嘴角微翘,似乎在笑。“能。你们到如今不都被金龙诀改了命运吗?这也是一种命。既然如此,何必去改?”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迷离,变幻不定,还夹杂着诡异之意。
他虽实实在在地立在峰顶,但看似非在人间。
众人见了,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股寒气。
就在这时,孔承仁突然喊了声:“太师,你看!”那喊声中带着无尽的畏惧。
众人心头又震,顺着孔承仁的目光望过去,均是身躯颤抖。
日光初升,还带分挣扎的朦胧,投在远峰上,带出个巨大的身影。
可众人留意的不是那天地落寞不变的身影,而是那身影尽头、更加磅礴壮阔的气息。
有杀气弥漫,有雪飞如龙。
龙腾天际,呼啸盘旋,乘着初升的日光咆哮着从南方飞来。日照其上,云霞蒸腾,光折其下,鳞甲寒冰。
南方平原近处,突然飞来了一条龙——山岭般的巨龙。
不是巨龙——是烟烽、大军兴起的烟烽!
那烟烽或许没有瓦剌骑兵潮水般的汹涌澎湃,但有着天地间山岳的沉凝,那是烟烽、那是山岳、那是难以摧毁的众志成城。
那更像是天地间流淌的一股磅礴无俦的烽火连绵,千古关月,那也像人心中永难消磨的千秋寂寞,万岁豪情。
脱欢眼中露出万分惊恐,朱高煦更加绝望,孔承仁颤抖得不能言,姚广孝却闭上了眼。
那天地磅礴的气势下,众人心境迥异,但谁都明白一点,那是令人惊恐的答案。很多事情,最终还是要有个答案。
只有三戒和尚还能用颤抖畏惧的声音喊了一声,喊出那个早有结论的答案:“朱棣来了,朱棣来了!”
朱棣不在观海,朱棣亲自领兵,再次对北御驾亲征!
也先没有得到答案,他问出了几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
秋长风保持沉默,他一直也是沉默的人——沉默得可怕。
直到现在,如瑶明月才明白,这沉默中蕴藏着怎么的惊心动魄。
也先似乎习惯了秋长风的沉默,目光清冷着道:“朱棣肯定要来了,说不定现在就来了。你们一直在拖,拖到他来的那一刻。你现在还不说,因为你还怕我?”
“怕你?”皮笑一旁开口道,“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沈密藏突然瞪了皮笑一眼,皮笑心中微凛,知道沈密藏是警告他莫要说话。他们之间,早不用多说什么言语,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可皮笑不明白的是,事到如今,秋长风为何益发地谨慎?
也先微笑道:“他怕我真的有机会冲出去,说破了他的秘密,让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秋长风一直是个很谨慎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秋长风笑笑,心中那股不安之意更浓,不待多想,就听叶雨荷在远处洞口道:“长风,瓦剌派一个人来看也先醒来没有!”
秋长风看了也先一眼,沉声道:“让他进来!”
也先恍然道:“是不是我中了你的暗算,只有你能解,家父这才以你救活我为条件,暂时放过你们。而你将计就计,就用这点继续拖延时间,等朱棣前来?”
秋长风只是道:“你不会死。你是个聪明人,来人过来看你时你不会说很多的,是不是?”
也先大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一直不说明真相,一直让我在猜,原来你怕我对来人说出究竟,怕破坏了你的计划,可你又不能不让家父派人来看,我若有问题,你们都活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猜谜很有趣,我不会说!”说罢又笑起来,边笑边咳。
如瑶明月只能叹息,这其中的勾心斗角委实让她难以想象。她现在真的不想多想,只盼能够活着出去,约束手下,再不要和这帮人为敌。
这帮人的心机实在难以揣摩,他们东瀛人神奇陆离的忍术斗不过这些人,若论心机,也远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可关键的一点是,她还能活着回到东瀛吗?虽然说现在他们还有机会,但眼下四处杀机,她真的没什么信心。
轻叹口气,望着东瀛的方向,她的视线当然不能穿过厚冷的岩壁,但她的思维可以。
冬漫长、冬难尽。
可她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春的气息。她的四季显然不是真正的四季,对女人来说,四季好像永远只在心思的转念间。
春天来了,一些早开的春花还没有凋谢,樱花又开了。她喜欢樱花、喜欢那漫山遍野的樱花的海洋,躺在樱花树下,望着远方山顶皑皑的雪——就像躺在海中望着远方的岛屿。
洁白中有蔚蓝,浪漫中有纯情。
她很想有一日不是自己孤单单地躺在那里,唱着古老沧桑的情歌,喝着泛着酸甜、淡淡乡愁的米酒。
她多希望有个人在身边……
她不由得看了秋长风一眼,感觉他近在咫尺,但和她却像隔着天涯一般的远。
轻轻叹了口气,如瑶明月听到脚步声响起,收回了思绪,她也奇怪自己这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世事本是如此,你可以控制住一个人的举止,但永远无法控制那人的思绪。
看到那人走进来的时候,如瑶明月的春绪突然不见,瞬间又被扯回到冬日的境地——冰冷而警惕。
谁都看出来的是个人,但又感觉来人不像人。
那人弓着身子,双手几乎都要垂地,他不是佝偻的太厉害,而是双臂极长,更像是他的两条前腿。
他下颌凸起,上唇回缩,露出剑锋般尖锐的牙齿,他进来时缓缓地看了众人一眼,昏黄的灯火下,眼中竟带着几分绿意。
如瑶明月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之时就感觉那不是个人而像只狼。这种时候,脱欢派这样的一个怪物来看也先的动静,其中难道有什么深意?她没有对秋长风做出提醒,因为她知道秋长风无疑比她还要明白。
也先见到众人戒备的目光,微微笑道:“秋兄也怕了吗?我还没有介绍,这位是狼骑的头顶,叫做狼吻,武功不差,当初在观海的时候,他没有去,若去的话,秋兄说不定就活不到现在了。”
秋长风也不辩解,只是笑了笑,可眼中带了几分警惕的锋芒。
狼吻并未说话,只是用他那发绿的眼睛看着也先,就算沈密藏都是暗自凝力,只怕此人蓦地发力搏命,救走也先。
现在所有人的生死都系在了也先身上,沈密藏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狼吻就算武功奇高,沈密藏自信和秋长风也能应对。
狼吻未动,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还在看着也先,似乎想看他究竟好转了没有。也先道:“你回去告诉太师,就说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他那一刻好像又变成了温文儒雅的公子,态度谦和,“我在和秋长风聊天,很愉快。我还要问他几个问题……”
顿了片刻,也先望向秋长风道:“朱棣是否来了的问题,我不想再问。《日月歌》是不是姚广孝写的,我也不想再问。《日月歌》这个好笑的诱饵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秋长风突然道:“《日月歌》哪里好笑?”他突然发问,不是因为不明白,而是在借问话的时候,极力去想危机到底在哪里。
他嗅到了强烈的危机。
他知道也先绝不是自甘认输的人,也先还要反扑,他必须要尽早清楚也先的手段。
也先文雅道:“《日月歌》开始时看起来的确很诡异,能预言太多的事情。我也利用《日月歌》制造了很多《日月歌》预言的事情,我甚至有种错觉,因为有我,才有《日月歌》的结果。我一直以为在改命——改《日月歌》的命,改苍生的命,好笑地望着被我玩弄在掌心的苍生。可眼下看起来,好笑的却是我。”
秋长风平静道:“人和命运的关系本来就难以说清。”
也先亦静静道:“可我现在认真想想才发现,《日月歌》问题很大。十万魔军一直没有出现,金山偈语出现的时候,姚广孝也没有死,甚至没有离魂,姚广孝无疑是最清醒的人。朱允炆虽然回来了,但也不像是什么真龙天子,这《日月歌》的预言,看起来并非正确,甚至有些好笑。我突然明白了,这《日月歌》是别人托刘伯温之名所作,无非是骗人的把戏,而能把骗人的把戏玩得这么炉火纯青的,当然只有姚广孝这个人,也只有他,才能策划所有的行动。而那个刘太息恐怕也是骗子,奉姚广孝之命行骗。可他也是个疯子,为了这个谎言,在青田不惜丢了自己的命,姚广孝更是疯子,在这之前甚至可能都修改了黄册,造出这个人来,姚广孝有能力这么做的,是不是?”
如瑶明月听得又是瞠目结舌,难以想象这些人竟有如此周密的计划。听也先又道:“我和如瑶明月本来就够疯狂,可你们更都是疯子,为了这个计划,把命都赌了上去,刘太息如此,姚广孝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根本不要命,只要这个计划继续进行。你们无论谁死了,计划还是要继续进行,这实在是个疯狂的计划。我从常理揣度,因此始终被你们欺骗,你说我现在才想清楚这点好笑不好笑?”
他说完后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叶雨荷在洞口听也先所言却出奇地没有激动,只是望着天光。
日头升起,有几分黄澄澄的颜色,阳光普照大地,照着那喋血鏖战的大军,可过不了山峰,照不到她憔悴的脸上。
她的眼中雾气朦胧,似泪似思,她并不激动,是不是因为早已想到了这点?
见秋长风一分笑意都没有,也先突然问:“可姚广孝为何要把书起名《日月歌》呢?是了,这个名字很有深意,好像是明字拆开了,又像是通天地之道的意思,名字起的实在好极了。”不等秋长风回答,又顾自说了起来:“其实起什么名根本不重要,就算名叫《烧饼歌》也行,你说是不是?”他的思绪看起来益发地清楚,“《烧饼歌》也好,《日月歌》也罢,都不是关键,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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