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不到,茄子有冬瓜味,白菜有猪肉味,如同很好打伙的东北人,就海喝开来。
我常被人称作伪东北人,将我误为东北人,这是犯了不深入了解的表面性错误,开口说话,是怎么也说不了东北腔的,不过喝酒还行,能够对付陈词派来的酒仙。海喝之际,不由想到梁山上的豪饮,真个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盆烂炖,就把什么话题都倒里面了,从中捞起来的,也包括东北人对南方人小器的判断,免不了的是要捎上上海人。上海人吃酒,用三钱量的小盅喝绍兴黄酒,三杯下肚居然能将脸色喝红起来,冤枉了是呆在海边。
这么说,也略有些委屈了上海人,因为苏州人喝酒,装菜的碗比上海还要小,在沈阳的酒席上,五只碗已经足够让一桌人酒足饭饱,在苏州则要五十只碗,这是东北人看不惯南方人的原因之一,说的是十碗菜下肚,还未填个半饱,俺那疙瘩一盆烂炖足矣。东北人果然豪情,只不如南方人那般算计,个高块大的,嗓门嘹亮得很。酒间一问,东北人的祖上多是山东人,山东人闯关东到了东北,开发了这一片辽阔的土地,一个闯字披露了那辽远岁月里漫漫的艰辛跋涉。就想,山东人是怎么走来的呢?这是要顶着北风走的,一帮子人走,煮一大锅的烂炖,吃罢豪情上路,是一种历史写照罢。大约喝了五瓶啤酒,有些撑不住了,手里抓着酒瓶想:毕竟初到东北,还不是东北人呢。但是那一盆烂炖,却是一扫而空。
第四部分 有些许暧昧些许皇恩在鸭片汤中荡漾第25节 些许暖昧些许皇恩在鸭汤中荡漾
两千年我到潼关小住,遍吃潼关美食,有三样记忆深刻,这里先写鸭片汤。黄河自准格尔扭身一摆进入晋陕大峡谷,挺入黄河最雄险河段(壶口瀑布便在其中),直奔潼关,滔滔奔流受阻于秦岭汇渭水掉头东去。潼关北望风陵渡,东临函谷关,西接渭河,南依秦岭,是一个“鸡啼鸣三省,烛燃耀两河”的水陆要冲,军事重镇,也是饮食重地。
我住黄金大厦,地方人士说,十年前潼关开了九座金矿,潼关城辉煌比得香港,金子挖完了,人都走了。果然,潼关城空空荡荡。东走,向右转弯上坡来到一条小吃街,我在一个老汉开的小摊之小矮条凳坐下,他领着一个孙女经营,他负责火工,孙女端盘。潼关的菜谱就写于大纸贴在墙上,我抬头面墙点了一个鸭片汤,一个粉蒸肉和一个麻婆豆腐,小瓶西凤,主食是两个罐蒸馍。
鸭片汤上来,是盛于一个中号黄色搪瓷(搪瓷)碗,雾汽弥漫,热情洋溢,就执了白汤匙,吸了一长口宁静清凉的潼关夜气轻轻吹拂,略凉,匙舀之喝起。十月了,西北的月夜有凉风吹拂,奈之天气干燥人且心性浮起,以为喝鸭片汤是可以压一下的,《本草纲目》曰:鸭,补中益气,平胃消食,除十二种虫。
我是连喝三匙,汤是鲜,却是无有鸭味,一丝鸭味都没!我一愣,我想不对吧?鸭片汤居然没有一丁点鸭味?就对着老汉说:师傅,您这鸭片汤,一点鸭味没有,是猪肉汤啊!您怎么可以这样?我记得当时是有一些悲凉的,那么多摊位,那么多妖艳的阿庆嫂招呼,我是因为想关照他这位老民办教师式老汉才从马路对面过来的,他居然卖假鸭片汤我喝,他还戴眼镜呢。
老汉说:啊,鸭片汤就是猪肉汤啊,那个、那个名字是慈禧太后取的。
我说:奇了,慈禧太后给小小潼关的猪肉汤取名?别又是贡汤!
老汉说:同志您不信,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九月,到西安躲八国联军的慈禧太后回銮经过我们潼关,吃到潼关家常菜--烩里脊片,慈禧太后品尝后感觉满意,就说它像御膳中的“鸭片”,烩里脊片从此得名“鸭片汤”,我不会骗您。
慈禧太后?鸭片汤?有些许暧昧,有些许皇恩,我接下去喝汤,吃粉蒸肉和喝西凤酒。眼睛则留着神看老汉给邻桌做鸭片汤,的确是令人回味无穷的汤。汤鲜,中厚,有余味。就见老汉将切好的鲜里脊肉片放入碗中用鸡蛋清调和,加芡粉续调,炒锅盛入清油,稍热便将肉片放锅内,炒勺作圆周搅拌,旺火升温,待肉汁徐徐溢出,肉片呈暗紫出锅,去掉余油置放碗中,白汤适量入锅煮沸,加盐、姜末、葱花盛入搪瓷碗,淋上香油少许,一道伟大的潼关鸭片汤上来了。
喝至中途,老汉也执一杯,在桌对面小坐。他说,您是来贩马的吧?啊,不管做什么吧,来了都是宾客,我敬您一杯。
我说,我也敬您一杯,我不贩马,是走马黄河。
老汉说,噢,旅游,哈哈,旅游。鸭片汤怎么样?
我说,真棒。
那一夜,我独品饮着,喝得很晚,潼关的月亮升到秦岭之上,华山之上,在中国西部的天空之上,我醉了,下一站,我将去老子写《道德经》的函谷关。
第四部分 有些许暧昧些许皇恩在鸭片汤中荡漾第26节 古老的时尚想像
平遥这座古城,走入街上,其建筑乍看去,其美食乍品去,是可以感觉南北风味兼具,惟以北方为主罢,因晋商曾经是南北走动的流民。平遥古城始建于西周,《平遥县志》载:“旧城狭小,东西两面俱低,周宣王时尹吉甫(大将)北伐严狁驻兵于此。”现保存的平遥城建于明洪武三年(1370年),为砖石城墙,周长华制12里8分4厘,高3·2丈,护城河高宽各1丈,共有城门六座,东西各二,南北各一,堞台窝铺40座。站在平遥城外,遂感觉如一个走寇站在历史外面。
我在平遥古城住了四天,坐三轮车走,一个小时足够转遍全城,可知我对平遥熟悉的程度。我跟平遥票号研究专家王夷典交谈了一天,王先生为接待过余秋雨而自豪。经王夷典介绍,我又认识了白镜清先生,他74岁,他家祖传开票号,谈的都是票号,按下不表。我要说吃的,平遥最有名的吃物是“平遥牛肉”,不过属于来料加工性质,平遥不产牛,其制肉之牛都是采购的西北黄牛,平遥牛肉以“绵而不腻,瘦而不柴,色泽红润,清香余长”著称。我没有吃平遥牛肉,我想寻找那种现场制作的吃食。细想起来,平遥是一个面食之城,它做现代食物是不行的,在从事旅游业以前,令人怀疑它的温饱搞足没有。因为在两千年,该地工厂的工人月薪还是一百三。
平遥的吃食,是以形状见长,是用普通的面粉和普通的妇女之手做的,比如“猫耳朵”,搓的果真就是耳朵的边,细细地卷起,不过,不是像猫耳朵边边,而是像人耳朵的边边卷起,地方人士是熟视无睹啦。“搓鱼儿”看上去的是搓的泥鳅,圆滚滚的,两头尖中间粗,不过是一头的尖短一点,表示是头部,一头的尖长一些,表示是尾部。还有拷佬佬和碗脱,碗脱也是吃过的,平遥人吃要佐醋,我也试着吃醋,就发现吃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是一种功夫,是一种不酸不革命的晋国精神。是时发现,此生是无缘做一个彻底的醋人了。又想起,这些小吃食,是山西作家张石山跟我鼓吹过的,我却是稀奇山陕地区的叠词,比如蓝花花什么的,估计与晋语进化有关。就也犯嘀咕,这张石山,文字里面怎不见一丝醋味呢?屏蔽功夫也是了得。
我住在天元奎,他们的“外宾早点”则出奇的好。到平遥城转悠的外国人不少,亚欧非拉美都有,主要来搜集明清家俱,属文物贩子性质。天元奎客栈有不少老外,主要是英格兰、德国和意大利的,也遇过乌克兰、西班牙和日本人。天元奎的“外宾早点”我是不吃的,它很繁琐,主要有一种乡下的芝麻饼,这芝麻饼像过去的黄石港饼,两面油煎焦,利刀在上面切十字一分为四,饼状装碟。一油炸花生米,一油炸黄豆,一盐水煮带壳花生,一金黄糜子粥。这类食物,显然是中古时代的豪华美食,麦子与水稻在中国普及之前,糜子主要的食物。欧洲的老外们,吃了要大声叫喊,赞不绝口,天元奎的和对门小吃店的老板娘,都是眉开眼笑,她们也像有了快感那样跟着老外一起叫,然她们是趁机学习外语的。比方说,“好吃”,她们已经会日、德、英、意、葡、西、比、俄、法、韩的发音了,如是开十年店,这老板娘可是了得?晋商之后,果然不凡。
我初始烦他们嚷嚷,再是发现,他们为吃了一种奇特的中国早点欢呼,然而这早点,我跑了半个中国也是独见此一份,它是一种古老的时尚么。
第四部分 有些许暧昧些许皇恩在鸭片汤中荡漾第27节 正宗临潼
是在1990年晚春,生命中第一次西去,从武昌到西安,硬座,火车过三门峡,人空八成,枕了背包在长椅上仰卧。就想,再西去还不买卧铺票。老式的绿木条硬椅,普快,就是慢车。折腾到早上七点,到了临潼,发现临潼居然停车,就下,原想到西安再返临潼。所谓饥肠辘辘,就是下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躺在火车硬木椅上从长江中游到黄土高原骊山脚下,下火车,也没人接。出火车站,按通知往一个部队的招待所走,开笔会。背包里没有可吃,有诗歌、散文和小说。
西方天亮得晚,七点了,头上灰灰的蓝,饿得有点绝望,想想,临潼是杨贵妃沐浴与吃荔枝的地方,华清池水洗凝脂,肤色了得?天哪,别想荔枝。再走一些路,忽然有一排卖羊肉泡馍的摊点。案头斜靠一板,大红字厨师体刷着:羊肉泡馍。惊喜。狂喜。闷喜。呆喜。一连四喜之后,高叫一声:我要一碗羊肉泡馍!其时,边上无人,左近摊点,尚在引火。
硬面炕得两面焦的大炕饼,有黑糊没芝麻,厨师用巨大的冷黑色的铁刀嚓嚓嚓沙尘暴般的砍,装一小锅,抓一长柄铁勺,从大铁锅舀起数勺羊肉汤,复抓了两撮牛羊肉片,投小锅里略焖片刻,起锅,添在一只大陶钵里,投一撮香菜。就吃起来。嗨,果然。果然痛快。这味道浓郁得很,好一大钵老陕土腔土调。羊肉汤是放了羊骨头熬的,红辣椒极多,长的钉子椒,它们旗帜一般飘扬在热烈的羊肉汤上。还有桂皮与八角。一种西部黄土高原猛烈的牛羊肉闷香。馍是半溶不溶,十分有嚼头,麦子的香味,像西部太阳。还有点绵香,有点焦香,浸透了羊肉的汤汁,汤汁与溶馍渗透到口腔每一处,绵软,热辣,肉香和本味主义香菜,它们搅和在一起,令我的吞咽获得巨大快感。果然,不愧为名吃,确实香。
在临潼有三件事不忘。一是小说家晓白在讲文学艺术时,讲得哽咽不已,不复再听到。再一是路遥获茅盾文学奖,春风报告,签名。我拿好大一本挤台上,我高,往下递本子,遇阻力而突破,啪的打路遥头顶,顶秃,顿感做了坏事。想,出名了要像路遥这样签名。再再一是我拍兵马俑被警察抓住。
笔会后,被老陕们领去西安老孙家吃牛羊肉泡馍,索然,寡然。我跟老陕说:西安的羊肉泡馍绝对没有临潼正宗,那味道多么好啊!老陕拧眉。愤怒。不屑。此后,我又陆续去三次西安,住过一些时日,又走过陕西大面积土地,只记得临潼羊肉泡馍,其味最为正宗。拿枪顶着腰眼,我仍坚持此说。
第四部分 有些许暧昧些许皇恩在鸭片汤中荡漾第28节 遥远的地衣(1)
地衣是一种乡间食物,其状极似单片黑木耳,也称地耳,因其贴地而生,也有称地皮、地皮菜、地壤皮、地皮踏子和雷公屎的。地衣在低等植物中,与藻类、菌类并列,称地衣门。地衣也是植物界特殊的类型,它是菌类和藻类的共生体。共生体由藻类行光合作用制造营养物质供给全体,而菌类主要行吸收水分和无机盐。植物体主要由菌丝体组成,以子囊菌最多;藻类多分布在表面以下的1至数层,以绿藻或蓝藻为多。常见地衣有壳状、叶状和枝状。《本草纲目》载:地耳,释名地踏菰,甘、寒、无毒,明目益气,令人有子。
吃地衣多有偶然性,就是说它不是一种常用食品,惟其紧贴大地而生,不论地理,全球任何纬度都有生长,食者可以作为一种地标记忆。依稀记得在童年,赣南遂川的春天,绿的山冈笼了一层薄的白雾,燕子在湿漉漉的田野衔泥筑巢,黄鹂鸟在竹林间啼鸣,奶奶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篓地衣,我初以为它是黑木耳,奶奶说不是木耳,是地耳子,长在地上的。地耳?它是大地的耳朵么?当时就有这样一种想像,地耳是长在地上的,木耳是长在树上,它们都像耳朵。童年时,我和奶奶、叔叔三个人生活,叔叔经常去放排、伐木和打猎,我就是奶奶的小尾巴,我们那里叫奶奶为阿婆,但我只念一个字“波”,这是樟木溪的读音。设若奶奶也出门,我跟狗狗阿白在一起,一个孩童,一只白狗,在一个白墙黑瓦的乡间屋檐下,我多部分的时光是蹲在大石板上看蚂蚁搬家,战争和觅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