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天晚上钟山回到家,立刻觉出气氛异常。推开卧室门,发现老婆搂着五岁的儿子在默默流泪。儿子看见爸爸,呜一声哭起来。同时有一阵冰凉的风呼呼从脑后吹过──卧室和厨房的几扇窗户被打得支离破碎。
谁打的?……是儿子?儿子脸上,有几道血紫的伤痕。妈妈打的?不象。钟山奔到窗前。奔到儿子身边。再奔到窗前。他不知道该先干什么。窗玻璃的裂纹中心有个没钻透的洞。是从外面打进来的。汽枪?或是弹弓?……儿子脸上是谁干的?眼睛又红又肿,挖坏了没有?是大人干的还是小孩打架,偶然?必然?故意?无意?
儿子上幼儿园都是小兰接送。几年如一日。好像就在此刻,钟山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我已经做了父亲了……父亲是男人做的。父亲不能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走过去,紧挨着小兰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手握住她的肩膀。什么话也不用问,他心里全清楚了。
她的肩膀瘦弱而柔嫩,骨峋峋的,已没有当初的那种丰腴与圆润。
是的,一眨眼,已经好多年过去了。再过这么多年,就该是半个老太婆、老头子了。一切是那么的快,快得没有意义,令人沮丧。记得十年前大学毕业分到麻将城来,雄心勃勃、活蹦乱跳的象只刚出笼的小公鸡,一天天过得很不耐烦,想让日子快快过去,想让目标快快实现……然而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好像一个什么东西擦身而过,不留心没抓住,一下子就溜走了……
──我们曾经年轻过吗?……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以前我们做过什么吗?……似乎也想不起来了。
好像做过什么。比如坐过几的牢,后来又被放出来了。现在还想做点什么。就这个。活着,为什么要和别人活得不一样?这似乎是问题的关键。难道还要死得不一样么……自己倒无所谓。可是,除了自己,还有老婆,孩子……
这几天,老婆回来说,评职称评不上啦,评先进被拉下来啦,她编导的文艺节目得了奖被人家莫明其妙地抽掉啦,人家都管她叫“麻将夫人”啦,单位要她为卖书的事写检查啦……她总是没完没了的抱怨。但还没有哭过。
今天她是为儿子哭的。
她说将来再不让儿子抓笔了。她要教儿子弹钢琴。或者去学围棋。你不见现在学围棋的孩子有那么多吗?
钟山倒是希望儿子将来能更早地抓起笔,作为一个男子汉,去干预人们的灵魂,去干预生活以至历史的进程──让上帝也在他的笔下发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力量,更值得男人去做的呢?如果他的妈妈能懂得这一点,就更好了。亏她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据说一个真正的男人都是由好的女人培养出来的。所以钟山希望,不远的将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姑娘,会站在自己那样的儿子面前,对他说:“我崇拜你!我敬爱你!哪怕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你,而我却要说:我崇拜你!你是我心目中的上帝!……”于是儿子说:“我也崇拜你。你也是我心目中的上帝!”“为什么?”“因为知道崇拜我的女人,一定是值得我去崇拜的……”就像他现在日夜盼望的一样。因为钟山知道,没有这一时刻出现,他就不是一个完整意义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
(十)火烧麻将城
昨天凌晨,我市西北角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棉麻厂失火啦!……市消防队全部出动,周围县市几十辆消防车也向火场急驰而来……但火太大了,巨大的水龙在火场上空化成了一片蒸汽。火借风势,又引燃了一公里外的造纸厂草场。火龙延绵数里,直到第二天才渐趋减弱。据初步统计这次火灾直接经济损失90多万元……
──摘自《T州市报》
……
这是春节后不久发生的一幕惨剧。据说报上公布的数字至少缩小了十倍。因为仅烧毁的十六座棉麻仓库价值就达500多万元。报上没有报道这次火灾的原因。据查是几个工人通宵达旦打麻将烟头燃着人民币进而引燃绵麻堆所致。这大概是不宜报道的。
现在小城的宣传机构对“麻将”二字可以说是讳莫如深。本来汽车站的巨幅广告牌上画着小城的特产“三麻”──“麻油、麻糕、麻将”,最近也被涂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
按小城人的说法,小城几乎每年春节都要烧它一回的。按小城人的说法,不烧不兴旺。烧了,这一年才能消灾除祸。烧得越大,来年才能大发。这是小城人的说法。
小城人的说法总是很多的。
所以今年棉麻厂的火烧起来时,那景象确实是格外壮观:那是在凌晨天最黑的时候,只见西北角一条巨大的火龙狂欢乱舞,又红又亮,人们纷纷从梦中爬起来,涌到火场附近去观赏,麻将迷们一阵又一阵地发出欢呼:
──糊啦!又糊啦!……
无数自行车把几公里长的马路堵得结结实实,以致救火车都无法通过。
人们记得这棉麻厂已经烧过好几回了,可哪次也没有今年这么气派大。当棉麻厂厂长的家门被咚咚擂响时,他正在麻将桌上坐桩呢。他跌跌撞撞地赶到火场,面对冲天而起的大火,一条四十多岁的汉子竟哇哇大哭起来……
……
下了几场雨。下了几场雪。
雨冲掉了地上的一些旧迹,雪,则一次又一次给大地着上了新装。
春节后不久,从小城的上层建筑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市委余副书记要调走了!
干部调动,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发生在“棉麻大火”和《麻将城故事》风波的背景下,味道就变得微妙起来。明眼人一看便知:小城最高权力机构的倾轧终于初见分晓。然而这以后的一系列权力的重新排列组合,又会在小城激起什么样的“核爆炸”的冲击波呢?它的杀伤力可比“棉麻大火”高级多了。这是每个戴乌纱的人不得不严肃对待的问题。
于是,整个小城立刻处于另一场看不见的大火之中……
或许一般老百姓是不关心这场火的。他们沉浸在自己的麻将声中,乐融融,醉陶陶,用不着去烦这场心头之火;而上面的人则沉浸在“与人奋斗”的无穷乐趣之中,也分不开心去管下面的百姓在打什么牌。正好,两不管。各得其所。
余副书记调走后的第二个月,令人扑朔迷离的“黄经理案件”终于宣布开庭审理。《T州市报》用一个小角落报道了这一重大而轻微的消息,并用黑体字突出了这样一个副标题:
上海着名律师***担任被告辩护人
小城人虽少见识,却也认得,此人曾为“四人帮”中的江青辩护过哩。不简单,小小的麻将城神通大着哩,竟也能请到这般的大人物哩。三天后,该报又用简讯在一个角落报告了此案的结果: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黄**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原因是黄**贪污人民币三千余元。
──一件轰动麻将城八个月之久的特大经济案件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而小城百姓的麻将又打出了新的花样,新的水平……
……
往年打麻将,桌上大抵都要垫上一块橡胶板这类,窗帘至少也要拉个严实。但今年彻底“开放”了,什么都不用掩不用藏了,这么说吧,连桌上的钞票都不用扑克牌之类的代替了,什么都玩真的,玩硬的,玩响的,玩光明正大的──何等喜气洋洋,何等淋漓畅快!……
而且光在家里打不过瘾,上班时也要千方百计聚起来练一练。机床厂有八位身负重任的分房委员说去职工家量房子,实际上在人家房子里砌起“墙”来。这样一连干了十几天,终被厂长发觉,盛怒之下,将其全部撤职了事……灯具厂一厂长春节染上了麻将病,白天一上班便哈欠连天,病状大发,欲罢不能,痛苦万状。多亏秘书体贴入微,出其妙策:找牌友四人,钻入轿车内,边开边打,安全可靠。十几天下来,打得人人面黄肌瘦,肿眼泡腮,职工们见了无不为之感动──以为厂长连日为厂里停产退货的事情操心劳神出差开会呕心沥血呢……
一时间,小城各种名目、不同层次的麻将比赛此起彼落,热闹非凡。小城人的口气:一年才过一次年,过年怎么玩都是官的!小城的风俗:正月里在家玩,二月里去拜年──拜年拜到大麦黄……
在一片麻将哗啦声中,小城传出一条奇闻:城北地区出了个“麻将神童”,或曰“麻将新星”。此童年方十一,在若干场高手云集的麻将比赛中竟连克群雄,保持不败纪录……看来小城的“麻坛”是后继有人,兴旺发达了……
……
太阳照样升落。月亮照样圆缺。
只是小城的麻将打得更欢了,更痴迷,更疯狂了。牌坛高手层出不穷,惹得外地英雄纷纷慕名前来,要和“麻将城”的好汉一决高低……形势之严重,逼得小城公安局不得不再次紧急动员,再来一次气势更凶猛、规模更大的“禁赌”运动……
只是听说,《T州市报》要办成《T州日报》了……
只是听说,马上国家要试行周五工作制了……
只是听说,麻将能开发人的智力,要列入小学生(还是中学生?)的必修课了……
只是听说,小城的故事更多了。小城的故事永远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如果你来到麻将城,来到小城作客,一定会听到比这里记载得更多的故事──只是请注意──听只管听,只是别乱说,更别乱写。这样,你便会在小城生活得很舒服,很愉快,很迷糊的……
……
后记
在本书完稿之时,钟山只身一人调离了麻将城。那几天小城的交通特别紧张,到处紧锣密鼓,又到处警备森严,因为由某某华侨投资兴建的以大型麻将游乐场为主的“麻将城旅游中心”总体施工奠基仪式将正式举行。作为城中城的“麻将城”正式建成后,可望每年接纳中外来宾五百万人次,预计年盈利五百个亿,相当于小城现有利润的一百倍……
今后,钟山大概只能作为一个外地的游客重游他在书中描绘过的梦中的“麻将城”了。也许到那时候,他会受到小城人的热情接待,他的那本惹火烧身的书《话说麻将城》也许会成为小城的珍贵文献和必备礼品且有若干版本陈列在麻将城的每一个闪闪发光的柜台或收藏于门可罗雀的博物馆,若干年后他本人也许会被塑成铜像石像石膏像之类耸立在某个“麻将城广场”中心──总之这是后话了,也许是另一本书的内容了……
(TK)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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