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还是很乐意的。说话间,就又到了晚上演出的时间了。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全世界都一样,这一日三餐很可能是上帝的规定,你无法违抗。再说,即使你不饿,别人也饿了。即使你不想吃,不代表别人不想吃。何况晚上的这一顿是一天的总结,绝对是一场马拉松式的总结,人生的乐趣都集中在此刻的筷头上,人与人之间胜负的较量也文明地荡漾在一只只酒杯里。胜则为王败则寇。王们还得风度翩翩地将寇们送进空调车送进他们温度适宜的床上去。剩下的王还得继续在麻将桌上一决雌雄,而床上永远有新鲜的雌性(或雄性)动物在等待着他们──他们或者出其不意来开辟新的战场,或者让她们独自空守洞房直至天亮。
这就是我们的夏天。一天紧跟着一天,车轮般转个不停。
重视和享受早餐(当地叫早茶)几乎是麻将城的一大传统。小城人的习惯是早上早起练功,然后空着肚子上班,点过名报过到之后再纷纷走上街头享用丰盛的早茶。传统。任何规章制度在“食为天”的传统面前几十年来形同虚设。不过近几年来,这种风气在合资、私营企业不大行得通了,比如在肖红素平夫妇的公司里,哪怕迟到一分钟也有被扣光奖金乃至工资的可能。当然肖红素平之流除外,他们不能和一般的人同日而语。
说吃的话,可能永远也说不完。中国的少数民族太多了,而各民族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你甚至足不出户就能吃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一张圆桌上一般要摆六个或八个民族(顺便说一句,小城人对数字是非常讲究的),而且色香味、干稀汤搭配得恰到好处。这些风味食品和那些少数民族我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听说过。这三十五年来我见过满族、朝鲜族、俄罗斯族、蒙古族、哈萨克族、傣族……吗?或许在电视里见过,但那能算见吗?照这么说,有一大半的人民公仆就用不着出国考察了,费时费力的(更费钱)。我见过满族的全羊席、蒙古的酥油茶、藏族的青稞酒、回族66型的全羊大菜、锡伯族的熏马肠子吗?这些震耳欲聋的名字我或许在某个颂歌里听见唱过:
不献青稞酒呀,不喝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
这三十五年来,我听说过一个叫珞巴的民族吗?也许因为他太小了,只有几千人。我见过珞巴人烹制的老鼠吗?听说过一种叫达谢或者达荠的饼吗?见过傣族人怎样把蛇、鼠、蚂蚁、蜜蜂端上餐桌吗?若不是在餐桌上亲眼所见,我肯相信傣族人喜欢吃蜘蛛、吃蛆吗?虽然那种蛆并不是我们在厕所里见到的那种蛆,而是一些南方植物害虫的幼虫,但对“蛆”的长期成见仍使我不敢下筷。我惊异肖红吃的是那么津津有味,那么香。没有他不敢吃的东西。他吃那些东西的样子总让我联想到一只狗,或者一只猫什么的(你见过狗吃屎或者猫吃老鼠吗)。有一次他还提议要请我吃一次“活猴脑”,甚至已经将我带到了那张特制的餐桌旁──那餐桌中央有个圆洞,他告诉我那将是猴的脑壳暴露的地方,猴的脑壳将被我们用铁榔头亲自敲碎,以便露出里面鲜活的脑浆,你还可以听见桌底下猴子的惨叫哀鸣声,以证明“活猴”并非假冒……我差点当场呕出来。我说谢谢谢谢这个我听说过我听说过不用再见识了,这种事情听一遍就足够了……
肖红常常笑我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活一辈子,尝的味道还没有一只狗多(这句话在形容我性生活时他也一再使用过,这在后面还将提及到)。
47。诗人与狗玛丽和雪莱
玛丽和雪莱
『10』只是十几天来肖红闭口不提赞助的事,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好几次我小心翼翼地提到这事,他总是将手很有风度地一挥,说:小事,小事一桩。你先吃,先玩,保证你吃好了,玩好了,这是大事。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更多的时间是玛丽和雪莱陪我玩,很显然我在这里是指那两条可爱的狗,那两条狗确实很可爱,我也更愿意和它们在一起玩儿,尤其是无聊的时候。说起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聊的,头被酒精灌得昏昏沉沉,书根本看不成,其它看什么都是双影儿。整天除了忙着吃进就是忙着屙出,实在是太忙了点。好几次向肖红请假,问能不能让我休息几天,喘口气儿?肖红说那不行,我不能将朋友丢在一边,你也不能将我们丢在一边,这是商场上和朋友之间最忌讳的事情──在商场上,在朋友之间,有一个原则就是:宁伤身体不伤感情。你就──小车不倒只管推吧!。
一个暑假很快就过完了。如果按一天等于二十年算,我在麻将城眨眼已生活了近一千年。难怪有天上一支烟,地上一百天之说,这回我算是有点相信了。别的不说,结婚十几年来,除了一日老似一日的老婆,我尝过别的女人尤其是少女的滋味吗?再过二十年,我能尝到吗?在这个问题上,可没有第二个二十年好等──即使我能活到那一天,也已经是古来稀的怪物了。在这个问题上肖红常常教导我:一只公狗一年还不止玩一只母狗呢,人活一辈子,莫非连狗都不如?我承认我无法反驳他。也许他是对的。假设再过二十年,或者四十年,我能过上象他这样的“狗”的生活吗?很难说。就说他妈的洗澡吧,我能洗上这些桑那浴、喷气浴、咖啡浴、海水浴、冲浪浴吗?还有那些奶浴、酒浴、香浴、茶浴、醋浴、中药浴、矿泉浴、冰浴、泡泡……浴吗?很难说。确实很难说。
这些日子我根本不读书不看报,连电视也赖得看,一看就觉得电视上全是假的,假透了。比起我嘴上吃着的,手上摸着的,眼里见着的,电视简直假得可怜。当然我也没读诗人的手稿。我差点儿把这茬给忘了,把我来麻将城的目的给忘了。直到临走的时候,我才恍惚想起什么来,捡起床底下已故诗人的手稿,见封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
『11』这天晚上肖红设宴为我送行,在一个叫丝蜜思或者思蜜丝的酒店(我记不大清了),就我们两个人,还有两条狗。素平还是没有出现。素平的这种不正常表现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或者说好奇。我问肖红: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他说:问吧。我知道你迟早要问。
好吧。我说。你能告诉我,你和素平是,是怎么结婚的,也就是说,你──
──我是怎么将她搞到手的是不是?
我望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不语。
他又问我: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我说当然是说真话。
他猛喝了一茶杯酒,然后告诉我说:他能把那个富婆搞到手,全靠了一条狗。
有一天我走投无路了,我想自杀,他说。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当时我想,死之前我要干一件事,干不成,我就自杀。于是我找到了素平,我对她说,我要和她结婚。我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否则小心你的狗命,我说。第四天早上,她在被窝里醒来,你猜她发现了什么?
一只狗?我猜道。
肖红哗地笑了,杯里的酒洒了一手。你很聪明,他说。确实是一条狗,一条纯种英国“西施”女狗,名叫玛丽,价值十万美元。
桌下的玛丽听主人叫她的名字,激动得乱蹦乱跳,嗖一下窜到了肖红腿上。
你送给她一条狗?我猜道。
不不不,他说,这回你猜错了。那是素平她自己养的狗,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这一天早上她在被窝里摸到了它一手的血──她心爱的宝贝的头已经不见了。素平也是个聪明人,她立马猜到这是谁干的。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下面还要干什么。事情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我们一分为二,各干各的,互不干扰,甚至互不来往,当然生意上的事情除外。
只是可惜了那条狗。她叫玛丽。沉默了一会儿,肖红有些困难地说。那是一条绝对……的良种狗。后来我又、又买了一条,他抚摸着腿上的“西施”,说:我还叫她玛丽。
应该说这天晚上的气氛忧郁而伤感。略带伤感。因为我们心里都有数: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晚餐。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来麻将城了。我在这里已经过完了我的一生。以前我常来麻将城,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诗人,有一个叫江波的朋友。而现在,这个朋友死了,诗人已经不存在了,我还来这里干嘛?……这天晚上,我们喝着一种叫味美思的意大利葡萄酒,一遍遍听着音箱里轻轻传来的钢琴、小号和萨克斯:《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秋日的私语》……
其间有几次,我小心地提起诗人的诗集,都被肖红巧妙地岔开了。他说:好的。我们先干一杯再说。酒是很伟大的,不是吗?连伟大的诗也是从酒里产生的,不是吗?我只好表示同意。他说:好的。来,先尝一口菜再说。要是哪一天做诗的能做出这样的味道就好了。还有一次,他盯着服务小姐袅娜而出的身段,说:好的。我给你找个专业的小妞怎么样?味道很特别的。就象吃菜一样,很特别的。我连忙谢绝了。我知道他所说的“专业的小妞”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和我提过许多次了,我都没答应。我总觉得那玩艺儿不干净。──不不不,肖红连连摆手,说:你错了,她们绝对干净!比你老婆还干净!不满你说,我现在非靠她们不行。其她的都没有反应。她们是专业的,懂吗?她们爱护自己那东西就象专业演员爱护自己的嗓子一样。停了停他又说:
她们可以告诉你,什么叫艺术,什么叫诗。
『12』走的时候,肖红让他的女司机用一辆豪华奔驰专门将我送回水江。临行时他没有提诗集的事,我也没有再追问。值得一提的是:他让一只可爱的小狗陪我同行。肖红说:就让雪莱代表我送送你吧,你看到雪莱就象看到我一样。接下来六个小时的旅程证明肖红此话不虚。
高速中的奔驰平稳得可以看书读报。无聊中我再次打开诗人的手稿,读着读着,我竟睡着了。
睡梦中我看到自己死了
而一群人
我的朋友们在阳光下,在昏沉的夜晚聚首低议
表示哀痛
这些昔日远离我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在
议论纷纷,似乎对我进行重新评价
他是,他本来是,他应该是,要是还活着他会是……但
都不是我想听到的
我失望地闭上眼,掉过头去──
没有复活
……
轿车一直开到我家门口。我住在学校的一间废弃不用的旧教室里,底楼,地势很低。可能前两天刚下雨的缘故,房间里还淹着一脚深的水,老婆儿子正在奋力抗洪。女司机连门都没有进,就坐在车里喝了一口我递给她的茶。等我卸完了东西,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说:这是肖总吩咐的。然后就将车一溜烟地开跑了。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肖红的那只信封,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头──
我有一只狗,欲以赠远人。
愿君留斟酌,换取几行诗?
再看,那只狗果然已到了儿子怀里。他抱着它爱不释手。爸爸真好,狗狗真好玩,儿子简直对我感激不尽,崇拜之至。爸爸,狗狗叫什么名字啊?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它叫……它叫雪莱。
48。尾声:小城故事多多 事 之 年
(一)多事之年
凡是伟人都有一段在黑暗的矿坑里爬行的经历,他孤独,他没有援助,他的前途仅仅是一点微光,只有当他历尽千辛万苦在洞口站起来,他才有资格说──我是一个大写的人!
──题记之一。
麻将城自古不大出事,据说历代王朝更替,战火都很少烧到这座江北小城。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城也一样。小城对一些小事情很敏感。直到世纪末的最后几年,小城还是改不掉它小家气的小毛病:小题大做,少见多怪。
公元1988年,小城围绕的一个“小题”竟是这样一本小书:《话说麻将城》。
就像《话说长江》、《话说运河》一样,作者大概也是好意,为了提高麻将城的知名度,呕心沥血写了这么一本小书,没想就惹出事情来了。
作者钟山,《麻将城晚报》的一个记者,年龄三十出头,人称“小城第一笔”。这次《话说麻将城》出笼后,出版社给作者的任务是:包销一千五百本。钟山亲自踏着三轮车,把书从车站运到家里,一捆捆地搬上阳台,堆成了一座书山。阳台顿时呈现出摇摇欲坠状,让钟山的老婆很是担心。
这天,钟山坐在报社里几乎一整天都在打电话。记者嘛,“头绪”还是有一点的。但如今五花八门的“摊派”、“赞助”太多,人家基层单位一听这事,就在电话那边沉吟起来,躲躲闪闪地选择着措词。
一天下来,累计数字不过一百五十本。
十分之一。
有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一千多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