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着措词。
一天下来,累计数字不过一百五十本。
十分之一。
有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一千多元哪!”──不知怎么的,钟山头脑里立刻跳出这句话来。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庸俗”。
“钱”这玩意儿可真是无孔不入啊!他自嘲地想。
接着,是送货上门。一个人不够,再带上老婆。分东西南北,四面出击。
钟山驮着一捆捆书向前骑时,只觉得自己是驮着一捆捆的钞票。妈的,朋友之间的情谊难道就是为了这几个臭钱吗?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路过新华书店时,钟山遇到一个朋友,钟山顺便问他能不能在书店帮助代销一点。朋友沉吟半晌,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一个个体书摊。朋友和那个摊主叽咕了一阵,又要了一本书去反反复复研究了一阵,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
“先拿一百本来,”朋友说,“销得好,全给他,只要你10%的手续费。”
钟山觉得这位朋友还是蛮够朋友的。
第二天,书店那个朋友来找钟山,给书摊的一百本已经脱销了,叫赶快再送五百本去(麻将城的人对麻将城的故事还是比较感兴趣的)。另外他们书店的主任也同意代销,代销折扣为25%(这年头只要有钱赚,其它的什么都好商量)。
“你们主任不怕市里来追查吗?”
“他说他没有收到正式通知。等收到正式通知再说。”朋友说,“现在搞活经济,特别是个人搞活,谁还管那么多?一句话,先发起来再说。”
于是他们当即把书装上三轮车,逶迤而去。
只见书店主任在门口黑板上写了几颗大字:
畅销书籍;先睹为快!
我市作家钟山又一巨着:
《话说麻将城》
……
钟山又去了那个个体小书摊,见那里也歪歪斜斜地打着一张广告:
内部发行书籍,注意鉴赏鉴别:
《话说麻将城》
……
一个买书的女学生在钟山身旁走过,钟山注意看了看她手中拿的那本书。他发现书背面的定价被贴上了一张铅印的小字条:内部发行,定价10元。他心里立刻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个作家看到自己的书被加价抛售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大概总要比看到书被削价处理无人问津要好受些吧?
如果来个作家亲笔签名售书怎么样?──钟山突发奇想,大作家王蒙、陆文夫还搞过这个呢!当年鲁迅还亲自走上街头叫卖自己的刊物呢!……然而,在这个闭塞的小城,这样一来……他不敢往下想了。这不单是勇气问题。他是凭感觉。搞文学的人都讲究这玩艺儿。
书摊前陆陆续续总拥着十几个人。拥着。大多是那些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男青年。他们从牛仔裤里掏出来的钱都是一百一百的,一买几本,毫不吝惜。再就是些学生、干部、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们常常翻来翻去看半天,手才犹豫不决地伸到衣袋里去……
书摊右面是个小汤圆店,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的目光显得焦躁而贪婪……一些挎菜篮子的婆婆妈妈们总是在书摊前匆忙地一走而过,对这里的一切好像没看见一样……
……
钟山随后又来到了机床厂宣传科。
从科室窗外走过时,钟山瞅见办公室里人手一本《话说麻将城》,正读得入迷。他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
“请问,哪位是冷科长?”
靠窗的一位“中山装”抬起头来望着他。
钟山也不打话,掏出自己的记者证,摊到他面前。
“哦──钟记者──钟作家!”“中山装”满脸堆笑,“久闻大名,正正正在拜读大大大作,文笔精华啊,文笔精华……”
钟山忍住笑说,科长大人,你看这种书,不怕中毒吗?
“哪里,抽烟还有尼古丁呢,往往是越有毒越上瘾嘛。”
“这么说,你准备全部买下罗?”
“噢……”“中山装”一拍脑袋,“这种书,别说二十本,二百本也供不应求啊!我们厂二千多人呢。只是她当时没有发票……”
“怎么,你们看书,还得公家掏钱?”
“啊呀,现在看书不都得公家掏钱!公家掏了钱他们还不看呢!……再说这也算是我们宣传科的一项工作嘛。”
冷科长礼节性地给钟山倒了一杯茶。
“钟兄,这次比上次还要厉害啊!”冷科长这样对他说,“上次人家一对号,就把你给送了进去。可你这次的打击面更大了,把整个麻将城的人都得罪了,不知这次……?”
“你认为历史的悲剧会反复重演吗?”
“历史不就是常常惊人的重复吗?”
钟山愣住了。想不到“中山装”说话还有两下子,而且对答如流。
“唉,我说,你搞文学为什么一定要干预生活干预现实呢?江南被暗杀了,柏扬、李敖坐了牢,文人干预现实在哪儿也行不通的。何必要用鸡蛋去碰石头呢?”
“鸡蛋碰石头当然不行,”钟山微笑说,“鸡蛋的骨头太软了。”
“嘿嘿,策略还是需要的嘛,”冷科长说,“比如古希腊,刚正不阿的圣哲苏格拉底宣传真理被处死,而明哲保身的亚理士多德就没有让雅典当局第二次摧残哲学,他认为匹夫之勇往往会轻生误事,不足为取──我不懂哦,瞎说说,嘿嘿,关公面前舞大刀,见笑了,嘿嘿……”
听到这里,钟山又一次抬起头,将“中山装”认真打量了一番。他,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这么老成、世故,且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很多理论根据,以取得心理平衡……也许,像他这样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的态度本是合乎现实的,钟山想,如果自己像他这样,不早就过得舒舒服服、应有尽有了吗?还会去坐什么牢呢?……
不。钟山每次掉进这种两难的困境,他都坚信这么一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一个杰出的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现状的,他的心灵总是那么躁动不安、充满追求,在逆境中拚搏、奋斗才是他生活的唯一乐趣……
“中山装”见他沉默不语,不禁有点悠然自得起来,于是用一种开导的口吻说:“钟兄啊,谁都狂热过。你狂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大学生狂热了一阵,又怎么样呢?反而把事情闹坏了。鲁迅先生不也写过《药》嘛,不觉悟的群众用馒头沾革命烈士的鲜血吃……社会问题,如果靠一两个人喊喊就能解决问题,那不太容易了吗?……”
钟山听着,觉得一个人要找维护现状的理由太好找了。因为整个世界历史好像证明了一个真理:一切激进的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用中国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
“看来你读了不少书,而且蛮冷静的,”钟山说,“不过请问,如果都像你这个样子,清醒装糊涂,冷漠加麻木,又谈得上什么真善美呢?良心上又怎么说和过去呢?……”
“不仅要讲动机,更要讲效果。这么一想,良心上就会平安多了。”
“我不过写了一本小书,探讨一下麻将城、麻将文化的形成、历史和现状,动机也是为了增强麻将城的知名度,效果怎么就不好呢?”
冷科长冷冷地笑了:“钟兄,你是外地人,还不了解本地的民情。确实,本地的麻将是一大传统特色,人人都在打,都在玩,麻将城就是靠麻将发财的。这是小城的隐秘,不能揭的。对外更不能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本书,小城至少有一半人反对,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至于我──”冷科长向他伸出手来,“我敬佩你,但不效仿。我祝你有万分之一的成功率!”
钟山慢慢捏紧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而我永远不会敬佩你。因为你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祝你有百分之百的官运!……”
49。尾声:小城故事多“ 赌 城 ”受 震
(二)扫黄行动
近年来,全省城乡赌博活动已相当猖獗,台面赌资成千上万元的已屡见不鲜。近几年来,由赌博诱发的刑事案件已占总数的三分之一。一些赌头赌棍赌输了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人……
——摘自省公安厅长的讲话
按麻将城的风俗,过了元旦,就开始忙过年了。
何谓过年?对小城来说,可概括为一个字:吃也。
这段时间,正是小城人最忙碌、喜庆的日子。用小城人的说法,从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人们图个什么?不就图过年吃它个痛快,玩它个痛快么?
──喝它个天昏地暗,再赌它个地暗天昏。亲朋好友喜团聚,拜年拜到麦子黄,好酒好菜轧苗头,筷子一丢就“砌墙”──小城人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年来的。这是传统。
离过年还有一个半月呢,小城这部机器就已处于半空载状态:人人都忙着办年货,个个上班都在车屁股上夹个包或者蛇皮袋,随时准备往里面装要钱或者不要钱的东西。单位和单位之间也轧苗头:你发电饭煲,我就发羽绒衫,鸡鸭鱼肉麻油蜜枣变蛋木耳这些东西也是每年少不了的。家家勒紧裤带儿比阔,也是图个吉利。发少了挨职工骂,来年一定不得兴旺。小城人是很相信这个的。
在这喜孜孜、乐融融的过年气氛中,一切规章制度和纪律都不攻自破了。没人管了。谁管谁就不近人情,就不得人心。于是,有人上班打个照面,就三三两两约好往哪儿一躲,去干他们想干的事儿了……
于是,街头巷尾的麻将声从早到晚日益响亮了起来。
不仅如此,据说今年不少人家还添了新花样,大白天将屋子遮得严严的黑黑的,在放什么露屁股露大腿的“录像带”,另外还有从外边搞进来的“洋画”书之类也在百姓们手上暗暗地流传──这就要注意了,老百姓都去搞这个,整天胡思乱想、萎靡不振的,还怎么去创产值、干四化?
“搞一次扫黄行动是完全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市里的头头在电视里说话了,布置任务了。其实这任务也是上面一层层布置下来的──在红头文件上画个圈即可。于是,立刻就有很多黄色标语上了墙。还有盖上公安局大印的布告:限期交待……检举揭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城每次搞运动都能有点战果的。因为每次较大的运动都有立功受奖提拔的机会。于是检举揭发者争相涌现,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茶(荼)……
麻将城的这次扫黄行动,很快就扫着两条大鱼:一条是某厂工会俱乐部的主任;另一条是市委机要室的秘书。都是利用工作之便,放映传播“黄色录像带”。再一查观众,问题复杂了──大多是党员干部、甚至还有市政府里的干部(你想,一般群众哪有资格到那种场合落座呢)。市政府有个干部进去时还带了一大堆啤酒、面包,是准备打持久战的,实际上也一直看到天快亮才出来。这当然需要区别对待。
在小城,需要区别对待的事情很多。这个规矩就是小城的“护身符”。凡小城人不可不烂熟于心。大家还记得去年搞“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小城曾捉到了一条大鱼:某供销公司的黄副经理(“合理贪污”四十多万元)。可算在小城历史上放了一颗小小的卫星。可这案子查来查去最后竟查不下去了──自然是牵连到了一些大人物……
在小城人眼里,这几年小城好像乱得很。“运动”不停的搞,都是开头轰轰烈烈,最后不了了之。瞧,这会儿大家欢天喜地忙过年,那黄色标语又贴得满墙都是──又要搞什么禁赌。麻将城嘛,哪个不打麻将?过年过节的,吃饱了喝足了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哗啦个通宵找点刺激吗?……
看样子,在麻将城禁什么都可以,禁赌?禁麻将?──恐怕比上天还难。尤其老年人对那满街满巷的黄色标语有一肚子的牢骚:新年新气的,贴那死人纸,触晦气!(按小城的风俗,黄颜色是不吉利的,是“丧色”,不可乱贴的。)
当禁赌运动来时,小城的“扫黄办公室”也就同时变成“禁赌办公室”了。常用术语:一套班子,两块牌子。
这天,“扫黄办公室”的丛科长接到上级的一个电话:“……听说街上小书摊上在卖一本叫《话说麻将城》的书,你们去看了吗?”
“这个……我们正准备去看……”
“这本书写到旧社会的妓女,还有新社会的‘三陪’小姐什么的,有没有黄色的内容,你们扫黄办去看看嘛。”
好,上面定了调子,丛科长心里就有数了。丛科长拿起电话跟行政科要小车,要了半天没要到。他嘴里骂着不满的话,就决定改骑公(自行)车上街了──公事公办嘛。
丛科长来到一个小书摊跟前,见三四个人都捧着那本《话说麻将城》翻着。七元五角一本,老头儿卖十元。这老头看上去蛮面熟的,好像去年跟他打过交道。丛科长咳嗽一声,以引起老头儿的注意。
──“喂,年纪大的,你怎么卖高价啊?”
老头说,有规定,可以浮动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