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胆怯的匆忙退出,单凌波最后一个走出来,经过步虚词身边时丢了一句话:“你根本不配做渡云楼主!”
栖风楼安静了下来。阿织替阑珊解开了缚住的绳索,索绳上却已沾了血迹。步虚词走向屋内,却被绊了一下,脚步踉跄,阿织忙上前扶住,却发现他越来越重,几乎要扶不住了。阿织慌了手脚,颤声道:“楼主!楼主……怎么了?”
阑珊也觉得不对劲,过来察看。步虚词却是闭上了双眼,呼吸微弱。阑珊帮阿织将他缓缓放倒,对阿织速道:“赶紧叫大夫!”阿织脸上还挂着泪珠,“哦”了一声,忙连跌带撞地跑了出去。
不久,五位大夫便赶了过来看诊,五人娴熟的分工把脉、倒水、备药、喂药。将步虚词抬上了床盖上了被子,大夫们才擦了把汗。阿织跪在床边照料着,阑珊看了眼便转向大夫们问道:“他……是什么病?是经常发作的吧?”
齐大夫点头,“楼主是痼疾,心脉不畅,大喜大悲或动真气都易引发。”
阑珊道:“为何会如此?”
齐大夫叹息一声,“当年楼主为救夫人,真气耗费过多,致使心脉出现衰竭之势。”
确定暂时无碍后,齐大夫将药丸交到阿织手上,嘱咐了服用剂量和时间便告退了。
见阿织甚是担忧,阑珊便安慰着,“有大夫们在,不会有事的!”阿织摇了摇头,“楼主病情在加重,以前犯病不是这样的,从前即使病发,他还能吩咐我给他递药,从没像今日这样昏迷的。”
“必是这几日事务繁忙,未好生休养,又过于忧心,才会这样吧!让他休息几日,也许会好些!”阑珊拍了拍阿织的肩,细语抚慰。
阿织却仍是摇头,泪水又滑下脸颊,“楼主曾说……他这病会日渐严重的,也许、也许活不过几年……”阿织泣不成声。听得阑珊心里也一酸,强自劝慰:“他必是吓你的,吉人自有天相!”听着阿织的哭泣声,阑珊心里对步虚词的恨意竟也丝丝减淡。她的恨本就不会长久,何况,步虚词还数度救她。另外,他的心她也是知道一些的。
夜已深宵,屋内静谧,唯闻数人均匀的呼吸声与户外阵阵朔风敲窗的响声。步虚词撑着床沿起身,见俯在床头入睡的阿织和房内桌旁支颐闭目的阑珊,窗外天幕的星已见黯淡,枕畔更漏显示已入寅时。他掀被起身,窸窣声惊醒了阑珊,她小声道:“可是要服药?”步虚词摇头,停下了起身的动作,微微喘息,“给我杯水。”
阑珊倒了茶水端到床前,步虚词接过,手指微有颤抖。阑珊低头发现他撑在床沿的手背也是一阵阵轻颤,不禁心中一软,抬手扶住他握杯的手,助他喝下。看他似未完全恢复,阑珊低声道:“你好好歇着吧!”步虚词合眼微作调息,平缓了气息,他揭被起身落地,整理了衣襟,便向门前迈步。
阑珊放下杯盏,在他身后问道:“去哪?”
“你休息,我还有事。”
一闪身,阑珊便挡在了门前,“现在时辰尚早,天还未明,你又没完全恢复……”
步虚词一个眼神便阻住了她的话,他冷峻的面目对着她,“冷月庄要灭渡云楼,我还能安心睡觉?不过你倒是可以高枕无忧,等渡云楼城破之日你便自由了。”
阑珊无语以对,步虚词推开她走了出去。
栖风楼依然是风满楼,步虚词走在回廊上,迎着呼呼风声,渐渐没入了夜幕中。阑珊站在门边,看着那风中的背影直至消失于夜色。凉风吹过,遍体的寒意。她抬步沿着他走过的回廊走去……
房内趴在床头的阿织抬起了头,睁开了清醒许久的眼,一直在假寐的她摸着手里的葫芦形青瓷小药瓶,眼瞳清澈。
危旌晓战宵不眠
白楼彻夜灯火通明,门前守卫以及传令使日夜轮值待命。步虚词进入大门,径向堂内几案,席地坐于案前翻阅最新传送的前线战报。侍从立即增添明烛挑剪灯芯,案前烛火辉明,纸卷上字迹清明。
阑珊跟着进了白楼,门前守卫并不拦她。看到步虚词伏案批阅谍报,白衣单薄,阑珊在心内叹息,她究竟该倾向于哪一方?作为冷月庄弟子,她理当站在那一方,然而此刻她身处塞上渡云楼,亲眼目睹处于劣势的一方在作怎样的顽强抵抗,终是不免生出同情与不忍。
然而谢斯寒与步虚词二人终究是要分出个胜败王寇的,终有个你死我活。二人都是那样的性格作风,两强相遇,如何能够避免?阑珊心中纷乱一片,无论哪一方落败都是她不愿看到的。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她抛洒热血以命相抵吧!上苍啊,可否用她的性命换得那二人的无事?
若是谢斯寒性命有危,她断没有活的念头;若是步虚词殒命,她将愁肠伤断难得欢颜,永难宽恕自己。然而,他们之间的争斗是不可避免的,若是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相斗,那就让她先此之前闭目吧,何苦苟延残喘看他们性命相搏!
捧了杯茶,阑珊送到几案上,顺势看了几眼战报。他,果然是来了!同来的还有都虞侯李易舒!二人均已到塞上,运筹发兵!冷月庄与朝廷欲联手剿灭渡云楼。
阑珊心下一片冰冷,谢斯寒加上李易舒,步虚词如何敌得住!
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步虚词压抑住波澜的语调,柔声道:“彤荷,你看,他们都来了,有一场好战了!”
他的目光逡巡在案牍之上,阑珊的目光投在他侧面上,被他握住的手心却是一寸寸的发凉。彤荷,他把她当成彤荷……
他的手宽大而温暖,轻轻拍在她手背。阑珊看着指间,抓得住什么呢?一切宛如指间沙。他虽握着她的手,然而其实质是虚空,也许亦如他的心吧,装的是他逝去的妻子,然而并不存在,他以为握住的,都是错误!心里念的,手里握的,不过是虚空!
他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却是虚无……
他以为拥有的不过是虚无……
不忍点破,阑珊任他手心贴着自己手背。一时心神恍惚,朦胧中似乎自己便是他十数年不曾忘怀的彤荷,是他的结发妻子。夫妻二人短暂相处的光阴,她彷佛能在心底追忆,清晰可触。
步虚词抬起疲倦的眼便看到含笑的彤荷从门外走来,走到他身旁,跪于他身侧。从不曾来入梦的彤荷终于来到了他面前!他惊喜交加,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彤荷,你来了。”怀中人笑着点头,“虚词,我终于见到了你!”
……
烛火明灭,天光投照。
头痛欲裂,阑珊勉力睁开眼,见自己俯在案几上,却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步虚词枕着手臂伏在案上,尚未醒来。阑珊努力回忆,却只能想起天还未明时步虚词拉着她的手叫彤荷,接下来记忆便不复存在,就连如何入睡的都不知。竟似,她从这世界消失了一段时间!天明后,她才又回到这世间。
她还在发呆,不知何时,步虚词也已醒来,看了她一会儿后目光转向空中。彤荷,夜里真的是你来了么?奈何如此匆匆!十几年后你才肯现身,全因她么?你的魂魄可留在她体内?她也有一颗彤荷的心么?
阑珊清醒后却见步虚词在发呆,思及夜里看的战报,她霍然起身,断然道:“我去见他们二人,让他们罢兵!”
步虚词蓦然惊醒,一把拉住了离席起身的阑珊,二人目光相对,步虚词似乎从中看出些彤荷的影子。出指点在她穴道上,阑珊一动也不能动。步虚词端坐案前,提笔挥墨,草就了一封书信。之后他来到阑珊面前,伸手扯断了她颈中的丝线,一块耀目的紫晶牌被带出。步虚词反复看了看这块象征地位名誉的紫晶,上有篆体刻下的“沉香阁”三字,拿在手中,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阑珊急道:“这牌是不可以离开我的,自我继任沉香阁主之时便发过誓,阁主令牌与阁主同在!我若失去它,便是没有资格再居沉香阁!你还给我!”
步虚词却不理会她,将紫晶牌装入了信封,火漆了封口,唤来了特使,吩咐道:“这封信一定亲手交到冷月庄主手中!”特使领命后火速离去。步虚词面向阑珊道:“既然此牌能代表你,便让它去试试,看看你的地位如何!”
渡云楼百里之外,便是冷月庄与朝廷联手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中心。临时借来的一处府院内,玄武部统领正与数名助手演习阵法,以树枝划地,一一排演攻守进退。此次剿灭,虽名为冷月庄与朝廷联手,但实际上是冷月庄玄武部指挥。玄武部大量人员投入战争,而朝廷兵丁则是处于附属服从地位。
大宋自开国以来便是将衰兵弱,与边境异族作战少有捷报。本朝官家(宋朝臣民对于皇帝的称呼)猜忌武将,不重练兵,致使兵虽多,战斗力却十分不济。朝中居要职的多是文官,不通兵事,遇战事则多纸上谈兵。少有精通兵法的武将却是地位微末,发挥不了将才,施展不了抱负。
当此际,本是武林出身的李易舒便被委任以调查百医盟事宜的差遣。江湖中事,朝廷不便直接干预,以李易舒的江湖与庙堂两重身份,解决百医盟渡云楼的恩怨便再合适不过。
府内堂上便坐着此次战事的最高指挥者——谢斯寒与李易舒。
二人一面品茗一面展阅塞上地图,不时商讨战略战术。
此时,外间有人高声禀道:“先生,渡云楼有信使来!”
谢斯寒道:“进来。”
被步虚词委任的特使进了屋,呈上了书信。谢斯寒手捻信封,欲要撕开。李易舒忙制止,谨慎道:“小心!”他是怕内有毒物暗器之类。谢斯寒一笑,不作犹豫撕开了漆口,取出书信时一眼看到了内里紫色的光芒,不由目光一敛。待将信封内物件都倾出来后,一块光晕流转的紫晶牌出现在二人面前。李易舒不解,“这是?”谢斯寒将紫晶牌上的三个篆体字翻到了他面前。
“沉香阁!”李易舒突然明白过来,面色陡变。谢斯寒展开了书信,上是步虚词的笔迹:谢庄主,别来无恙?沉香阁令牌完璧归赵,若撤军,则沉香阁主完璧归赵;若继续遣兵,则永无相见之日。步某敬呈。
谢斯寒看向信使,那信使触及他的目光,不禁全身一颤,惧意陡生。谢斯寒开口道:“请信使前厅用茶。”
信使如释重负,被带出屋后,李易舒反复地看书信,皱眉道:“你说她不会用事,不用顾忌九华上步虚词用她换百医盟令牌的约定,可是现在,这封威胁信已送到,还要置之不理么?”
谢斯寒负手阅地图,不作言语。
李易舒有些沉不住气,“永无相见之日!把步虚词逼急了,你以为他做不出来?”
谢斯寒终于开口,“即使撤军,步虚词也不会将她放出。”
“难道继续进兵?”李易舒反问。
谢斯寒不答,提起了桌上的笔。
“你当真如此轻视她的性命?”李易舒痛绝。
写好了回信,谢斯寒命人交给那信使。之后,他的目光仍然在地图上。
渡云楼白楼里,十长老痛惜地历数被攻破的防线,扼腕摇头。步虚词在楼主高座上沉吟,充耳不闻满厅的叹息与争吵声。
忽然有飞骑来报,前线敌方休戈停兵,战事暂息。
步虚词笑了笑,回信上说容几日考虑。看来那紫晶牌当真凑效,机不可失!他当即下令,整备轻骑,沿秘道进入敌后方攻其不备。
若一切顺利,则胜券在握!到时既可扰乱敌方,又可两面夹击。
只待时日。
利用这几日的休战,渡云楼重整被破防线,加紧布置渡云楼四周防卫,训练专职守卫,三十六路兵马枕戈待旦,随时听令出击。
步虚词算好了时日,布好了战路阵法,登上了揽月楼,挥动了手中旌旗。十二路兵马出城南奔,冲杀而去。
战报频传,敌方不备,溃败甚众。战局渐有扭转之势。
这几日渡云楼里人人欢颜笑语,独阑珊除外。
这日天高云淡,初秋里荷香弥漫。步虚词领阑珊赏完荷后,邀请她入揽月楼画室观览他十数年所作的画卷。满屋子的水墨画,尤以荷花为最多,为最精湛。听他一幅幅画娓娓道来,阑珊神思游离,无心细听。步虚词瞧她神色,便止了滔滔不绝的画道妙论,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阑珊接过一看,不由动容,久久持在手,心神漾动。步虚词见状笑道:“看看他的字迹,能够以慰思念之苦吧?”阑珊如若不闻,只是盯着手里的信笺。
“难怪你说他书法过人,步某看后亦不禁感叹,苍劲飘逸,造诣不凡!”步虚词赞叹着,心下一丝空落。既生瑜,何生亮?
阑珊依然不闻,眼中已湿润一片。
“以你相挟,他的答复是容几日考虑而不是允诺即刻撤兵。”步虚词看着她,捏住她下颌,冷然无情道:“你本人于他,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重要!”
慌乱的脚步声响在门外,一人叩地禀道:“楼主!不好了!北面……似乎出现了敌方的人!”
步虚词身体一僵,沉声道:“再探!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绕道北方!”
塞上是在他控制之中,自渡云楼往北的疆域都是他可凭借安危的大后方,各处要道是敌方不可能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