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天家骨肉无情。可真正落到自家头上,谁又肯信呢?
晋王府。
苏澄的审查还未有结果,忽地听说京兆尹的崔公远来见。若是旁人倒也罢了。不过这崔公远,晋王倒是要亲自会上一会。
他能掌管京兆尹,做京城一地的父母官,除了是高显的心腹,暗地里也不知还藏了什么后手。若是能将此人争取过来,对自己的登基可是大大有利。
所以晋王不仅要见崔公远。还要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亲自到大门口去迎接。一路入了内书房,很识趣的把旁人全部遣散,晋王笑问,“崔大人今日前来,想必是有所指教,本王虽是个武夫,却并非不懂礼义。况且军旅之人,更重恩义,还请大人放心大胆,畅所明言。”
这一番明显暗示的话,他不信崔公远还听不懂。摆明就是只要你支持我,跟着我日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绝不食言。
崔公远面色如常,“指教就不敢当,下官今日前来,只是有一蹊跷事,不得不回禀王爷。”
晋王神色一变,“何事?”
崔公远道,“陛下早年征战之时,曾有一次跌折过手骨,后经治愈,并无大碍,但在下官令宫中杵作查验皇上寝宫几具烧焦的骸骨时,却未发现曾有手骨折断的痕迹。下官心中疑惑,便去询问了太医,皆说恢复得再好,但骨折的痕迹总是会有的。”
晋王面色瞬间阴沉了下去,语气也变得不客气了,“崔大人,你这是何意?莫非你是怀疑本王说谎?”
“不敢。”崔公远又行了个礼,“或许王爷是被人蒙蔽了也未可知,但下官总以为,骨肉亲情,父子天性乃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象我家的几个孩儿,虽不争气,可若要有个伤风咳嗽,下官都是心疼无比,想来皇上对王爷也是如此。”
晋王不说话了,盯着他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在哪儿?”
崔公远故作不解,“王爷问的是谁?下官糊涂,听不明白。”
晋王忽地拔剑,抵在他的咽喉之上,“崔大人是不是要本王把你的几个孩儿都请来,才能不糊涂?”
崔公远毫无惧色,“本官今日过来之前,曾将方才之事写了个密折,若是一个时辰内还不回去,便有可靠的人送给贺宪姚璟李希烈三位大人。至于下官全家,倒是不劳王爷费心,若下官回不去了,自有人料理了他们。”
看他如此刚强,晋王恨得咬牙,那剑是刺也不是,收也不是。
崔公远诚恳的道,“其实王爷也不必慌着下决定,不妨好生考虑一番,再下决定。”
终于,晋王收了剑,“你说得也有道理,可能本王也是被人蒙蔽。你走吧,让本王再好好的查一查。”
崔公远深施一礼,“王爷英明,告辞。”
然后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等他出了门,晋王却是火速把自己的谋士死党召了来,厉声道,“眼下可真真是容不得咱们犹豫了。来人,去府外埋伏,杀了崔公远。还有贺宪姚璟李希烈,立即带兵将他们的住所围起来,要是不肯听命行事,格杀勿论!”
看这狗急跳墙的架式,闵业一惊,“王爷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决断?”
晋王心中惶急。却不敢言。
要说高显多半还活着,只怕这些人便不敢下死力卖命了。而以父皇那样雷霆万均的手段。一旦归来,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他派崔公远来,多半是想诱骗自己投降,再一网打尽的吧?他才不上这样的当!
所以晋王除了下了这几道命令,还派兵包围对自己威胁最大的齐王和楚王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这两个兄弟一起干掉算了。
几乎是顷刻之间,京城大乱。
满城的百姓只听得一片捉拿乱党的叫嚣,然后士兵们就开始自相残杀。炮声隆隆,杀声震天,然后不知何处冒起的狼烟,烧红了半边天。
老人们默默流泪,孩子们瑟瑟发抖。这安稳的日子才过几年,怎么又遇到这样的兵祸?
京城里的事情,念福全不知情。
此时的她,正跟霍奉世将军一起,带着乔装改扮的士兵,往京城星夜兼程。
三万人,不可能同时行动。一部分要去牵制晋王的兵力,一部分要去扼守京城要道。以防晋王外围还有接应,再有一部分,得管着后勤。还有给自己人做接应。
原先,霍奉世安排的是念福随后勤队伍一起行动,那是最安全也最不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可念福坚决不肯,一定要冲到最前线。
她不仅是担忧京城的情形不好,她更担心自家人的安危。
她跟着皇上跑了,晋王会不会为难她爹。为难破园?
高显给了她十日的时间赶到京城,可在念福的坚持,还有霍奉世的安排下,第一拨先头部队七天就赶到了京城。而此时,战乱仍在继续。
抓了个开溜的士兵来问,却说不清楚个子丑寅卯。只说王爷和王爷也打起来了,王爷和大官儿也打起来了。他们听上司的吩咐,打了个稀里糊涂。
不过这小兵倒是机警,瞅了个空子就往城外跑,想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问话的亲兵听着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你一个当兵的,不听上司的吩咐,就算是给你躲过去了这一时,可回头追究,你又哪里跑得掉?”
小兵却答,“小的虽不懂事,总也知道,若是有外敌来侵,自是要奋勇杀敌。可这自己人打自己人,又能打出什么好来?倒不如躲开来,保着自己性命再说。”
霍奉世听得倒有几分刮目相看,“那行,你也别跑了,以后就跟在我的帐下吧。”
那小兵还有些信不过他,念福道,“你跟着霍将军,不会吃亏的。”
小兵奇问,“你又是谁?”
念福道,“我是嘉善郡主。”
她话音才落,那小兵忽地怪叫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传说中很会做饭,又救人无数的嘉善郡主?”
念福心中一紧,“怎么了?”
那小兵是真心替她着急,“你快回去吧,你家可出大事了!”
念福一颗心倏地往下沉去,霍奉世道,“郡主别慌,再怎样都得等咱们打进了京城再说。”
可说着话的工夫,城门口已经树起了高达六仞的升龙旗。
霍奉世抬头一看,便是一愣,“这是陛下的旗帜!”
念福不懂这些,却听得见有传令官在宽阔城墙上跑马宣告,“诸位将士,诸位百姓,陛下已然回宫,朝堂已然安定!所有人放下武器,停止交战,所有人放下武器,停止交战!”
仗已经打完了?霍奉世有些茫然,那还把他叫来做什么?
可念福听到这话,却是纵马前冲,“我是嘉善郡主,让我进去,我要回家!”
第433章别哭
皇宫,大正宫前。
凝滞的鲜血还未完全洗去,那股子血腥味随风淡淡散开,带着莫名的悲怆与凄凉,融入暗沉的大地,仿佛沉重的叹息。
高显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孤独的望着底下的一切。手掌底下的金质龙头扶手,象是怎么也捂不热一般,透着刺心的冷清。
短短几日,就在这个皇宫里,就在这个京城里,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而这些人原本就不该死,这些血根本就不该流!
痛心吗?是的,高显很痛心。可比痛心更加让他感受强烈的,是悲凉。
如果说,晋王逼宫的时候,他的主动退让还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可到了后来,这种试探出的真相,却丑陋残酷的让他的心都跟着冷酷强硬起来了。
承平小心的过来,轻声回禀,“陛下,霍将军到了。”顿了顿,才是,“嘉善郡主,也回来了。”
高显抬手撑着额,才带着深深的疲惫,“让霍将军下去休息,摆驾,朕去看看她。”
是。承平低低应了,什么劝谏的话也没说,只叫上念福留在宫中的两个丫头玉葱和玉椒,跟着走了。
而此时此刻,回到破园的念福,几乎快要疯了!
“不!”
谁能相信,丰神俊朗的苏澄,玉树临风的苏澄,提笔能文,上马能武的苏澄,竟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脸色惨白,形容枯槁,象是生生的老了十岁。而他的双腿。从大脚趾开始,被一刀刀生生剐去了皮肉筋络。一直削到了膝盖,尽是白骨!
只一眼,念福就双目赤红得几欲发狂了!
“谁?这是谁干的?”
生平头一次,念福这么的想杀人,这是谁?这世上还有人能干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吗?
“别哭。念福,别哭……”杜川说着让她别哭,可自己的眼泪却是止下住的往下落。
恨吗?怎么能不恨!
谁能想得到,晋王因为狗急跳墙,竟会如此的丧心病狂。为了把乱党的罪名栽赃到兄弟的头上,为了震慑群臣,为了给自己登基铺平道路,居然把苏澄拖到大正宫前。当着群臣的面,用了剐刑。
一刀刀,就这么活生生的从人身上割下。
裴行彦站出来求情,被打断了双腿,扔出宫去;
驸马韩偲站出来痛斥晋王惨无人道,被当堂击杀。
然后,是欧阳锦被吓破了胆,强拉着苏澄的手按下罪状。又带头喊起吾皇万岁万万岁,这才让晋王满意,放过了苏澄。
可是。苏澄的双腿却是彻底废了,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了。
当然,就算是有了这样的“罪证”,齐王和楚王也没有束手就擒。弟兄两个召集了各自的人马,跟自立为帝的晋王大打出手。却因兵力不及,逃出了京城。
然后一路逃到了羊角村,是平王救了他们。
晋王一怒之下,把羊角村并平王府,来不及逃走的人们全部殆尽,并将所有的人头挂在平王府外,以示惩戒。当然,平王府的万贯家财也给抄光抢光了。甚至,他还要杀光破园的人。
只是此时,一直隐在暗处的皇上终于出手了。以雷霆万均之力,迅速杀进京城。
此时,晋王才如梦方醒。他自以为的手握重兵,在皇上面前根本不够瞧。皇上早就秘密安排了中书舍人王粲搬来了十万重兵,潜伏在京城外,只等着将他一网成擒。
成王败寇,晋王甩下妻妾儿女,带着残兵败将跑了。
追兵自然是要跟去。
只是死去的,残疾的,再也回不来了。
念福跪在苏澄床前,那样揪心的痛楚让她恨得十只指甲都抠进地里,指甲断裂也不自知。
“表妹,你可怪朕?”
高显默默的走进来,甚至不让人通禀,站在苏澄的床前,望着他的臣子,眼神复杂。
苏澄是好样的。
就算遭受那样的,他也没有承认任何罪行。
原本上高显是可以救他的,可他没有。因为他想看一看,他的朝臣到底有多少忠义之辈,有多少贪生怕死的小人。
然后,他不仅折损了自己的大臣,还折损了自己的女婿。
可怜德清公主,成亲不过月余,就成了寡?妇。而为着激励天下的读书人,所有的寒门学子,她绝无再嫁的可能。
心痛吗?皇上也是心痛的。
内疚吗?皇上也是内疚的。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改变这决定吗?也许还是不会。
念福慢慢转过身来,对着皇上重重的叩下头去,哑着声音,字字锥心,句句泣血,“陛下是天下的陛下,我是陛下的表妹,也是陛下的臣民。陛下做什么,总有陛下的理由。我不怪陛下,只怪那些乱臣贼子,丧尽天良!我恨不得能食其血,饮其血,将其碎尸万断!”
“好!”听她这样的话,高显似得了解脱一般,“若是生擒晋王,朕便将他交与你处置。任你打杀,绝无二话!”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虽是女子,也知不可因私废公的道理。就算再恨那些乱臣贼子,可也知道,陛下会用国法处置他们,给先生,给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高显被感动了,抬头抚着她的头,声音哽咽,“谢谢你,表妹,谢谢你的谅解和信任。朕必不会辜负!”
念福低着头,却早已泪流满面。
打杀晋王有用吗?能让死人复生,让苏澄的双腿复原吗?
不能。
皇上早就有了准备,却还是支开她去调遣兵马。他明明可以早就平息这场叛乱,却迟迟不行动。任由事态发展至今,她能怨他。恨他吗?
不能。
天家无情。
连女婿都可以舍弃,何况只是一个臣子?既然罪都已经受了,不如安份的做一个好臣子,让皇上心中多些记挂与歉疚,才更实在。
再看床上那形容枯槁的人一眼。念福的眼泪里透着悲凉。若非是早就瞧破了这一点,以苏澄的个性,何至于如此隐忍?
早破口大骂,慷慨赴死了。
可他隐忍着,去遭这么大的罪,真是为了立那点功劳吗?
不是。
他是为了自己的徒弟,也是为了念福在赎过。
钟山的弟弟行刺了皇上,这是不争的事情。欧阳康和念福还曾经私下救助过庄珂。这要查出来,更是牵连极广的重罪。
如果苏澄什么都不做,或许皇上也会放过他们,可心里难保不会留下根刺,连带着对他们两也会存着一份不满。
而苏澄受了这番惨无人道的,就所有人一看到他,就能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