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夜空的星光闪闪发光,几乎可以照亮一方黑暗。
她含着笑,看了看前面的路,不远处有红光在移动。
咦?那是什么?
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的她,一时好奇,往那红光走进。
渐渐近了,是一片红色!
原来是一身红衣的人。
看那姿态,是个女子。
单凌波在脑里一阵搜索,那身姿并不是渡云楼里所熟悉的,但是也并不陌生。顿时,她被自己这种矛盾的想法弄得有些迷惑。脚步不由继续移近。
塞上的晚风吹在回廊间,呼呼地响,似乎有人在摇动楼柱。回廊上的祥云镂刻在星光下就似流动的行云,看得单凌波有些眼花。一个一个廊柱从视野中闪避开去,那个身姿近了。
鲜红的衣裙在夜风中流动,似舞似飞,体态轻盈,连脚步声都不闻。发髻被吹散,长发在风中纠缠。面孔雪白,眉眼绝美。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红衣转身,殷红的裙裾展成一大片红莲,黑发溪水般舞动在胸前。如繁星沉睡的眸子望了过来。
那眼神……
单凌波如遭雷击,手里的托盘“砰”的落地,香喷喷的肉被摔出了盘子,滚到了回廊上。
“彤……”她嘴角颤抖,只能吐出一个字。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力气?她叫不全那个她曾试图永生遗忘的名字。
“你、你回来了?”她全身发颤,扶住了身旁的柱子。额上的星光也黯淡下来。“终于是来了……”
蓦地,那个身影被阻隔。
步虚词不知从哪里出现,站在二人中间。他看也不看单凌波,拉住那红衣女子的手,关切道:“阑珊,你怎么出来了?”
“我真的就是傀儡了?”阑珊甩开他的手。
“夜里风大,进屋去。”步虚词强拉着她,二人走向了回廊的另一端。——栖风楼。
单凌波宛如梦中,不可置信的看着离去的二人。
渡云楼二楼主单凌波大病了一场,侍女们说,是二楼主夜里受了风,有人摇头,说是二楼主夜里受了惊。
芙蕖丹青塞上曲
阿织领着阑珊到了一片荷花池畔,虽地处西北,渡云楼却想方设法引水蓄池遍寻芙蓉佳品,莳弄了一方荷花,夏秋之交满池莲荷,风光迤逦,芳香沁人,是渡云楼的一处佳景。
踏上汉白玉铺就的石级,阿织朝前一指,“楼主在那儿!”
荷花池前一方广阔的看台上,支起了足有四五丈长的宣纸画板,结实的木架下搁着墨汁颜料和画笔,画板前站着步虚词,正提笔凝注于画纸勾勒出隐约的芳菲轮廓,白色衣袖灵动如水,随画笔的游走而摆动不休。
阿织瞧了一会儿,抿嘴一笑后便告了退,留阑珊在看台上观赏。几处楼台遮拦了塞上的风沙,吹拂到荷花池上的都是徐徐的微风,清风在荷池上回旋后吹送过来的便是清香拂面,菡萏清风,使人神清气爽。阑珊闭上眼,这微风拂面的感觉真似南国啊!南国的风……
不曾想塞上还有这等景致!阿织在领她前来的路上说这是步虚词经营数年的杰作,闲时他常来这里作画或久坐。
心旷神怡了一阵,阑珊将目光投向那一心作画的人。宣纸上已有满庭葳蕤之色,墨荷片片相连,或高或低,或藏或现,满纸荷叶似与天际相接,其中红莲盛放,花萼毕现,亦有含苞待放之秀,婷婷立于青莲蓬果之畔,望之便似画纸生香,荷花伸手可摘。
阑珊一瞬目,对照着满池幽景,他竟是将这荷花池给搬到了画纸上,一处不差!
清风鸣荷,花枝摇曳。当真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池水与画纸,两处生香。荷裙舞风,水珠流滚,在这墨绿的城池维系着活色生香的脉动。圆叶翻动,如舞裙,如帽摇,苍穹下如精灵跳动。一竿叶茎,微芒杂生,但凭观看,便有那难以言说的瑟而舒适的触感,掐折后漫透的嫩香便在人想象中嗅了满鼻。
阑珊分不清哪里是画!哪里是画呢?都是画!
数丈的宣纸上生满了芙蕖,有风拂过,似能听见画中荷叶翻动的声响。步虚词画完最后一笔,立于画前,本待收笔,却见一处未开的荷苞,他一阅全画,似有些不够满意,抬笔描开了那含苞的荷,竟然刹那盛放在了他笔下!手中画笔“嘟”的一声被弹了出去,直直点向看台下莲池中一处。阑珊随飞笔望去,只见一株含苞芰荷被画笔点中,随着画笔“啵”的滑入下面池水中,那含羞般的苞蕾居然——一瓣一瓣在风中展开!
阑珊瞧地呆了,片刻前还安静沉睡的花苞竟似被百花仙子唤起,不再吝啬自己的芳菲,大方而优雅的展开了她的面容,为这一池荷花再增秀色。现在,才是真的盛放!
荷池与画卷,终于臻于完满。
飞笔携去了内力,催地花蕾提前开发。
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主。步虚词便如这东君,命这满庭芳菲为他而开。他终于满意得打量着面前的画作,向阑珊转过了身。
“这画,如何?”他眼里有毫不掩饰的光芒,微笑。
“没想到步楼主画艺如此高超,确是不凡!”阑珊由衷赞道。
“你的谢庄主可有这等技艺?”步虚词眼光逼人,傲气铺卷而来。
阑珊坦然的迎向他目光,笑道:“此处不及,它处必有过之。”
“哦?”步虚词一挑眉,眼神依然凌厉,“它处是何处?”
阑珊淡淡一笑,“书法。”
“书法……”步虚词暗自沉吟,之前关注冷月庄与谢斯寒,确实听说过他书法造诣不凡,先前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江湖人碍于他身份的虚赞,然而此话由阑珊说出,他便信了七成,他信她不会虚言夸赞。之所以还保留三成,是因为他未曾亲见,同时也是对自己书法的自信。“但愿有机会一见。”
“除书法外,还有诗词文章。”阑珊笑看着他,缓缓道。
步虚词眼中抹过复杂的神色,笑了一声,“看来这位冷月庄主当真不是徒有虚名,文章武功都是精通,都能得你如此津津乐道!”
阑珊浅笑,“冷月庄高手如云,才俊辈出,一庄之主岂是平常人可做得!”
步虚词看着她似笑非笑,不冷不热道:“冷月庄主如此不世出的人物,身边怎会跟随你这般本事的随从?”
如此不客气的言语,阑珊终是禁不住脸红,低下了头,“我本事不济,冷月庄中强于我之人多矣,各有其司职,不似我领着虚衔,平日空闲较多,所以才会择我伴随庄主。”
“哦,是这个原因啊!”步虚词嘲弄之意昭然,凑向她,道:“我还以为是有些姿色所以才被你们庄主挑中的,这一路上……”
阑珊咬了咬牙,愤然看了他一眼,避开他转过身。
步虚词在她身后硬是憋住了就要脱口的笑,坐入椅中,他将背转过去的阑珊拉向自己,依然笑谑,“过来,跟谁都是一样!”
阑珊一个站立不住,跌倒过来,顺势一个掌风煽了过来。步虚词避了过去,抓住她的手就拉向自己胸膛,阑珊整个人倒入他怀中。人近衣香,他有些沉醉其间。无酒而醺,若是能够长久……
胸前蓦地生了寒意,他与她一番攻夺,终以擒拿手夺下她手中闪着幽寒的匕首。“咚”的没入了荷花池。
“你还随身带着匕首!”他将她搂的更紧。
阑珊挣扎出一只手,摸向了发间,却被步虚词快一步动作取下了她发间的碧钗。
“你还真是好动!”他语声慵懒,平静的目光笼罩着怀里奋力争夺自由的人儿,“安静的陪我一会儿不好么?”
然而怀里被困的人丝毫不理睬他,只想挣脱桎梏。她使力奋起一跃,还是被他钳制了回来,颊边却意外的凑上了他温润的唇。她羞愧欲死,脸上火烫。步虚词犹如电雷过身,这偶然间的肌肤之亲击溃了他多年的防线。不愿放手,他抓的更紧。
“啊!”汉白玉看台上起了一声尖叫,随之是杯碟碎地的声响。阿织送来茶点,不期然看见这一幕,手里的托盘坠地,忙捂住了眼睛。
步虚词松了手,阑珊腾地跃起,羞愤交加,逃离了荷花池。阿织听音辨形势,悄悄挪开了一指,见步虚词默然坐于椅上。她蹲下身一块块收拾着碎片,极为小心,生怕弄出声响,但愿步虚词忽略她的存在。
步虚词从袖中掏出一支金笔,摁了一处机括,金笔转眼成了金笛,有管有孔。将金笛凑近嘴边,手指扣上了音孔,横笛吹奏出乐曲。清音一曲,抑住内心的烦躁。
这曲子,阿织极熟悉,因为是步虚词经常吹奏的那首“八声甘州”。笛曲幽咽,缓缓从他指间渗透而出,遍鸣荷花池,袅袅上天,注满云霄。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照,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阿织低声唱和,每闻楼主笛声,她都忍不住哼唱这些词句。曾是他一句一句教会她唱的,以后他一奏曲,她便伴唱。阿织明白这时他是不需要她伴唱的,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歌喉。多年的训练和习惯,哪是一时就能改的?
一声声的笛音里,彷佛凋尽了眼前正艳的荷花,它们没有了灵气,因为生命尽皆陨落在那支金笛的孔音里。这夏末之景,抵不过笛音里初秋的萧冷。万物皆灰,物华终休。
高楼处,单凌波冷眼观看。荷花池的一幕幕尽皆收入她眼中,从作画到鸣笛。一丝感情也不牵动,这些年,她冷眼惯了。
凭楼处,阑珊顿住了脚步,望向这空茫的天。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少女低声的鸣唱,亦随笛声袅然入了晴空。一滴清泪滑下阑珊面庞,坠下了高楼。
渡云楼,摘星楼。
“二楼主,楼主带回的女子是冷月庄的人,乃现任沉香阁主。”一人跪地,一句句汇报。
单凌波唇边勾起笑意,手指卷了垂下的黑发,发丝在指间回旋。“真是无巧不成书!天意啊!”挥退了属下,她笑了一阵,渐渐有些悲凉。“父亲啊,女儿无能,这百年基业,只怕要毁于一旦了!当年,为什么您就不信我?”双手捂住了脸,只有双肩颤动,房内无声。
她的罪孽,父亲是知道的。她让他失望透了吧?从小到大从未打过她的父亲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渡云楼早晚要败在你手里!”那是父亲一时的气话,还是,他在预言?弥留之际的父亲将楼主之位传与步虚词,他一手提拔的年少有为的步虚词,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
碍于她如同公主般的地位,步虚词为渡云楼增设了从未有过的二楼主,她家族的血脉依然是尊贵的。地位虽尊贵,可她在他眼中呢?
他在父亲跟前聆听教诲,她在父亲身后笑着看他。年少时,他让着她,她总是可以为所欲为。她是公主,他不敢违逆她。那时,是多么快活啊!她人生最鲜明的色彩是那时候父亲还在世的年岁,父亲一去,她再无依靠。他亦不再是听命于她的属下,因为,他成了这里继任的主人!
他从她身边走过,在她面前,坐上了楼主的位子,所有人向他行礼,而不是向她!她茫然不知所措,跌落进了谷底,终于明白,她失去了所有。
他登上了巅峰,她走入了谷底。
父亲都舍弃了她,还有谁不会舍弃她?
罪孽的种子早已埋下,开花,终要结果……
她整理了妆容,出了摘星楼。
当站在阑珊面前时,她抬起了双眼,看着这个从中原而来的女子。
“姑娘,这是我们二楼主。”侍女在一旁提醒。
阑珊随意看了一眼,淡然的口气,“二楼主好。”
“你是冷月庄现任沉香阁主?”单凌波不在意她的冷淡。
阑珊轻轻点头。
“是步虚词掳你来的?”
阑珊心内有些诧异这个美丽女子的措辞,她竟直呼步虚词之名。然而没有兴趣去探究,阑珊答道:“难道还是我自愿来你们渡云楼?”
单凌波在一旁坐下了,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冷月庄沉香阁主这么容易就被虏了来塞上,步虚词南下一趟竟这么大收获。”
“莫非二楼主不知晓你们步楼主的行为风格?不熟悉步楼主那些为人不齿的行径?”阑珊怫然不悦,冷语道。
“为人不齿……”单凌波轻笑,随声道:“阁主措辞当真贴切!”
阑珊瞧她一眼,并不知晓她此话的用意,隐约觉得这二楼主有些非同寻常。心内做了一番考虑,她微迟疑着,问单凌波道:“不知你们渡云楼远据塞上,与荆南的百医盟有何冤仇?”
单凌波避开了她询问的眼神,方才的随意霎时都被收起,神情有些奇异,猝然不语。似乎不愿提及,她神色骤冷。半晌,才道:“这是本楼的私事,不与阁主想干!”起身便道告辞。
突然,“砰”!桌上的茶杯被碰到了地上。阑珊捂住了心口处,脸色突然间苍白,额上也见了汗珠,萎顿地伏于案上。单凌波见状,收了脚步,甚是不解。阑珊浑然无力,从桌上滑倒地上,仿如玉山顷刻崩塌。单凌波由面前的场景记起某些往事,恍惚立于门旁,二者何其相似!
侍女忙上前询问,手忙脚乱。众皆不知何故,只想将阑珊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