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瑕疵,”他重复道,玩味着这个字眼,“唯一的问题是,我今天应该去替埃莱娜工作,她要去某个人告诉她的一个救世军商店寻宝,我得替她看店。”
“我去替你的班。”
“不知道行不行呢,”他说,“大哥,你得先学会很多玩意儿。写售货资料、准备收费条,还要懂得怎么讨价还价。不光是进去坐在那里就成了。”
我一掌拍过去,他笑着躲掉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说,“你得好好练练刺拳。”
然后抓起那些照片走向店门。
那些照片是克利夫兰一名西储大学的三年级学生拍的。一开始我找威利·唐介绍一个人给我,可是我打电话过去,那个人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他又介绍我另外两个人,结果打电话过去都是应答机,于是我翻了电话本,打电话给俄亥俄州马西隆市的一个熟人。马西隆离克利夫兰有段距离,不过我认识的人里头,没有人住得更近了。
我是在六七年前认识汤姆·哈夫利切克的,当时有个人曾被我逮捕送进牢里,出狱后杀了一个埃莱娜的老朋友,还有这老友的老公和孩子。负责办这个案子的警察就是哈夫利切克,他是个热爱自己工作而且办案精明的刑警队长。我们很合得来,一直保持联络。他每隔一阵子就会邀请我去俄亥俄州猎鹿,我都婉拒了,但我和他在纽约见过两次面。第一次他一个人来,参加杰维兹中心的一个警察商品展,我跟他碰面吃中饭,带他在市内逛了逛。他很喜欢纽约,于是一年多后又跟老婆一起来,埃莱娜和我带他们出去吃晚餐,而且替他们买歌舞剧门票。我们跟他们一起去看林肯中心重演的《旋转木马》,不过让他们自己去看了《猫》。埃莱娜解释说,友谊顶多只能做到这一步。
他联络克利夫兰市警局的熟人,很快就查出威廉·哈夫迈耶一生中从没惹过麻烦。“他没有黄色表格,”哈夫利切克解释,“表示他没有被逮捕过。至少没在库亚荷加郡、没用这个名字。”
我谢了他,然后跟他要了克利夫兰警局熟人的名字和电话。
“既然他从没被逮捕过,”他继续说,“他们那儿肯定没有他的照片,加文——”就是他在克利夫兰警局的朋友——“给我一个刚退休的警察的电话,但结果这家伙正在佛罗里达度假。所以我就想到我妹妹的儿子。”
“他是警官?”
“是大学生。毕业后就是律师了。刚好是我们这个世界正需要的。”
“律师也不能太多。”
“这应该由老天爷决定,他好像一直在制造更多律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没人可告,只好互相打官司了。这个年轻人很聪明,别管他舅舅是什么德行,摄影是他的专长。”
“那他盯梢的本事怎么样?”
“盯梢?哦,躲起来拍照片。我看这小鬼不爱走正路。刚好对他选择的职业来说很管用。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他?”我说好,“什么时候我们去猎鹿,能不能告诉我呢?”
“可能永远不会。”
“我永远没法让你当个猎人,是吧?嗯,冬天结束后你不妨过来一趟,我们可以在树林里走一走,其实这是打猎最棒的部分。不必带枪,也不会不小心被哪个喝多酒的醉鬼当成公鹿给射杀。当然,这么一来的话,你就没法带鹿肉回家了。”
“也就不必假装很喜欢鹿肉了。”
“你不喜欢鹿肉,嗯?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不过出去猎头鹿回来,会让男人得到满足。
我从埃莱娜的店打电话告诉他收到照片了,而且他外甥拍得很好。
“真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他说,“不过我并不惊讶。他一向很会拍照,从小就拍得好。我昨天晚上才跟他通过电话,我高兴的是,他做这件事开心得要命。这个小鬼可以当个好警官。”
“我敢说你妹妹一定很乐意听到这个。”
“她和我妹夫一定都很乐意,而且我想我懂他们的想法。当然了,律师赚的钱比警察多。谁说过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不知道,”我说,“可是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我花了几个小时看店,还好我不必常常做这件事。有个人——我想是帕斯卡——的书里说过,所有人类的问题都源自于他们无法独处。基本上我很善于独处,也许开着电视也许不,不过那天我发现一个人独处是个考验。首先,我宁可出去做点别的事情。其次,一直有人进来打扰我,而且是毫无目的的那种打扰。他们会打电话来找埃莱娜,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然后不留名字就把电话给挂掉。或者会开门,探头进来,结果看到我而非女主人坐镇,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就跑掉了。
的确有两三个人进来逛了逛,不过我不必跟他们讲价或准备收据,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要买的意思。有个人问了几幅画的价钱——所有价钱明明都标示得很清楚——然后说他会再回来。这就好比跟一个妞儿看过一场电影之后,告诉她“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是一样的意思。“开店的人,”埃莱娜曾告诉我,“比约会的女郎要来得实际。我们知道你不会再回来的。
我倒是有了看报纸的时间。马蒂·麦格劳的专栏的确刊出威尔最近的一封信。没有署名,这位匿名作者明白表示他名单上的三个人只是个开头而已。更多人会出现在他的下一份名单里,除非我们看到光明并改邪归正。那封信让我厌倦,而且我才不相信。我有种感觉,连威尔二号自己都不相信。
下午过了一半,TJ曾过来晃了一下。他身穿破烂的牛仔裤,橘红色的背心,外罩迷彩夹克。一副在黑道很吃得开的样子。
“我得换衣服。”他说,溜过我身边到后头房间去。出来时换了卡其长裤和领尖有钮扣扣住的男式衬衫。“不想把客人吓跑,”他说,“不过如果我穿成这副德行去市中心晃,会把那里的哥儿们吓跑。”
“你找到他了?”
他点点头。“他说是他看到的那个凶手没错。”
“他有多肯定?”
“他愿意发誓,只不过没说要拿什么来发誓。我告诉他不必发誓,没错吧?”
“可能吧,你可不可以现在接着看店,等埃莱娜回来?”
“没问题,你要去哪儿,大哥?”
“你猜不出来吗?”
“我才不猜呢,”他说,“我是用侦探技术,测出你要去克利夫兰。”
我告诉他,他是个好侦探。
我先从店里打电话去订好机票,再走路到菲莉斯·宾厄姆的办公室去拿票,然后回公寓收拾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装了干净衬衫还有换洗的袜子和内衣。我不知道这次会去多久,但我想无论如何会过夜。
菲莉斯安排我从纽瓦克机场①搭乘大陆航空的班机。我到机场时,正好是高峰时间,等到飞机在克利夫兰降落时,大部分经常往返的人都已经坐下来吃晚餐了。机场出口有几个人拿着写了名字的厚纸板在等候,其中一个有我的名字。拿厚纸板的小鬼很高,长手长脚的,微红的金发剪得很短,一张窄瘦的脸。
①Newark,纽约的三大机场之一。
“我是马修·斯卡德,”我说,“你一定是杰森·格里芬。你的汤姆舅舅说,他会试着联络你,如果你有空,就会过来。”
他露出牙齿笑开了。“他说我最好有空。‘去接机,然后载他去湖林市,还有随便他想去哪里。’你想先去湖林市吗?那家伙就住在湖林市。”
我说是,然后走向他的车,是一部车龄一年左右的日本进口车。闪闪发光,我想他来机场前去过自动洗车店。
去湖林市的路上,我问他对这个案子有什么了解。“一点了解都没有。”他说。
“汤姆什么都没告诉你?”
“我舅舅那种人只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你,”他说,“他上回只给我一个名字和地址,叫我去偷拍这个人的照片。我说我可能得买个长焦镜头。”
“我可以还你这笔钱。”
他又露出笑容。“‘那就去借啊,’他说,所以我就去借来了。我停在哈夫迈耶先生房子的街对面,他回家时直接把车子开进车库。是那种在房子旁边建起来的车库,那一带很少见。那儿大部分是老式的房子,不过他的房子比较新,有那种密封车棚型的车库。他就把车子开进去,我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对焦和照相了。”
“那你怎么办,等着他再出来?”
“才不呢,因为他很可能同样开着车子出来,对不对?汤姆舅舅没教我怎么应付这种状况。事实上,他给我的唯一忠告——你猜得出来是什么吗?”
“带个牛奶瓶。”
“他说广口玻璃瓶。差不多。我问他要拿来干吗,他说等我在车上坐个几小时,就会知道答案了。这时我才明白玻璃瓶的用途。你绝对猜不到他接下来告诉我什么。”
“什么?”
“‘等瓶子满了,就在水沟里清掉。’我说,哦,就倒进水沟里吗?不会有人看到的,他说,而且会被冲走。我跟他说,谢谢他睿智的忠告,不过我自己应该也想得出该怎么清掉玻璃瓶里面的东西。他说,他带了这么多年菜鸟警察,已经知道绝对不要漏掉交代任何细节。”
“他是个聪明人,”我说,“不过我站在你这边。我觉得你自己有办法把玻璃瓶里面的东西清掉的。”
“也许,不过另一方面,我得承认我一开始从没想到要带玻璃瓶。电影里从没看过在瓶子里尿尿的。”
我同意的确没有。“你怎么拍到那些照片的?”
“隔壁几户有个小鬼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打篮球。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去按那个人的门铃,让那家伙出来,我就给他五块钱。他过去按了铃就跑掉,哈夫迈耶先生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又关上。我拍了一张照片,不过都没寄给你,因为什么都没拍到。总之,我告诉那个小鬼,说他的工作做得不够好,不过如果他愿意再试一次,让那个人出来,我除了原来的五块钱之外,还愿意再多加五块钱给他。”
“结果成功了。”
“是的。那个小鬼回他自己家里,拿了一个这么大的纸袋,里头塞了几团报纸。接下来他把纸袋放在哈夫迈耶的门廊上,点了火,再按一次门铃,还用力敲了几下门,然后就像个小偷似的跑掉了。哈夫迈耶还是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冲到外面来对着那个起火的纸袋又踢又踩。”他笑了,“我花了好一会儿才能对焦,因为我笑得没法把相机抓稳。实在很好笑。”
“我可以想象。”
“其实这是个老套的鬼节恶作剧招数。”
“不过我记得,”我说,“纸袋里应该有个惊喜。”
“是啊。狗粪,这样你去踩熄火的时候,就会踩到狗屎。那个小鬼省掉这部分了。”
“不过效果一样好。”
“那些照片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他说,“因为用那种镜头,我只能拍到他的脸。可是我一看到那些照片就想笑,因为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整件事。”
“我原先还觉得他好像一副被围攻的样子。”
“是啊,”他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克利夫兰的机场位于市中心的西南边。湖林市就在伊利湖边,离西克利夫兰很近,所以我们不必经过市中心拥堵的交通就可以直接过去。杰森边开车边跟我聊,我不自觉的拿他跟TJ比。杰森也许大一两岁,看起来,他有了白皮肤和中产阶级出身的庇荫,日子过得好些。他受过较多正式教育,虽然你也可以说,TJ的街头阅历同样有价值,每一分学费都很昂贵。到了湖林市时,我认定这两个人其实没差那么多,都是很不错的小孩。
湖林市是个老郊区,有很多大树和战前盖的房子。不时可见前人废弃的空地上盖了新的一层楼矮顶四方形房舍,跟周围很不谐调。我们停在其中一栋的街对面,杰森关掉引擎。
“现在看不到那把火的痕迹了,”他说,“上回我开车走掉时,他正用扫把在清理。我想他清得很干净。”
“他可以雇那个放火的小孩来替他擦洗。”
“那就太酷了,对吧?不知道他在不在家。车库的门关着,也不知道他的车有没有停在里面。”
“我想我不必点把火去确认,”我说,“去按他的门铃就是了。”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想了想。“不用了,”我说,“我想不必。”
“那我就在这里等。”
“非常感谢你,”我说,“我不知道会待多久,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
“没问题,”他说,“我还带着那个玻璃瓶。”
我只需要按一下门铃。八个音符的电铃声还没完全停歇,我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走近了。然后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到我,随即把门整个打开。
那些照片拍得很像。他很瘦小,粉红色的脸上和梳理齐整头发上的灰斑都显出他的年纪。凑得这么近,我可以看见他双焦眼镜后头水蓝的眼珠。
他穿着斜纹呢宽松长裤和格子呢运动衫。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插着几支笔。棕色短统系带皮鞋擦得晶亮。
这回他的门廊上没有火,只有另一个中年男子。但哈夫迈耶依然露出受困的表情,好像这个世界有点让他难以招架。我懂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