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我和野崎君就是好朋友了。”
植村浸在肥皂泡中,懒懒地开口说话了。
“那真是太好了。”
老板用两只肥手,在植村的屁股处滑来滑去地搓着。整个灰泥浴场中,一个巨大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蠕动着。
“刚才,在宾馆门口和你站着的,那个叫进藤的人,我认识。他和你的关系好像很亲密。”
“哎,是老朋友呀。那家伙是个无赖,没办法。”
“他是干什么的?”
“也没什么正式、固定的工作。”
“听说他是在野崎君的那位出事当天来的。”
“对、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他的确是那天傍晚时分到这里的。”
他们看上去像是为了回避尴尬而相互说着一些无聊的琐事,一个懒洋洋,一个尽使用些礼节性的尊敬语,一问一答着。实际上两个人的心中非常紧张。植村躺在木板上的姿势让人感觉到他的整个肌肉是僵硬的,而宾馆老板那双按摩的肥手从刚才开始,几乎是无意识的,光在一个地方揉来探去。
“你知道那家伙与野崎君的女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吗?”
植村故意不看老板的脸,甚至都想闭起双眼,猛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刚说完就开始后侮,觉得又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谓关系是指……”
那老板竟出乎意料地镇定。
“那家伙曾亲口对我说野崎君的女人以前是他的老婆。”
顿时,植村感到那双按摩的手一下停住了。但他并没有收口,其实他想不说也不行了,索性就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像演戏般故意压低声音,“那家伙还曾挥舞着短刀,到处追赶那女人。据说是她找了姘夫。”
听到这里,那老板沉默了一段时间,手当然也停在那里,呆呆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总算回过神,又开始按摩起来,用一种略带感慨的语气说道:“是吗?”
又沉默了片刻,“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刚才你来时,与那家伙打了个照面,顿时他就满脸苍白,从未见他那么惊慌过。即便如此,那家伙……果真……”
“他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吧?”
“是说进藤吗?还没这个意思。如果他作了亏心事,想溜走也是正常的。”
老板颇有寓意地说着。从他的话语中来看,他和进藤之间的关系正如刚刚野崎所揣测的那样,好像并不是非常融洽。
“事实上,当我在这里洗澡的时候,野崎君正监视着那家伙。”
当植村摸清老板的心态后,逐渐变得胆大起来。
“如果那家伙是个坏人,你打算包庇他吗?”
“不、不,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在想那家伙和野崎君的夫人之间怎么会有那层关系。但从他的神情举止、迄今为止的品行来看,又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有那回事,我决不会袖手旁观。其实那家伙就算没干那事,也已经给我添了许多麻烦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进藤把野崎君的女人,”植村稍稍犹豫了一下,“给杀掉了。”
“是啊。”
当时,植村滑坐在大木板台上,老板蹲在他前面,在第三者看来,这是多么滑稽的场面。但那两人却非常认真地。悄悄地交谈着。
“是啊,”老板又压低了一点声音,“那天,就是野崎君夫人出事的那天,进藤来这之前曾到森林中去过。这里地方偏僻,谁都没注意到,但我那天恰好在大门口,看见他不是从火车站方向,而是从森林那边过来的。当时觉得很奇怪,可由于我那时不知道他和蝶之间有你刚才所说的那层关系,所以很快就忘了。”
“什么?从森林那边过来的?这下他就更可疑了。我们已掌握了这么多情况,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植村感到自己已成为一个名探,恐惧中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得意,兴奋地嚷起来。
第十二节
一个异常漆黑的夜晚。喜八在某个酒馆中喝醉了,正沿着寺庙的长墙根晃着。当时并非深更半夜,但路上毫无人踪,远远地传来电车的轧路声、中国面馆的笛声、值更的梆子声,真宛如深夜一般。
走到土墙的尽头,正准备拐向小胡同时,突然,一块和服的衣袖轻轻地掠过喜八的胸前,一个年轻女人急喘着,躲到他背后稍稍四进去的黑暗处。
“救救我!”
清风般的柔声让喜八止住了脚步。当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余地,在同一胡同处出现了另一个人,像是捉拿这藏身之女的。在微亮的路灯下,距喜八一尺左右的地方,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一张异常扭曲着的铅色的面孔。很显然,对方也被突然出现的喜八给弄得手足无措,一动不动,窥探着这边。他们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异常的呼吸。
瞬间,也许是从说书中受到的启发,喜八想到了一条妙计。
“喂!”
他一边回想着平素在这一带溜达的刑事侦探的精悍神态,一边下腹运气地叫嚷着。
“你想对这个女人干什么?”
话音刚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对方竟一下子掉转身,从刚刚来的胡同暗处跑掉了。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喜八竟吓了一跳,真可谓又惊又喜。
“非常感谢!”
过了会,仍然躲在暗处的女人兴奋地叫着。
“那人已经走了吗?”
“稍等一下,我再看一看。”
喜八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稍微挪动一下脚步,观察了一下胡同的黑暗处,盯着看了一会,觉得的确没有人了。
“没事了。那家伙肯定滚到什么地方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畏畏缩缩靠近喜八,朦胧的灯光映照出其面孔,装束一般,但曲线丰满,容貌诱人。这个看上去像是招待的女人垂着头,忸忸怩怩站在那里。
“回哪?我送你。”
喜八拍着胸脯站在前头。
“往这边走吗?……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刚才,我差一点被杀死,那人是有前科的,刚刚才从监狱中放出来的。”
说着说着,两人离开寺庙的长墙根,走到稍稍明亮一点的大街上。
“以前你就认识他?”
“哎!一点点而已,没有深交。我就像被毒蛇缠住一样。他一直跟着我,威胁说如果不听从他的话就杀了我。刚才他怀里就揣着短刀。”
“干吗不报警?”
“你是警察吗?”
“不是,刚才是吓唬他的。我是个画画的。”
“啊?”女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如果报警的话,岂不更加恐怖?如果那样恐怕就真的要被杀死了。算了,还是逃到一个那家伙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半是自言自语地反复嘟哝着。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详细说一说?如果有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喜八抛却了羞涩,信口说到。
“谢谢。我想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
从那女人的话语中,一下子就感到拒绝之意。喜八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时就比一般人要懦弱的喜八再也没有勇气说帮助一类的话了。当街道两侧的房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时,穿戴破烂的他渐渐觉得有点自卑。不知从何时起,方才黑暗中的英雄变成了胆小鬼,连被自己救下的女人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羞愧。
“非常感谢。现在我没事了。从这我一个人能回去。”
她朝着傻乎乎站在那里的喜八鞠了一躬,轻轻地拐过明亮的街道走了。喜八无地自容,故作无表情状若无其事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更为可笑的是,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被救女子的身份。
“啊!想起来了。她不是K舞蹈团里的舞女吗?”
他觉得曾经见过她。以前他经常光顾的浅草六区的曲艺场里,有一个名叫胡蝶,颇有人缘的舞女,她不知何时从舞台上消失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在这暗淡的地方筑窝,过着漂浮不定的日子,还要被那个有前科的家伙追得到处乱跑,实在可怜。
当他明白被救女子是舞女胡蝶后,喜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宛如透视到充斥在浅草附近的罪恶的一个侧面而感到兴奋不已。眼前描绘着前科者那抽搐、铅灰的表情以及胡蝶的背影,在黑暗的小道上踏上了归家之路。
植村喜八当然不知道,他所救的这个舞女不是别人,正是野崎三郎的恋人蝶。她那晚离开三郎画室,归途中受到那个有前科之人的袭击。喜八被卷入这个故事便是从这次与蝶的偶然邂逅开始的。
第十节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突发奇想,以现在这种眷念之情,将恋人的姿态表现在他的画板上。他有独特的构思。首先在背景图案上画上满满一面丛生的水藻,在那幽暗的中央处,横躺着泛着银色的蝶之裸体,用浓重的蓝色烘托全身。那简直就和他在无底池沼中借助潜水镜所看到的景观一模一样。
宾馆里明亮的房间不适合画这样的画,又不能背着画板去森林。为了绘画场所,他颇费思量,最终选中那空着的宾馆副楼。那周围的空地上杂草丛生,房子整体多处背光,那种阴郁、压抑的感觉吸引了他。三郎觉得那里才是画这副画的绝妙之处。
宾馆老板看上去不太情愿开放到楼,但当他听完三郎那令人同情的想法,并确认三郎将为此交付足够的租借费后,总算应允了。
虽说是副楼,但看上去像是个古老建筑,完全荒废着,非常宽大,所以即便将窗户全部打开,里面朝内的房间还是如同傍晚时分一般昏暗。三郎特地选择其中最暗的一间,支起画架,立刻投入到这个奇特的工作中。
一拿起木炭笔,他就全神贯注了。虽说有如实画出恋人的喜悦感,更重要的是他那早已忘却的艺术感又复苏了。《沉睡水底的妖女》,单单这个极具诱惑性的标题就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而且,拿起画笔也是抛却悲痛的良丹妙药。他摈弃一切杂念,埋头于绘画世界中。
这是他进入副楼第一晚的事情。他兴致所至,天色已黑却无法搁弃画笔,便点起从宾馆里借来的油灯(这一带连电灯也没有),在黑红的灯光下,忙着那对光线要求不高的素描工作。
返朴的灯火将异常的阴影投射在整个房间里,那种梦幻般或是童话中的影像更加符合他的心境。
就在那时,他突然又一次听到那奇怪的摇篮曲。从声音、曲调直至异样的悲凄感都与那天所听见的如出一辙。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就在副楼的某个角落里,那哽咽着的摇篮曲时断时续,悠悠传来。
一听到这歌声,三郎与那天一样又产生了异样的感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出神地倾听着那音律,很快便立起身,手拿着灯,循声走去。可那灯火一颤动,那歌声就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传来不知是何人跑向套廊外的声响。
“谁?”
三郎一边叫着,一边循着声响跑了过去。跑出套廊,透过漆黑的空地看去,隐隐约约,那儿仿佛有个女人的身影跑动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第十九节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进藤本身那异常镇定的表现。这一方干劲十足,准备去警察局报案,而对手根本不逃,反倒定下心来,一副继续逗留下去的架势。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只能认为他有抵赖之法才敢如此大胆,不当一回事。植村等人被他的气势所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提出先向警察局报案,但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对方暂时也不会溜,因此他们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第二天,植村催着野崎前往那出事的池沼去看一看。植村觉得通过自己的观察在那里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进藤暂时还无逃跑之意,而且宾馆老板等也会监视他,这一点可以不用担心。
池沼边依旧是一片寂静,阴沉沉、遍布乌云的天空映衬在水面上。森林夹裹着黑暗威压般迫近池沼。
“我怎么也想不通,尸体会不浮上水面。那无底的池沼中有东西吗?”
植村坐在岸边的朽木上,恐惧地望着面前的池沼,嘟哝着。
“据说自古以来,常有此类事情发生。”
野崎总觉得那种传说不可信。
“或许用别的方法杀死,再伪装成溺水而亡,并将尸体转移到其它地方。”
“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在这密林深处藏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是啊。
野崎似乎想着别的什么事,漫不经心地附和着。
“也许就在这附近的草丛里。”
植村用手指了指稍高的草丛,怯怯地说到。
他们在那里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何时,话题已从犯罪讲到蝶的身上去了。三郎一旦看见池沼,必定会陷入幻想之中。进藤等人的身影消失了,满满一面的池沼都是蝶,她向他扑过来,让其难受不已。
“哎?”突然植村煞住了话闸,竖起了耳朵。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他们感觉到身后的草丛里有东西在动。
“谁?”
植村站起来大声叫着。本以为是鸟什么的,实际上像是个大生物,喘息声都依稀可闻。植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