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那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哥生前的身影。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那一晚,结之丞在松川岸的路上惨遭人杀害。
林弥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大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负责监督幕府的政务、监察诸大名)小和田正近的属下口中得知这项消息时,受到了何等打击。那种感觉八成永远不会消失。人世间事事难料,一夕之间人事全非。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那种打击。
无月的夜。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替小舞的夏季掀开序幕。然而,那一晚吹着就夏天而言,稍嫌寒凉的风。
大目付派来的人只对接待的年轻武士说,「请通报夫人,大目付使者求见。大目付吩咐,详情要当面告诉夫人」,就此闭口不语。年轻武士与助从使者的态度和口吻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告诉七绪和林弥有使者来访。结果听到的是……
大哥死了?
被人砍杀?
使者的口信化为锐利的一击,从头上往下砍。霎时,林弥的思绪一片空白,步履踉跄。七绪抓住他的肩膀,从身后支撑住他。
「传达口信,辛苦你了。」
七绪向前弓身,对使者施行一礼。
「请问,新里被抬到了小和田大人的宅邸了吗?」
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沉着,和平常没有两样。
「是的。小和田大人正在亲自验尸,请暂且稍安勿躁,待验尸完毕,当即送返。」
八成是徒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在目付的指挥之下,住在江户城内值勤,负责监察大名进城、暗中侦察幕府诸官员的职务),自称今村、脖子粗短的年轻男子轮流看着七绪和林弥,微微扭曲嘴角。
「那么……验尸结束之后,能够烦请送返吗?」
「是。我方会郑重地送回,您无需前来相迎,小和田大人命我转告,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返回。」
天亮之前,换句话说,大目付的意思是,要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将遗体抬进家中。今村的语气中,好像隐隐透露着对不可告人之事的愧疚。年轻的林弥嗅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可疑气味。
「大哥以剑和谁交手了吗?」
林弥挺起身子,瞪视使者的脸。自己露出了多么骇人的眼神呢?今村收起下颚,皱起眉头。林弥没有心力在意他的表情。脑袋中半蒙着一片白色迷雾。迷雾中,白刃闪烁。结之丞对着眉心架剑的身影,逐渐出现。目不转瞬的眼睛凝视着一点。
大哥与人决斗。然后……
迷雾变浓。结之丞和闪烁刀光也消失在白雾之中。
大哥输了?不,不可能有那种事。
林弥继续瞪视使者。
绝对不可能。
诸侯的家臣中,不可能有人的剑术优于结之丞。尽管有,顶多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决斗,最多应该也是打成平手。
七绪静静地吐气。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从深夜的黑暗中浮现。
「敝人只是受命前来传达新里大人丧命的源由。很遗憾,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今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血色。
「其实,敝人曾在鸟饲町的道场,接受新里大人的训练。」
「欸,这样啊。」
七绪微殷朱唇。她大概试图挤出微笑,但只有下巴微微颤抖。
「那是新里大人前往江户之前的事……从当时起,新里大人就是地位不容动摇的名剑士,作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传授像敝人这种年轻人剑术。当时只是闷着头练剑……如今也觉得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没想到他却……」
今村忽然噤口,低头行礼,然后快步消失在户外的黑暗中。今村突然闭嘴,令林弥的内心掀起更大的波澜;感觉到今村没有说出口的话背后暗藏着十分不祥的事。他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才好。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大声呐喊。在夜路上一径奔驰,跑到大目付的宅邸,敲门大叫:让我见大哥!我想快一点,哪怕是早一秒也好,我想尽早带大哥回家。我想呼喊、我想喊叫。林弥的胸口宛如撕裂般疼痛。
七绪无声无息地起身。
「美祢。」
呼唤候在后头的侍女名字,美祢轻声回应,林弥也站了起来。
「老爷即刻回府。你去整理卧房。」
「是。」
美祢是从附近农家受雇帮佣的年轻女孩,或许是因为突然发生不吉利的事而失了魂,纵使应了声,却仍待在原地不动。
「我叫你去铺床。振作一点!」
女主人严厉的语气,令美祢倏地弹起身。
「是,我这就去准备。」
这句话比刚才有精神了。
这时,一条人影在走廊边晃荡。
「七绪,怎么了?三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耳边传来母亲都势的声音。都势这几年身体欠安,卧病在床的日时增加;经常多日卧病不起,只吃白粥。今天也从一早就说她头晕,没有踏出寝室一步。她肩披短外套,踩着重心不稳的脚步而来。
「七绪、林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是母亲的直觉,或者是病人特有的敏锐度,都势察觉到异常而感到胆怯;声音走调,微微颤抖。
「大嫂。」
林弥制止正要朝母亲迈步而去的七绪。
「由我来……禀报母亲大人。」
我必须告诉母亲大人。不能将如此艰辛的任务推给大嫂。
「林弥。」
七绪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顾虑我。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七绪的眼白连平常也澄净得略微泛青,如今更添青色。大嫂的双眸直勾勾地对着林弥;再度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目光。
「母亲大人。请您回房。我有话要说。」
七绪搀扶都势瘦弱身躯的背影远去。
「令人无法置信。这种事情……令人无法置信。这一定是小和田大人看错了。」
与助端坐在泥地房间,看着事情演变,依旧低着头发出低吟。
如果这件事搞错了……
其中还有一缕希望。林弥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大目付弄错死者身分,派遣属下通报的机率应该低于万分之一。
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说出这一句话时,大嫂已经预料到大哥死后的辛苦生活了吗?她感觉到了十二岁的我还想不到的人心险恶。
她说不定感觉到了。但是林弥心想,那一晚之后,新里家遭遇的苦难八成超过了七绪的心理准备。
结之丞从背后被人猛砍一刀。背部从右肩斜斜地裂开至左侧腹。背后身受重伤。侧腹也被剜开了一个大洞。而且,结之丞的刀尚未出鞘,就和主人一起掉在地上。
勘定吟味役(译注:江户幕府中,负责监查所有勘定所〔负责财政和民政的官署一职务的官职吕锝嶂谑星渡筋钤杆潞蠓皆馊税瞪薄5碧焱砩希菸抟庵芯钤杆潞蠓降淖魇路椒俊壹刂赋觯伤朴腥说沟氐纳簦瞎ナ保嶂┮讯狭似�
林弥他们被告知的事情仅止于此。暗杀者是谁呢?他袭击结之丞有何企图呢?一切都是未解的谜团,唯独时光不断流逝,仿佛那一晚的漆黑隐瞒了一切。
林弥想破脑袋地想要知道暗杀者的真面目,以及他袭击兄长的原因,但是最令他困惑的是,结之丞没有拔刀,被人从背后砍杀这种死法。
大哥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杀气。
而且,他应该是在察觉的那一瞬间,回头挥剑迎击砍过来的刀刃。或者避开攻击,立刻架剑防守。无论如何,大哥不可能轻易地被人砍中背部。我无法相信,绝对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打死我都不信。
林弥不停地自言自语。但是,结之丞背后身受重伤致死是不争的事实,有不少人因此轻蔑他。他算什么名闻天下的剑士?没有交锋就被人砍中背部,简直丢尽了武士的脸。
根据笠见兵藏所说,他在听见有人摔倒的声音之前,总觉得听见了类似人声的声音;更使结之丞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新里结之丞不是在黑暗中突然遭人偷袭,而是一度和对方对峙,然后企图逃命而背部受伤。
然而,我们藩内有令新里畏惧,转身逃跑的高手吗?
说不定不是人。
不是人?
根据传闻,笠见这个男人赶过去时,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不寻常的气息是指……鬼魅之类的从身旁跑过去吗?
这就不清楚了。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新里又没有被人咬断喉咙。他可是被人砍中背部唷!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或看过会用刀的鬼魅。
欸,不管是人是鬼,新里背对那家伙都是事实。身为武士,这是一种耻辱。
号称当代第一剑士的男人落得如此凄惨,确实完全不能作为榜样。那个胆小鬼,实在令人叹息。
那个胆小鬼……
听到一名官员如此啐道时,林弥怒发冲冠,怒气无处宣泄。他甚至当真考虑,要和侮蔑大哥的人互刺,同归于尽。不过,不管怎么想,林弥即使手握拳头,也无法靠近手揽政务的重要人物,只能默默忍耐焚身的怒火。
七绪忍气吞声。
脸颊消瘦,肌肤干燥,有一阵子显得苍老,但是没有哭得死去活来,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挺直背脊,放眼未来。
办完结之丞的葬礼之后,过了一阵子,决定新里家今后发展的亲戚齐聚一堂。结之丞与七绪之间没有子息,所以决定由林弥继承户长之位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举措。在举行林弥的元服仪式前,选定适当的监护人,提出继承家业的申请。目前为止的事情,顺利地决定了。难以决定的是如何处置七绪。
「再怎么样也不能娶兄嫂为妻吧。」
一名德高望重的年迈亲戚边喝茶边说。他先提醒众人,凑和变成寡妇的兄嫂和弟弟这种做法行不通。
「年纪相差太多了。」
当时,七绪二十六岁;和林弥相差十四岁。她从小体弱多病,一度嫁作人妇,但是因为无法生育而离异,回到娘家生田家。七绪自知自己的身体无法产子,打算迟早要出家,默默地生活在生田家的一间房里。
希望娶七绪为妻的是结之丞本身。七绪的兄长清十郎大结之丞两岁,是同样任职于勘定方的同事,也是俸禄百石的生田家的一家之主。虽然剑术并不精湛,但是为人敦厚真诚且待人公道,品格高尚,人称佛陀转世的清十郎,和结之丞特别投缘。受邀进出生田家的过程中,认识七绪,渐渐被她吸引。没过多久,那份情愫便进升成无法压抑的恋慕之情。结之丞虽然生性深谋远虑,但一旦下定决定,便会马上展开行动。而且,他打破了常规。换言之,他直接提起了和七绪的婚事了。
「除了七绪之外,这世上没有我想娶为妻子的女人。」
起先,清十郎和七绪本人都坚辞结之丞本人直接提出的请求。七绪二十二岁,虽然是再嫁不迟的年纪,但是结之丞本身未曾娶妻,而且是继承新里家的人。
「喂,新里,你想清楚。以你的条件,可以迎娶任何一户人家的姑娘。用不着自贬身价,娶一个离婚后回到娘家的女子……」
清十郎瞄了一眼隔开隔壁房间的白底纸拉门,压低音量说。两人身在生田宅邸内侧的一间房内,隔壁是七绪的房间。
「这种说法对于令妹未免太过刻薄。无论她有怎样的过去,我都不在乎。」
「可是,七绪的身体……大概生不了小孩。」
「我晓得。」
「你晓得……?」
清十郎缩回原本驱身向前的身体,和七绪十分相似的细长脸表情一沉。
「这种事可以一脸满不在乎地说吗?一家之主生不出小孩是大事一件,这对你一家上下都一样重要。搞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惨遭幕府断绝往来,没收领地的下场。就算情况没有那么糟,位高权重者个个都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减少诸侯家臣的俸禄、没收领地。」
「你说的确实没错。」
结之丞苦笑。清十郎进一步缩回身体。
「新里……你有吗?」
「有什么?」
「孩子啊。好比你已经在某处金屋藏娇,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
「你别胡说。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愚蠢的想法的呢?」
结之丞放松皱紧的眉头,忽然笑了。
「清十郎,继嗣的事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怎么能教人不担心?要是你没有孩子的话……」
「我没有孩子,但是有弟弟。」
「弟弟……噢,我当然知道。你有个年纪相差不少的弟弟。他看起来个性豁达。」
「是啊。正值顽皮的年纪。和我相差十五岁。就像我儿子一样。不过,他相当有才干。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未来令人期待。」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在这里炫耀令弟有什么用?」
结之丞口风一转,提高音量。
「如果没有孩子,让弟弟继承俸禄即可,一点也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这个。当然,如果七绪讨厌新里家,或者讨厌我的话,那也勉强不来。我会死了这条心,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希望你们再考虑一次。我谨此恳求。」
「不,新里,且慢,呃……傻瓜,动作不要那么夸张。」
清十郎连忙对深深一鞠躬的结之丞摇手,然后将双手揣在怀里,抬头仰望天花板,忽然哈哈大笑。
「能够让新里这样的男人低头恳求,看来我得对妹妹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