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中笑道:“此蜀中风流司马公也!”
司马吟笑道:“晁兄真是我的知音。这样我倒不好意思抢先出手了。娥妹,要不要我帮你?”
韩娥道:“你好滚得远远的。”
司马吟哈哈一笑,绿绮琴响了两下,便无声息。
晁中道:“韩仙,你也要抢神农琴么?”
韩娥向他背囊看了一眼,道:“昔神农氏削桐为身,连丝为弦,三年始成此琴。你费尽心机,从相府中盗来,难道不想仗之横行天下?”
晁中道:“我并无此意。我之所以盗取此琴,完全是为了把它送给一个人。”
韩娥冷冷道:“是谁这么大面,居然能使动晁少侠?”
晁中道:“此事与仙无关,仙又何必苦苦追问?”
韩娥胸中一股怒气再也遏制不住,娇喝一声:“晁中,男汉大丈夫,说话为何吞吞吐吐?这神农琴我当日不要,只要你说句话,今日我也会帮你。”
晁中脸上现出犹豫神色,过了片刻,他忽然脸色一寒,道:“韩仙,你又何必固执?纵然你不喜司马兄,但河北薛兄人品琴技,文武功,无不远胜于我,你何不去寻他?”
韩娥急道:“你胡说什么?我和薛大哥只不过是琴中知音,并无别情。”
晁中心里叹口气,道:“你还是走罢。”
韩娥怔了半晌,猛一跺脚,道:“好,你不信我,我去找薛大哥来,当面讲清楚。”
晁中吃了一惊,道:“你不要……”只说出三个字,那韩娥轻功何等高明,这顷刻间已倏然远去。
晁中颓然坐地,适手舞长鞭,独斗数人的豪气已荡然无存。他右手轻拍后脑,只觉心中烦恼之极。
琴声又幽幽响起,有人大笑一声,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吐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晁中触动心事,不觉长叹一声。
那人“咦”的一声,停止奏琴,道:“晁兄少年英俊,足智多谋,也会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晁中道:“是人自有伤心事,只恨难逢解铃人。小弟之事,并非司马兄能解,司马兄还不去追韩娥,不怕她投入薛痴儿的怀抱么?”
不远处闪出一个黄衫少年,大袖飘洒,怀中抱着一张长只二尺,极之精巧的绿色瑶琴,盯着晁中看了一会儿,道:“晁兄,这里已在冀州境内,曹操的侍卫居然到袁绍的地盘来追杀你,可见这张神农琴必有奇异。晁兄星夜兼程,七日间行了五百余里,今日已是八月初九,今年的中秋之会你也不打算参加了么?”
晁中站起身,掸掸身上的尘土,道:“司马兄,一年未见,且找个地方喝几杯,如何?”
司马吟点点头,道:“也好,那这几具尸怎么办?”
晁中道:“司马兄难道忘了,薛兄在这里位高权重,他又悲天悯人,韩娥找到他,自会先到这里。他手下要多少人没有?”
司马吟默然。两人向北走了十几里地,来到一个小镇,在一个小酒馆里要了一壶酒和几样下酒菜。晁中道:“想不到这小小地方,也有如此酒馆。”
司马吟哑然而笑:“这等龌龊酒馆,值得什么?晁兄是肚饿了罢?来,喝酒。”
晁中与他对饮一杯,道:“司马兄久居西川和荆襄,那是天府之国,繁庶之地,自是不以为然。可小弟这几年常住许都,天脚下,似这样的酒馆也只寥寥数家而已,不免要大惊小怪了。”
司马吟道:“闻说曹操善于治国,怎会如此?”
晁中道:“这倒不假。若非曹操治理,许昌今日仍是一片废墟,连人都不会有一个。”
司马吟道;“曹操待兄不薄,兄又如此推崇于他,为何兄会连夜出逃呢?”
晁中举杯,道:“小弟夜奔,途中并无耽误,司马兄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知晓?又怎么这般迅捷赶上小弟?”
司马吟见他改变话题,知道他还不愿实说,举杯与他相碰,笑道:“晁兄又来取笑我了。你去哪里,我难以得到消息,也没兴趣知道。但韩娥妹一动,我立刻就跟来了。”
晁中一饮而尽,道:“司马兄襟怀坦荡,令人佩服。不瞒老兄,我今次北上,也是为了一个心中难忘的人。”
司马吟杯正要递到嘴边,听到这儿不由停住,道:“晁兄也有钟情之人么?哪一家的女儿有此幸运?”心想:“此人眼高于顶,连韩娥那等举世无双的美人都不放在心上,他也会有念念不忘的人?”
晁中低叹一声,道:“司马兄,世人无知,似小弟这等聊识琴艺皮毛,滥竽充数之人,居然被尊为琴王。小弟每每念及此处,心中十分惭愧。其实,天下有胜我十倍者,只是造化弄人,致使贤弃野,明珠暗投。”
司马吟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酒水四溢。他生气道:“四大琴王齐名武林,你如此说,那是说我等皆是鱼目混珠了。我倒不服,天下高人,还有谁的琴艺能胜过我们四人?”
晁中伸手在怀中一摸,抽出条白绢来,递给司马吟。司马吟把那白绢展开,只见白绢右方有五个篆字“胡茄十八拍”,道:“晁兄自创的武功么?”细看片刻,脸色一变,双目精光厉闪,急急看完,将白绢塞入左袖,拂开桌上酒壶酒杯,取出绿绮琴,便即旁若无人地弹奏起来。
晁中默默倒杯酒,静静欣赏。只听得数声,心中已是凛然,暗想:“此人家学渊博,乃是琴中狂士,这乐曲却正对了他的脾胃。”
但闻琴声初时清清亮亮,极是动听。不久忽转凄凉,司马吟双眉忽扬忽落,似是颇为奇怪,却又竭力忍住。又过一会儿,司马吟双颊泛起血红之色,双眉再扬时,突然轻啸一声,纵声唱道:“可怜颜回早亡命,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留得贤名万古扬。”
说也奇怪,他歌声一起,脸色立刻宁静,变回从容自若,一副风流的本来模样。当他唱到“万古扬”后一个“扬”字时,正好弹完后一个音节。
晁中鼓掌而赞,由衷道:“妙哉!好个《孔叹颜回》!此等绝曲,正该这等好歌为伴,琴歌相得益彰,司马兄真知音人也!”
司马吟一把揪住他,颤声道:“这曲是谁作的?带我去见他。”
忽听酒馆外有人阴恻恻道:“好曲!里面可有晁少侠吗?我郭南久慕高名,请出来一见。”
晁中挺身而起,想了一想,附在司马吟耳旁道:“此曲乃胡茄十八拍中一拍,从北方匈奴传入中原。作者是我恩师之女。我若有不幸,请司马兄代我去见她,把神农琴交给她。”他一边说话,一边解下背囊,放在椅上。
司马吟大吃一惊,顿时想起:“不错。晁中曾随蔡邕先生学琴,难道那女蔡琰还在人世?”
蔡邕是汉末著名音乐家,琴艺高,曾创作了《河间杂曲》、《蔡氏五弄》等乐曲,并著有《琴赋》、《乐音》等名作,乃是琴道宗师。其女蔡琰青出于蓝,十余岁时技艺已越乃父。可惜天妒人,先是蔡邕受董卓之累,惨遭杀害,接着蔡琰的丈夫卫仲道于婚次年病故。蔡琰忍痛节哀,返回故里陈留。不料正逢南匈奴大举进犯中原,逃难途中被匈奴左贤王看中,掳入北方。屈指算来,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司马吟暗想:“四大琴王每年一聚,本是迫于无奈,我等三人皆有不得已原因,惟有晁中从来不透露半点他投靠曹操的缘由,难道……”
一念未已,晁中已走出门外,笑道:“晁中何德何能,竟蒙北地刀王宠召,幸何如之!”
门外一处平地上站着一个瘦长身材的灰衣中年汉,见晁中出来,斜睨他一眼,道:“你就是赤蛟门的晁中?”
晁中道:“正是。郭将军有何见教?”
中年汉阴**:“你对我的身份很清楚嘛!不过,我郭南并非以军中身份来会你。”他一指身上灰衣:“近年盛传武林七王之名,枪王和棍王我都会过,你们四大琴王中的拳王薛黯薛先生是郭某的同僚。这三位盛名之下,实有惊人绝技。郭某佩服。今闻少侠北来,果然鞭力沉雄,心中仰慕,特来请教。”
晁中心想:“他消息倒灵,我打死那三名曹将不过半个时辰,他居然已验过尸,追到这儿来了。”他初入赤蛟门之时,就知道南有枪王赵松、中有棍王张晋,北方便是这刀王郭南。这三人威震武林数十年,名声赫赫。近年四大琴王崛起,又加上每年一次的神秘聚会,喧宾夺主,名气扶摇直上,已有盖过原有三王之势。但晁中心知肚明,老三王俱怀不凡武功,四琴王中除薛黯以外,余人单凭真实武功,多半非其敌手。他号称琴鬼,颇有主意,眼珠一转,道:“前辈既要指点晚辈,晚辈岂敢不遵。请问前辈如何比法?”
郭南听他言语恭敬,枯瘦的脸上微现笑容,道:“郭某一生好武,与人比试是简单,各人拿出自己拿手的功夫,分出上下便罢。”
晁中探手腰中,道:“如此晚辈得罪了。”红影一闪,嗤的一响,一鞭当头击下。
郭南脸上笑意浓,赞道:“爽!”身形一挫,避了开去,却未拔刀。晁中唰唰唰,展开鞭法,心中狐疑:“他号称刀王,刀在何处?”郭南身上空空荡荡,怎么看也不象有兵器藏着。
郭南连避九鞭,道:“赤蛟血鞭名扬中原,小伙可别丢了赤蛟门的脸面。这等鞭法,如何称得上鞭王?”
晁中脸一红,喝道:“且看这一鞭。”内力振处,长鞭竟似波浪形地向前推进,一圈接着一圈,带着尖锐的啸声,卷向郭南细长的脖项。
郭南微微动容,一时瞧不清他的鞭路,只得疾退三步,暂避锋芒。晁中踏上一步,左手探出,握住鞭身,断喝一声,长鞭唰的一声,抖得笔直,化为一根丈二长枪,直刺过去。郭南一念轻敌,不防备他有这等妙招,微微有些慌乱,又退三步,老脸也不禁红了。
晁中左手后抽,靠近右手,喝道:“前辈小心。”身闪电般左转,长鞭飞将起来,呼的一声厉响,劈头盖脸敲击下来。这一着借助了身、腰、胯、腿之力,劲道凌厉,竟非鞭招,而是刀法。
郭南叫道:“好着!”蓦然左手微伸,嘡的一响,晁中只觉手上一紧,长鞭已被郭南一把抓住。地上,掉落三尺鞭身。
郭南点一点头,阴笑道:“赤蛟血鞭果是有独到之处。我若无宝刀,今日还要伤在你的手下。”撒手松鞭,右手自左袖中取出口尺许短刀。
晁中撤回血鞭,道:“晚辈这三鞭胜不得前辈,下面不用再比了,是我输了。”
郭南凝一对细目瞪视着他,道:“与郭某动手之人,以你是爽。你是曹操手下,我本想少也要毁你这条血鞭。看你小还有些好处,很对我心思,放过了你。我削断你一截鞭梢,那是你鞭法太强,迫得我用刀。”
晁中道:“晚辈省得。”
郭南道:“你可认得我手中之刀?”
晁中定睛看去,道:“刀长盈尺,七宝嵌饰,莫非昔日曹操刺董卓所献七宝刀么?”
郭南道:“眼光不错。奇怪,你为何直呼曹操之名?”
晁中道:“有何不可?”
郭南不禁一呆,心想:“好小,真狂。”道:“你的同伴呢?”
晁中一凛,道:“什么同伴?”
郭南阴恻恻道:“张晋的徒儿是被利剑穿心而死。剑法很毒啊!老夫念她是个女,不想和她动手。叫她小心些,以后别这么歹毒罢。”盯了酒馆一眼,转身而去。
晁中心想:“原来他以为韩娥在酒馆里。啊哟,糟糕,万一韩娥和薛黯处理不善,尸被张晋看到,那可不好了。”郭南能根据伤痕判断出杀人者是谁,张晋也一定能。急步走进酒馆,要招呼司马吟回去掩埋尸体。哪知入内一看,司马吟踪影全无。连同神农琴,一齐不见了。
晁中抬手叫来店伙,那伙计张口结舌,却没看到司马吟何时走掉的。
晁中掏出散银,结了酒钱,心想:“司马吟聪明过人,他如要谋夺神农琴,必然暂不南归西川,反而会逆行北去;他如是想入大漠寻找琰姐,也只有北上。”计较已定,安下心来,低声吩咐那店伙几句,取出一锭大银,交了给他。那店伙初时大有难色,待见了银,登时换了一副面孔,连连点头,积极为他打点所需之物。
一刻以后,晁中负囊而出。他赶回清晨所在地,三名武官的尸体都已不见,不知被谁收拾了,地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晁中暗暗称奇,却放下了心,折向西北而去。一路上风餐露宿,不避艰险,八月十五傍晚,赶到雁门山。
雁门山在并州之北,原名勾注山。这里地势高峻,双峰插云,传说只有大雁能从这狭窄的山口飞过,因而得名。越过这座山,便可直达蒙古高原,进入匈奴人的势力范围。
晁中上到半山,停下脚,在一道山泉边蹲下,洗洗脸,就着泉水吃点干粮,心想:“今日是八月十五,以我的脚程,到现在也没能碰上司马吟,大概他已经回西川了。唉,希望他没出什么事好。”轻轻摇摇头,自己枉自号称琴鬼,连这点事都料错了。转念一想,谁会料到司马吟这种骄傲的人也会偷东西呢?再说西川太平,神农琴在那里落户,非常理想,总比带入蛮荒大漠安全得多。想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