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奋力攀爬,又过了盏茶的功夫,陆续见三匹马儿被弃山路之上。龙骑方才查蹄痕时知道敌人不过十骑,分路后,这里的人手不过只余五人,眼看敌手坐骑尽数抛弃,不知为何,心中反倒有几分忐忑不安。
再过片刻,前方突然有寒风吹来,龙骑蓦地发现,众人已到了山顶,不待细看形势,就听前方有人突然狂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那笑声夹杂在寒风中传来的,带着无尽的绝望癫狂之意!
夜幕之下,那笑声有如从幽冥中传来。
龙骑虽然胆壮,但在这夜森月凝、雪冷风硬的山顶陡然听到这种笑声,也不由得周身泛寒,胆魄发抖。等他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更是吸了一口凉气,那凉气从他的口腔喉管沁进去,一直寒到了他的脾脏指尖。
如霜的月色铺在银色的白雪上,泛着清冷的寒芒。
可那寒芒内却夹杂着紫红的血色。血色中竟卧着四具尸体。而那尸体的尽头,背对众人站着一人,长发披散,有如厉鬼。
方才那狂笑之声显然就是那人发出的。龙骑心中一阵茫然,一时间竟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高煦远没有龙骑般茫然,只是立在雪中,冷漠地望着那如鬼的背影,突然道:“果然是你!”
那人狂笑道:“不错,就是我,你想不到吧?”他霍然转身,本是儒雅斯文的脸上竟带着极为疯狂之意。
龙骑见到那人后不免失声道:“怎么是你?”他终于认出,这放声狂笑之人,居然是朱高煦手下二十四节之一的谷雨!
龙骑心中震撼,心思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他认识谷雨,因为当初就是谷雨前来联系脱欢,之后朱高煦才来投奔的。但那以后龙骑就没有见到过谷雨,倒也没有留意这人的下落,怎料想此时此刻,居然是谷雨截杀了送夕照之人。
蓦地脑海中光电闪亮,想到当初秋长风曾说了几句古怪的话:“很奇怪……凶手应该是向西方逃走的……汉王,可我看不到凶手来的方向……汉王,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做?”
当初龙骑听了秋长风的这几句话,只感觉秋长风是在请示汉王怎么做,也奇怪凶手究竟是哪里来的。但现在他才想到,秋长风不是在请示汉王,而是早看出凶手可能是谁。
当初那些尸体的南方、西方均有蹄痕,可龙骑根本没有查到敌人怎么来的,只因为他忽略了一点,那些人是沿着他们前来的方向所来。
只是那些痕迹被他们繁杂的蹄印掩盖,龙骑也一直以为那些痕迹是朱高煦本来留守接应人留下的。
龙骑从来没有细数所有的痕迹,现在想想,事实很显然,是谷雨奉命带人在前方接应,但谷雨背叛了朱高煦,在接应夕照的时候杀了同伴后夺夕照逃走。而秋长风显然早猜到这是朱高煦手下的背叛,这才如斯询问。
想到这里,龙骑暗自有些惭愧,望着狂笑的谷雨心中纳罕,不解谷雨为何会背叛朱高煦。他这时已看清楚周边的地形,见谷雨手里捧着个匣子,身子立在悬崖边上,忍不住心惊。
不用问,那匣子里面就放着夕照。谷雨早就失去了理智,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怎么想办法抢回夕照,不让那匣子落入悬崖,不然可就追悔莫及。
朱高煦凝望着谷雨,轻叹一口气道:“本王真没有想到是你,为什么?”
谷雨闻言,再次放肆大笑,笑得涕泪皆流,许久才止住了笑,抽搐般指着朱高煦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朱高煦眼中蓦地有了几分悲哀之意。“我不知道,我对你们一直不差……你不该这么做的……”
谷雨截断道:“我不该,那我该怎么做?”脸上满是愤懑,“朱高煦,我们跟你这么多年,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可以当上皇帝的,可我想错了,你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终究是一事无成,绝非做天子的材料。你若早听我言,几年前势力最盛时就效仿唐太宗杀了太子,何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你真的很蠢,蠢到一直相信朱棣给你的诺言,蠢到反做了李建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朱棣是骗你的,一直以来都是骗你的。”
朱高煦眼角抽搐了几下,低喝道:“住口!”
谷雨哈哈大笑道:“住口?我到现在为何还要住口!”嘲弄地望着朱高煦,“你实在让我失望,我不会再跟着你了……”
“因此你跟了也先?”秋长风冷冷道。
谷雨闻言一怔,竟止住了笑,目光凝冰般看着秋长风,那一刻,冰寒风冷,似乎都及不上他眼中的寒意。
“秋长风,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切都猜到了。”谷雨一字字道。
秋长风望着谷雨的双眸,心底蓦地泛起一股寒意。“你被也先收买,他说你只要能帮他得到夕照,他就可助你实现愿望?”
谷雨又疯癫般地笑了起来,“不错,你猜得实在太对了,简直如同亲见。”
朱高煦握紧双拳道:“本王的愿望和你的愿望又有什么分别?”他浑身颤抖,眼中露出痛恨之意——被人背叛的那种恨意。
谷雨叫道:“当然有分别!你一直高高在上,给我们些东西不过都是施舍,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的真正感受?你到现在还奢望得到皇帝之位,然后期冀从那虚无缥缈的愿望挤出点好处再施舍给我,可我为何还要跟着你,我为何不能为自己做主?你可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我不管你想要什么,但你为了这个理由杀了自己的兄弟终究不对。”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四具尸体上,神色怆然,“他们先被你蛊惑,后来不准备和你一路才被你杀害?”
“够了!”谷雨一挥手,像要割裂和朱高煦的所有关系般嘶声道,“难道到现在你还要假仁假义?这些人不是我害的,是被你害的!”
龙骑心中错愕,却终于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当然明白也先的心思,更知道也先绝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脱欢表面上和朱高煦结盟,也先却暗地里收买谷雨要中途拿走夕照。如果这事成功的话,朱高煦拿不出夕照,脱欢当然不用再对朱高煦守什么诺言,也先这招可说是阴狠毒辣,一箭多雕,不但可挑拨朱高煦和手下的关系,还能给秋长风以致命的打击。可就算谷雨不成功也无所谓,也先事后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也先早算准朱高煦还是要拿夕照给他们的。
一想到这里,龙骑只感觉有个事情很奇怪,按理说,谷雨鼓动了几个朱高煦的手下劫走了夕照,可说是其意甚坚,但那几人后来为何又不想和谷雨一路,反倒被谷雨所杀呢?
龙骑困惑间听朱高煦道:“我一直对得起兄弟……”
谷雨怪声叫道:“那是你的认为!”他手上捧着那个盒子,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抖个不休。
朱高煦脸上去了痛恨,益发地冷冷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谷雨不知为何突然退后一步,颤声道:“汉王,我……我……知道……不,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的。”他突然服软,倒让龙骑大为意外。
朱高煦冷漠道:“那又如何?”
谷雨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战栗道:“夕照现在在我手上,只要我抱着这盒子一跳,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龙骑紧张地上前一步,却被朱高煦挥手止住。朱高煦淡漠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受人威胁的。”
谷雨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道:“你什么意思?”
朱高煦冷漠道:“我的意思是,你跳吧。”
龙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什么?”
谷雨也是一呆,抖得更加厉害,颤声道:“可是我不想死,我想和你做个交换。”
龙骑代朱高煦道:“好,你说。”在他心中,当然以追回夕照为第一要务,无论谷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暂时让谷雨不跳下去当然最好。
谷雨颤声道:“汉王,这盒子我还给你,但你一定要保我的性命。”
龙骑立即道:“好,我答应。”他当然觉得谷雨的生死可暂时放在一边,更何况谷雨是被也先收买的人,也先也不会执意要谷雨的性命。
不想朱高煦漠然道:“本王不答应。”
龙骑怔住,诧异道:“汉王,你说什么?”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谷雨,一字一顿道:“本王说,本王绝、不、答、应!”
谷雨抖得益发剧烈,失魂落魄地望着朱高煦,哑声道:“你……你……为何不答应?”陡然再次狂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何不答应,你怕我说出你的秘密,是不是?”
朱高煦脸色微变,但仍沉着道:“什么秘密?”他上前一步,手握紧了刀柄。
谷雨见状嘶声叫道:“龙骑,他要杀人灭口!”
龙骑心中凛然,虽不知究竟,还是立即挡在朱高煦的面前,拦阻朱高煦的进一步举动,缓缓道:“汉王,在下觉得你行事有些不符常理。”
朱高煦眼中寒芒闪烁,没有进一步的举措,只是“哦”了声。
龙骑盯着朱高煦,缓慢道:“眼下我等最重要的事情是取回夕照,不知汉王为何舍本逐末?”
谷雨遽然叫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夕照!”
龙骑一震,秋长风脸色改变,就见谷雨手一翻,打开了盒子。月照霜雪,众人借微末的雪光望去,见到那盒子里面果然是空无一物!
龙骑大惊,一时间心神震撼,不知如何是好。
朱高煦根本没有夕照?朱高煦在做戏?朱高煦没有夕照,却骗说拥有夕照,所为何来?
恍惚间,龙骑突见朱高煦眼中杀机泛动,心中凛然,立即退后一步,朱高煦霍然拔刀前行,锵的一声砍向了谷雨。
谷雨见状大惊失色,惊声道:“救我。”
刀光如月,月如雪,雪光刹那间已将谷雨笼罩。
龙骑大惊,喝道:“刀下留人。”他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更无法立即判断谷雨所言真假,但知道所有的关键均在谷雨身上,因此知道谷雨此刻绝不能死。
朱高煦出手在先,龙骑蓦地出手一抓,却后发先至,一把居然抓住了朱高煦背心裘衣,才待用力回拉,就听到谷雨一声惨叫,落下了悬崖。
那惨叫声良久不绝,从断崖处激荡回来,煞是惊心动魄。
原来谷雨见朱高煦砍来,吓得立即退后,却忘记身后就是悬崖,一脚踏空,竟捧着那个盒子跌了下去。
龙骑大惊,一个箭步窜到崖边,探头望去,只见悬崖深邃难测,如怪兽巨口,想到朱高煦就在身边,忍不住心寒倒跃,一挥手,众手下已将朱高煦、秋长风围了起来。
谷雨已经摔死无疑,夕照根本没有吗?龙骑想到这里,脸寒如霜,心中警惕,只怕如今真相大白,朱高煦做困兽之争,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有风起,吹得枯枝残雪萧瑟地落……
朱高煦手持单刀立在那里,却没有望向龙骑和一帮虎视眈眈的瓦剌兵士,他只是看着谷雨落下的方向,脸色如夜般的沉冷、狰狞。
许久,朱高煦缓缓扬刀……
龙骑脸色微变,喝道:“朱高煦,你要做什么?”
锵的一声,朱高煦收刀回鞘,手却没有离开刀柄,略带讥嘲道:“你认为本王要做什么?”
龙骑以为想通了一切,喝道:“你根本没有夕照,谷雨劫持盒子后,也早知道盒子内没有夕照,因此方在绝望之下杀了跟随他的同伴。”
朱高煦嘴角泛起冷酷的笑道:“或许他们分赃不均——他们本没有赃物可分的。你说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却是望着秋长风说的。
秋长风除了开始时的震惊外竟一直沉默无言,亦没什么动作,甚至汉王拔刀挥向谷雨的时候,他都没有了往日敏捷的判断,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发生。闻汉王发问,秋长风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高煦望着风中那佝偻的身影,五指松开,手终于离开了刀柄。
龙骑却丝毫不敢大意,喝道:“朱高煦,你乖乖地随我去见太师,我不会动你。可你若是再敢动手,我不会客气。”
朱高煦斜睨着龙骑冷冷地道:“我正要去见太师为何要动手?”说罢大步下山。
龙骑向手下示意,前后夹着朱高煦和秋长风向山下行去。
风雪迂山,龙骑一颗心更是迂回百转,盯着朱高煦的背影,一时间倒猜不透朱高煦究竟想着什么。朱高煦没有夕照,若这般去见脱欢,无疑是死路一条,朱高煦难道真的想不到这点?
若是以往,龙骑倒会这般猜测,但他低头见月色蒙蒙,抬头望青山如老迈白头时,心中蓦地打了个寒颤,他只知道,既然他都想到了这点,阴险如朱高煦者绝对不会没有想到这点,既然这样,朱高煦究竟在想什么,倒和雪峰顶上那朦胧的月般,时隐时现在云侧,让人琢磨难定。
鬼力失遇刺,凶手诡异难测,众人惶惶琢磨的时候,叶雨荷突然说出知道凶手是哪个,众人皆惊,就算是也先都露出了诧异之意。
只有脱欢好像没有诧异,他冷静如旧,因为他是脱欢。
能成大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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