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碗后,阑珊抬头打算付钱。——钱是雪霁归来后她在马背革囊里发现的,同时还有食物干粮和清水,一路走来,干粮还有,水壶却已空了。
茶寮老板此时正一脸诧异的望向远处江面。阑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见江面,也顿生了讶然之意。宽阔的江面上,不疾不徐的行着一艘数层的精美坚固的大船,气势不小。船上可见的有十几人,或在船首,或在船尾,或倚船舷,或登楼阁,各司其职,人数不多也不少。这样的地方,或许不大容易见这般的大舫吧!
大船停岸后,十数人训练严整的各就其位,丝毫不乱。其中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带领着另外几个劲装的人下了船后,笔直朝茶肆走来。为首的男子在离茶棚五丈开外处止步,后面紧跟的人众亦停了脚步。为首之人对着茶寮遥道:“里面的可是沉香阁主?”
阑珊吃了一惊,起身应道:“正是!不知诸位是……”
“我等受朱雀部崔统领之命来此迎接阁主,请阁主移尊!”
听到是奉了崔铉之命的,阑珊更惊,崔铉以下犯上,挑起叛乱,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谢斯寒与自己知晓此事,所以不知道此番是何征兆,若跟他们去,到底是吉是凶?崔铉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到了这里的?他究竟做的是何打算?
阑珊尚犹豫不定,那人又道:“请阁主上船!崔统领正恭候阁主大驾!”
既然崔铉知道自己来了这里,又如此兴师动众的来请她,想必是步步缜密,计划周详。何况,这里已到了朱雀部的地盘,如今的朱雀部在崔铉手上,让人摸不清楚情况。阑珊自忖已是没有退路,看来崔铉是必须得见了!但愿他并不清楚他的罪恶行为早已被自己所目睹,这样她或许还能有一方周转的空间。
阑珊离了座位,来到茶铺老板面前,问道:“老伯,茶水多少钱?”
那老头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木然道:“两文。”
阑珊打开钱囊,摸了两文钱,又迟疑着放了回去,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到老头手上。而后她牵了马,随那些人上了船。大舫上稳若平地,极为舒适。阑珊被请到三层阁楼,那里早已备下糕点茶水,看去都极为名贵。座椅上铺着竹席,门窗都大开,向外看去,江上江边风景都在眼底,旷景怡人。不时有江风吹进,格外凉爽湿润。造这艘大船的人可真是会享受!既然有此因缘际会,不如就好好利用一回!看够风景后,阑珊坐回凉椅,思索着如何应付崔铉。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船已泊岸,舷窗外暮霭沉沉,四周一片安静,似乎船上已没有多少人。阑珊顿时警觉,暗怪自己过于大意,在敌船上居然还能睡着。她倒不去想是自己连日的赶路过于劳顿,并且江船上夏风凉爽怡人,此情此景,困顿之人格外容易入睡。
阑珊戒备的走下楼阁,一直到甲板上,都不见人影。阑珊正狐疑,突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阁主醒了!”赫然是那劲装首领。
“这是哪儿?为什么不见其他人?”阑珊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那人道:“崔统领得知阁主在小憩,便吩咐我等撤离画舫,不要扰了阁主休息。船已靠岸,上岸后不远便是朱雀部总坛!既然阁主醒了,就请随我上岸!”
下了船,阑珊仍有些犹豫。前途是安是险?崔铉的邀请是何种目的?
然而,既然乘了船,上了岸,怕是再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晚风吹在脸上,阑珊愈加清醒,同时,这长江的夜风也激起了她几分豪情。好歹她也是堂堂沉香阁主,只身犯险还要退缩不成?习武十来年,她功夫本就不弱,近些年又得谢斯寒指点剑法,这次入江湖,又有宝剑防身,她实在是没有道理畏惧。
由着那人带路,阑珊从容相随。
行了里许路,阑珊与那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那人暗自心服,他故意变换速度,不经意间时快时慢,以此试探阑珊。而阑珊也于不经意间调整步伐,要快则快,要慢则慢,并且二人间的距离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那人终于知道,阑珊的轻功绝不在他之下,便慢慢稳下速度,不疾不徐,引她前行。
渐渐,阑珊感觉附近的气氛与江边迥然,凭着直觉,她几乎能确定已经到了朱雀部总坛,一种森严肃穆的气势扑面而来。她不禁开始警觉,然而在这样的气氛包围中,她也不可太过戒备,否则会被暗中的势力察觉,也许会直接引发危险。
阑珊跟着那人绕过迷宫般的路径,眼前豁然明亮。前方不远处的高台上正燃着熊熊圣火,圣火的北边立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雀,昂首挺立,面向正南,张着巨喙,圣火便是从那几丈高的铜雀喉中吐出,如金乌降世,耀亮夜空。
圣火台下,立着一人,一袭红袍,金带缚腰,凌然静立。南方属火,朱雀属火,红袍属火,然而那人在圣火焰下却透着黑夜的阴寒,似与这烈火极不相容,然而,同时,似乎他眸中的黑夜已然压制住朱雀圣火,金乌为黑暗所包围控制。场中的异样气氛,全是因他的存在而贯注天地!
见到阑珊,崔铉从台下徐步走来,开口道:“朱雀部副统领崔铉接迎沉香阁主!”
“不敢当!”阑珊走上几步,“有劳崔副统领久候!”
崔铉又道:“朱雀分舵得迎阁主,实万幸之至!有请阁主入坛,崔铉为阁主接风!”
说罢,他一挥袍袖,朱雀高台上号角响起,一声接一声,低沉悠远,响彻夜空。紧接着,一面朱旗在台上展开,上绣朱雀金乌,夜风下猎猎作响。朱旗招展下,不知何时,圣火台上列满了人众,齐声高呼:“恭迎沉香阁主!”声势浩大,喊声震天。
阑珊实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阵势,忍不住看了看崔铉。崔铉做了个请势,示意阑珊往高台后去。阑珊顺他所指,走到高台后,从正北方走上高台,面见了众人。崔铉紧随其后,亦步上了圣台。
圣火映的阑珊衣裙更鲜,在火焰下,她更能与朱色融为一体。而崔铉则避开了烈焰,立在铜雀阴影下。
盛大而繁缛的见面仪式完成后已是寅时,天空不再完全是黑暗,而圣火依旧燃烧。步下圣台后,阑珊已疲倦之极。在崔铉的带领下,她总算进入了朱雀部内部。穿过大理石楼门后,她被带进一间整洁素雅的卧房。
“阁主请休息,崔铉就不打扰了!”
崔铉站在门外,话毕,便行离去。
阑珊也不再多问,疲劳的一句话也不愿说。房中的卧床便是她所有神识期待的地方。和衣睡下,这个世界便被她关闭在眼帘之外。
直睡到正午,夏日阳光泄了满窗,阑珊在阳光下醒来,坐起后,顿感一阵晕眩。她拍了拍额头,离床下地。出了卧房,她四处看了看,择了条杨柳路径沿浓荫而行。
虽是夏日,在柳荫下却是十分的凉爽,阑珊边漫步边观看沿途的布置。她自入冷月庄以来,多数时日是在庄内度过。按照冷月庄的惯例,历任沉香阁主毕其一生都不能出冷月庄一步,然而,沉香阁自上任阁主宋青皑失职被撤,空置已久的阁主一职由阑珊接任后,惯例便被打破。整个冷月庄,没人会限制她的自由。随她所好,既可坐镇书斋,也可出入江湖。虽则如此,她以前却是没来过冷月庄在南方的分坛朱雀部,所以此次是首次来此,对一切都不熟悉。
行了一段路后,她注意到前方有座凉亭,走近后,突然发现,凉亭里有人,不是别人,正是崔铉!崔铉也注意到了阑珊,旋即起身,“阁主可休息好了?”
阑珊只得迈进亭中,“此时方起,叫崔副统领见笑了!”
“哪里!阁主一路劳顿,加之昨夜仪式漫长,定受累不浅,理当好好休息!”崔铉延请阑珊入座,又在她面前沏了杯茶。圆桌上,配有点心、果子。“崔铉一直在此恭候,阁主倒是比我预计的要早到!”
阑珊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莫非副统领有事?”
“阁主请先用些点心!”崔铉坐在圆桌的对面,执起了茶杯,垂下眼帘自行饮茶。
阑珊随意吃了些,虽不知道崔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若犹豫迟疑,倒是显得她没胆量。另外,崔铉若是想下毒,早在长江画舫里就可以下手,但当时阑珊查视过,船里的食物没有毒。
“副统领在这南方分舵,想必事务比较繁忙吧?”阑珊用完点心,随意提了个话题。
“近来是有些忙,然而先生吩咐的事,我们定当竭力完成!”
阑珊呷了口茶,“是有关百医盟的事?”
崔铉点头,“范统领便是为此事在外奔波,未能得见阁主,失礼之处还请阁主见谅!”
阑珊淡淡扫视他一眼,见崔铉提到范豫是毫不动声色,一丝忏悔与怜悯也无,心中不禁生了怒意,但面上还是尽量保持平静。“那倒无妨!毕竟早些寻回令牌为是!”虽然压制住了怒气,她却是不想再看对面坐的人,视线投到亭外杨柳间。
“先生近来可好?”崔铉问道。
“好。”她淡然回复。
“据说先生已出庄,也是为百医盟的事。”
“嗯。”她面上神色清冷了许多。
崔铉瞧着她道:“崔铉邀请阁主至此,是有一事相求!”
他做事自然是有目的了,阑珊早就揣测许久,“什么事?”
“请阁主随我来!”崔铉起身道。
出了凉亭,沿着柳径百步远处,崔铉顿住脚步。阑珊注意到面前有座石碑,上刻“试剑”二字,石碑下的石墩上放置着两把剑。阑珊有些不解。
崔铉看着石碑道:“崔某三年前跟随范统领,得范统领传授剑法。崔某本是以刀法见长,然而既然入了冷月庄,就得按弟子礼修习印月剑法。范统领的剑法是得过先生的点拨,剑艺不凡,崔某所学,也算是间接得到了先生的传授。然而,范统领事务繁多,无暇与崔某谈论剑法。而崔某所悟似乎与范统领有些出入,却不知以何为准。恰逢阁主途经朱雀部辖区,听闻阁主早些年入庄是得先生教授的印月剑法,故而想请阁主指点一二!”
阑珊微微有些吃惊,崔铉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剑法的事?她见过他与范豫动手所使的弯刀,刀法不可不谓精湛,然而剑法如何,却是不知。在她沉吟时,崔铉指着石墩上的双剑道:“请阁主挑剑!”
事已至此,也不好推却。阑珊随意拾了把剑,不禁想到,似乎每一步都是崔铉的安排,使她一步紧跟一步的就范。
崔铉拿起另外的一把剑,除了剑鞘,转身行了几步。
阑珊握着剑柄,看着崔铉道:“阑珊虽得先生指点,但因资质欠佳,未能得先生剑法精义,所学尚不及十之一二。指点崔副统领,却不敢当!权当是切磋剑艺,阑珊也向崔副统领请教!”
“阁主不必谦逊!”崔铉遥遥抱拳,“请阁主出剑!”
阑珊拔剑出鞘,剑光一晃,剑鞘被她掷回石墩。起手式后,印月剑法第一式“春江潮水连海平”,剑上青光粼粼闪动,如水波荡漾,平平递出,幻化作海潮推波,随她身形进发,袭向崔铉。
崔铉沉稳的旋起剑花,一朵接一朵,一片接一片,终于剑气翻涌,越旋越快,直至剑花串成一轮,飞速旋转,银光闪耀,最后剑身幻作明月一轮,熠熠生辉,光芒万丈。他内息吐处,月轮升起,直撞向袭来的海波。“海上明月共潮生”。他以第二式来迎。明月与海潮同起共舞,分庭抗礼,不分伯仲。
阑珊屈肘回剑,一个转身,再度挥出,第五式“江流宛转绕芳甸”。海水化作江流,激越奔流,分成数股,绕花圃奔涌。破竹之势,飞袭向大海。崔铉不慌不忙的继续挽着剑花,第十式“皎皎空中孤月轮”。明月已升离海波,镇守当空,俯瞰江流海潮。不等此式用尽,他剑芒一转再转,“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数招连发,招式磅礴!
此四式便是他与范豫所悟的不同之处。本应是婉转低回哲思的剑招,在他手中居然散发着无畏与漠然,剑芒大盛,笼罩天地!
阑珊急退,明白此人心无所牵,对生命无所畏惧,对天命也是绝无敬畏。心知此时不可硬接,当巧妙闪避。情急间,她收回剑气,敛息锋芒,不攻只守。“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剑身光晕流转,旋绕她周身,朦胧如月色初泄。她神色间透着淡淡的离愁别绪。剑诀与心底的牵挂辉映,勾起无限惆怅,月下低回。剑身轻颤,嗡嗡鸣响,既哀叹月影又感伤离人,既幽怨自身也悲悯凡尘。
多情悲悯之剑化解开了无情无畏的攻势。
崔铉在那巨大的悲叹之下,亦敛了万丈锋芒。
月华之外,包裹崔铉全身的黑暗依然存在。阑珊剑芒重新吐出,“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崔铉眸中光芒迸出,内息剑气自剑柄推向剑端,如离弦之箭,倏然飞射而出!“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他红袍飞逝,顿时脱离月华。同时手中长剑亦飞出,飞袭向月华正中。
“嘭”的一声巨响,剑入月轮,月华散尽,剑势不减,继续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