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藏屋,与汉屋是差异小了,像老式四合院中的屋子,门的两边都是窗子,窗的玻璃很大,月光洒了半屋。进门左转到客厅,地上铺着藏毡,有长沙发、茶几和电视机,电视机也搁在电视柜上,墙上挂着已经罕见的毛泽东绣像。女主人先给斟了酥油茶,边喝着,聊着,女主人开始做糌粑。她从一个五屉柜式的柜子上抽出一个巨大的抽屉,抽屉有几个格子,分别装着做糌粑的几种原料:青稞面(青稞炒熟磨成的粉)、曲拉和白砂糖。女主人是个才旦卓玛般的青秀藏女,她似不会说汉话,脸上有两团高原红晕,两朵云霞,挂着酥油茶般芬芳的笑。
女主人从柜里取出一只蓝花瓷碗,碗拙,厚实有高原的质朴与沉重,她往碗里搁上一块酥油,倒入滚烫的奶茶溶化它,然后搁入曲拉、白砂糖和青稞面,左手托碗,右手用食指不停地搅拌,拌成一个湿的面团,然后右掌贴碗外沿,三指弯曲向内,指头不住地按动面团,碗顺时针转动,女主人的手指,有若一个捏泥艺人的手,手指修长,但骨节粗于江南女子的手指,灵巧有力。不多时,糌粑按匀了,再捏成球状,她就将糌粑递与我。
糌粑是深棕色,柔软而温热,它本是藏人的日常主食,他们吃糌粑里,也会蘸着辣子、肉泥、蒜蓉做成的臊子。藏人是也吃猪肉的,高原有藏猪,是一个独立的品种,个头小,瘦肉多,骨骼大,主要吃草为生,肉味奇香。酥油糌粑是高热食品,冬天出门,吃上一小团糌粑,便能御风寒挡霜雪,浑身充满力量。我感觉它是一团软性的巧克力,相同的颜色,味道也接近,只是它是软绵绵的,有着奶茶和女主人的体温,是暖和的软性的自助式软性巧克力。它有炒青稞的香,其间或也加入炒熟的玉米、黄豆、胡豆等,很香的。有奶香味,有甜的味。我是一小点一小点地吃它,像吃世界上的一种珍稀食品,在高原,在阿玛尼卿山以东,在黄河的第一大弯玛曲,我看着月亮在黄河滩上升起来,悬浮在仍有些蓝的夜上。耳边是藏獒不时的吼叫。
这是一样美丽的品尝。糌粑的主料青稞,属大麦类,有白色、紫黑色两种,晒干,不去皮炒熟磨粉,粑是成团的意思。糌粑属便携食品,牧人出门带上木碗、腰束、唐古(糌粑口袋),找到茶水就可食之。
第五部分 芦芽山野山蘑第41节 伐掉白杨树(1)
树是植物之王。乔木在植物界的地位,差不多是哺乳动物在动物界的地位,人是哺乳动物,当然树也就相当于人。人跟树说话,总还是仰视的,就是鲁迅写起树来也是这样的口气:我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把两棵树分开说,是对树的尊重,草就不行,没人这么写,草往往用一大片,很多,漫山遍野来形容。
我认识白杨树的时间不是很长,知道白杨树的大名却很早,记得课文中有一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通篇都是赞美白杨树的,比如挺拔啦,扎根啦,傲然啦什么的,当时看了非常激动,现在想起来,都是一些树的基本生存状态:它敢不挺拔吗?敢不扎根吗?敢不傲然吗?树如果不是上述状态,它就活不了。树不是人,人白天立着,晚上躺下,树必须永远立着。就把树的挺拔与人比较出一种精神的价值,这就有一些莫名其妙,这是动与植比,不能搭界的。
有一年,我回赣南老家去,返回的时候,我叔叔到左安镇送我,在他去帮我买车票的时候,我转到书摊,忽然发现有一本茅盾的散文集《白杨礼赞》,我没加思索就买下来。我叔叔买了车票转身,看我买了书,很高兴,他说年轻人没事就应该看看书,他把书大致翻了一下,看到一些树的插图,说,学习一下种树也好。不过,我们家里就不种这种树,我们要种茶油树,好摘茶子打油,我们要种桐子树,好摘桐子打油,我们要种樟树,好锯板子做家俱,书上这种树,基本上是看树,没有什么用场,不结果,不成材,看上去笔直地朝天长。
我的叔叔是乡村匠人加艺人,会木匠、篾匠、漆匠和五金修理;他又是猎人、伐木者、放排者、农民;我叔叔开过中药铺,做过会计,他会双手打算盘,左手算盘打加减,右手算盘打乘除,并且是文艺宣传队长,胡琴、笛子全都会。他告诉我,斗米胡琴担米箫,意思是说,胡琴容易学而箫就难学一些,一斗米的学费能学会胡琴,学箫就得一担米学费了,我的赣南老家把笛子叫成箫。我叔叔有一段时间对我很失望,因为他认为我连胡琴都不会拉,这怎么做男子汉?他当年就是天天候在乡村女教师的窗外拉胡琴,打动过乡村女教师的芳心,手把手教会了他一种古怪的拼音,叫反切拼音,跟日本字差不多,我叔叔用这个拼音教我认识不少生字。乡村女教师是下放来的,一年后就走了。以后,我叔叔几乎每年都要去放排,放到乡村女教师那个城市去:吉安。
我对叔叔说,我不是想种树,这是一本散文书,《白杨礼赞》是茅盾写的。我叔叔改口说,那就一定要多看,茅盾写给白杨的情信?那就不得了,白杨这样的电影明星50年才能出一个,你要多看,还要多默写它几遍,将来给妹子们写情信的时候好用。我叔叔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不由地朝吉安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边有一片淡淡的柔云。
1993年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延安,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北方的白杨树,在渭水平原吧,这是茅盾先生的白杨树,我已经忘了叔叔的话,我激动地数着它们的棵数,一些白杨树上有巨大的雀巢。白杨树在北方的平原上,构成了辽阔大地上的风景,它在土地上横平竖直的构图,以及挺拔的造像,给了人一种在辽远的时空穿越岁月的绿意。那时候,我为白杨树而感动,我想站在它微微抖动的叶子下,聆听风的足音沙沙地远去或者踏叶而来,在风的轻抚中拥抱白杨树,以及白杨树下的乡情。在高原,广大的白杨树守候在岁月之上,梳理往来的风。
但是,我又隐约地想到,白杨树是一种看树,它并不给动物界提供果实,也不给人类提供可用之材,即便做燃料罢,白杨树也是一种勉强生火的树木。白杨树是一种风景,一种在人的绿色渴望中,以其速生的风格在大地上立起的行行崭新的绿意。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来大幅度地改变了观点,我在2000年的夏天,沿着黄河而行,我从黄河源到兰州,然后过景泰,到中卫沙坡头。在那个日子里,我住在中卫宾馆,这个宾馆住着一个电视剧的剧组,有两大车土匪每天拉进拉出,他们是一部武打电视剧里的土匪,住在我的隔壁,我觉得他们真的很像土匪,我躲开他们,去了中卫的夜市,那是一个十分大的夜市,呈L型,有许多羊杂和卤煮火烧,也有羊肉串、各种饼类和牛肉制品。我选择了胡辣羊蹄。胡辣羊蹄我没有吃过,它在炽热的白炽灯光下,呈现琥珀的色泽。我先要了两个胡辣羊蹄,一瓶西夏啤酒,一路吃喝下来,到结账的时候我已吃了八个羊蹄,喝了五瓶啤酒,胡辣羊蹄是一种不可取代的美味。
吃罢胡辣羊蹄,我要了一辆三轮,让三轮拉着我逛风景,当然也要听司机讲故事,三轮司机都是讲故事的能手。他问我是不是看了沙坡头,我说看了,非常有意思。他说,我知道你们这种文人墨客知识分子就是会涂脂抹粉,你看到了沙坡头进入联合国绿化治沙500强,你知道星天牛咀下倒下的树有多少吗?我说,这我怎么知道呀?我刚来宁夏呀,你能否把知道的告诉我?他说,你要想知道,你就得在中卫住下来,多吃胡辣羊蹄,多在民间访问,你去政府,他当然给你个一片大好。
这个时候,我隐约地感觉我将有一个重大发现,我希望三轮司机继续讲述星天牛的故事。我在沙坡头已经发现,那里的植被是呈多元状态,主要固沙植物是柠条和油蒿。我从景泰到沙坡头的路上,的确是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荒漠地带,大地上长着一种叫做油蒿的植物,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荒漠,一颗由江南的水草润湿过的心,是极易在此感受干渴之惨烈的。
但是,叭的一声,打碎了我的梦。三轮车爆胎了,这个时候三轮车正好拉我到野外,我刚才还正想下去小解一下,都是啤酒给撑的,忽然车胎就给爆了,放眼望去,夜幕已然掩盖了旷野,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是不是绑匪设计好的圈套?我按了按腰包,那里装着一把瑞士军刀。
老板,对不起啊,车胎破了。三轮司机一脸无奈,他下了车,黑黑的脸面对着我,他的眼睛是黑亮的,他很瘦,两只手黑瘦有力,我忽然感觉他就是一只星天牛!是的,他的背后就是一棵西部的白杨树,他像星天牛一样面对着我站着,他扬起双手,像扬起一对爪子。是的,他正是星天牛。这里离中卫宾馆不是特别远,他悠悠地说。我想了想,给他一块钱,中卫的三轮到哪都是一块钱的,城市小罢。但是,我没有立即离开,我问,你是说发生过天牛灾?
是的。你沿途看吧,还可以到银川去问。因为天牛灾,我们乡下的树都砍掉了,当柴烧掉了。你去吧,谢谢你。我转身走了,走出十多步远,我回头看了一眼三轮司机,他像一只星天牛那样趴在车轮上,夜色里,让我发现一切的生物都是星天牛。我沿着一条林道走,河套的月亮进入云里,夜风凉凉的,我站到路边小解,仿佛把身体内部的热量全部排放出去。
我凭着经验向一片灯火的亮处走去,那灯光处肯定就是中卫城。我想,假如今晚只吃两个胡辣羊蹄,会不会把三轮的胎压爆?可能不会,很多系统往往是接近临界而保持完好,这也是机械设计师的能耐。当然,这不是我要深究的事,我在想中卫的月光是不是有唐诗里面那么凉?中卫是一个屯兵的古城,据说王维是走到沙坡头的时候,坐在腾格里沙漠的边上,看那辉煌的暮色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名句,大漠与长河恰是在中卫的交汇。
很多年前,我流落在一个湖心岛上,湖心岛充满大雁的腥气,岛上有非常多的腹蛇,它们盘成圆圈的身体是一种令人看上去极不舒服的土黄色,它们的眼睛可以发射远红外光,我把许多火柴头子捻成粉末涂在脚上,它多少有一些雄黄的味道,蛇是讨厌雄黄味道的。我现在想,我应该用什么来防范星天牛?一股黑的夜风持续盘旋,我听见风中好像有一种异声,它不会是来自高庙的呢?中卫有一座庙,自古就是楼房的格局,所以叫做高庙。
啤酒之内的酒精开始发作。我素来惧低度酒,我喜欢65度的互助大曲和67度的衡水老白干,再不济也要56度的二锅头。一喝低度酒我就完蛋,除非喝高了以后再喝一点啤酒来解白酒,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我其实在大多数的时间是拿心情把自己灌醉的,酒算得了什么?酒不就是兑了一些可挥发物质的水么?呵呵,就如照耀了一些阳光的空气。
有一种凉,它是从背心透入胸脯的,这种感觉源于生命,像催化剂的注入,在很多的圣洁的黎明,我都情不自禁地欢呼攀藤类植物向上的生长并系统般地将花朵打开,那蓝天是一种永世的慈祥。许是在黄河源上已经打造出一颗很硬的心,我摇晃着向前走,右手间或按一按腰间的瑞士军刀,我想假如我是一个匪徒,我还会有什么惧怕?我是匪徒……啊,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心理置换啊!我以匪徒的心情走马黄河,它将是我的关于河流的感受。
第五部分 芦芽山野山蘑第42节 伐掉白杨树(2)
很黑的一阵感觉,我怀疑三轮司机一直在后面监视我,他象星天牛一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它沾了满身露水,但牙齿光洁如新,两根触须像钢鞭一样粗硬有力。我怎么总也走到不亮光处?我回不到城里了么?这时候我听到了水声,这是河套的水声,是绿色的生长的水声,它在夜的凉风中弥漫。生命有时候像一颗豆子,只有一丁点芽孢隐遗于坚硬的胚基之中。
在2000年最后的日子,我坐在北京韩庄子的公寓里面,我仔细地搜索那一段时间的心情,深刻地反省其间的旅途焦虑症而导致的心态失衡,我在壶口看黄河的时候,就感觉到大河之上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将我朝瀑布上吸引,它甚至用极度的恐惧击打人的心灵以诱发人生出跃入万顷黄河怒涛的崇高愿望。令我奇怪的是,人在那一刻真的很想跃入壶口瀑布,那辉煌与壮观的景象无人能敌。另外,我把握了这样一个信息: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天牛灾,宁夏已经砍伐了8000万棵白杨树,并且全部销毁。这可能是天牛灾毁灭的部分白杨树,估计会有更多。
我不知道是否《白杨礼赞》给全民族的心灵播下了白杨树情结,我知道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