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下巴听得十分认真的评委们皱起了眉头。
滨井美沙收紧了交握的双手。
后台等候的参赛人员们和金泽老师都走到通道处,看着坐姿变得僵硬起来的由衣。
由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继续弹下去。
“不要这个样子,由衣,我知道你还是很喜欢钢琴的。”
由衣正在琴键上飞速移动的手又停顿了一下。
“想一想你第一次见到钢琴、第一次按响琴键时的心情,是不是觉得很新奇,很欢喜?”
不要说了……
由衣咬住下唇,双手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
“还有第一次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自豪、很开心呢?”
她越发用力地咬着下唇,直到舌尖都尝到了丝丝铁锈味,仍然无法制止双手的颤抖,好像这一双手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受她的掌控。
颤抖的双手,连弹出来的琴声都是抖抖索索的,不堪入耳。
越来越多的裂缝从第一道裂痕上延伸出来,向四周蔓延。
她辛辛苦苦用炫技构架出来的、华丽的表象,出现了分崩离析的预兆。
这一次,连只顾着翻看手机的花泽夫人都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第一次在舞台上表现得这么失常的由衣。
“来,带着这样的心情,喜欢钢琴的心情,再试一试吧。”
在勉强挣扎了七八个音符后,由衣慢慢地、慢慢地把颤抖不已的双手手握成拳,终止了这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琴声——
如果可以的话……
我也希望我的演奏能够……
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不是用炫技堆砌起来的花架子,不是用高难度的曲子虚张声势,而是有感情的,能表达我对钢琴的喜欢的演奏……
可是我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让自己最崇拜的人,听到这么糟糕的演奏。
怎么能够用自己最喜欢的钢琴,弹出这么糟糕的琴声。
我怎么可能……原谅这么虚伪自私的自己……
“既然钢琴让你如此痛苦,为什么不放弃?”
对不起,钢琴……
我依然喜欢你……
就像我过去的人生里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把你视作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可是原谅我……
我没有办法继续弹奏你了。
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没有办法,让这么糟糕的自己……玷污这么尊贵的你……
那就……这样吧。
让我远远地……看着你。
只要看着你……就够了。
她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手肘重重地落在琴键上,发出沉闷的杂声,片刻,有泪水从她掌心与脸颊的缝隙间流下。
评委们困惑地面面相觑。
听众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
既然弹不好,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弹下去好了。
她抬起头,双手缓缓从脸上滑落,她眯着眼睛看了明晃晃的聚光灯一会儿,感觉自己不会再流泪了以后,才收起曲谱,走到舞台正前方,对台下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对不起……
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可是我真的,无法继续弹奏下去了。
她用手背抹掉原本以为不会再流出来的眼泪,虚脱一般耷拉着肩膀,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后台。
一脸担忧的金泽迎上来,正准备说些什么,由衣就先行开口说道:“什么都不用说,我没事。”
说完,她就走到角落去坐下了。
那两个人,一定会对她今天的表现非常不满。
但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已经决定不要再……
还是等比赛结束以后吧。
等比赛结束以后,她就不要再弹钢琴了。
她仍会陪伴它,会和它说话,但不会……再弹奏它。
“嘭”的一声,后台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其发出的巨响惊醒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由衣。
正看着舞台上志水的演奏的金泽老师回过头来,食指竖在嘴巴前,十分夸张地“嘘——”了一声,恼火道:“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这还在演奏呢,动作小一点!对了,找到月森了吗?!”
由衣茫然地环顾了后台一圈——月森不见了吗?
“没有,”火原一边喘着气一边摇头说道,“但是有音乐科二年级的学生说看到他出去了!现在土浦还在找。”
音乐科二年级的学生?
由衣看着俱是一脸急切之色的火原和金泽,虽然对具体事情不太清楚,但还是认识到了事情的严峻性,她不由得走过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西——都闹腾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花泽姑娘?
“从日野的演奏快要结束的时候开始月森就不见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金泽抓着头发解释道,“这可怎么办,志水的演奏马上就要结束了,柚木过了就是他了,这种时候还往外面跑什么跑!”
由衣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可以看出来,月森有多重视这次比赛,甚至比第一次自选曲目比赛要重视得多,这大概是因为他父母的到来,而且以他的性格,也不应该会发生这种事情。
“如果我们想办法让他拿不到优胜的话……”
“但是有音乐科二年级的学生说看到他出去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在走廊里密谋着什么奇怪事情的那三个人……好像就是音乐科二年级的。
“我再去找一次!”火原急得在原地跳了一会儿脚,转过身又要往外跑。
“等等学长!”由衣一把拽住他的马甲,急切地问,“你还记得告诉你月森学长到外面去了的学生长什么样子吗?”
☆、第二十三乐章:
在听过火原对那三个人的外貌描述后,由衣很肯定地对火原说道:“是他们,他们知道月森学长在哪里!”
“诶?你确定?!”火原瞪大了眼睛。
“恩。”由衣点头道,“那天我听到他们在走廊上商量着,说什么要让月森前辈拿不到优胜,所以月森学长失踪的事情,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他们做的!”
“那好,我马上出去找他们!”火原说完就夺门而出了。
由衣也转头对金泽老师说道:“我也出去找一找。”
说是要去找,其实由衣并没有头绪,也许她只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而已。
从男性更衣室门前路过的时候,她特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月森的小提琴端端正正地放在镜子前。
全校只有月森一个人的小提琴是金色的,所以由衣一眼就认了出来。
由衣的眉头皱了起来。
同样是学琴的,由衣很清楚月森有多重视这把小提琴,就像她一直以来都特别珍视自己的钢琴一样。
所以他不可能把小提琴就这么随便地放着。
她推开虚阖的门走进去,轻轻拿起小提琴看了看。
就这样把琴放在外面的话,他本人是不会走很远的。
她环顾了这间宽敞的更衣室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紧闭着的大衣柜的门上。
会……在这里面吗?
她走过去,握着衣柜金属制的用力往外拉——上锁了。
会是她猜测的那样吗?
优雅而舒缓的《天鹅》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广播里传来播音员悦耳的报幕声:“第七位参赛者,音乐科三年级B班,柚木梓马,参赛曲目为,马斯奈《沉思曲》。”
快没有时间了。
由衣使劲儿把厚实的木门拍得“砰砰作响”,一边喊道:“月森前辈?”
就在她一连喊了好多声都没人回答,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的时候,衣柜里终于传来一个含糊的回应声。
由衣马上停下动作,紧张地问道:“月森前辈,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响起月森有点迟缓的声音:“是……花泽桑吗?”
“是我,你现在还好吗?”
月森揉了揉撞得生痛的肩膀,打量了一下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之地,答道:“还好。”
随后又近乎自言自语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听他说没事,由衣稍稍松了口气,和缓了声音说道:“月森前辈,你被人锁在衣柜里了。”
“衣柜……吗?”月森回想了一下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苦涩地说,“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你怎么会在衣柜里面?”由衣又尝试着拽了拽门把手。
“啊……我过来放东西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踢了我一脚,我撞到墙上就昏了过去。”
“是……那几个人做的吗?”由衣回想了一下上次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三个男人的长相。
“……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很有可能就是他们。”
“……这三个人渣……在背后玩儿阴的算什么男人啊!”由衣气急败坏地说。
衣柜里的月森没有说话,四周一下安静得只剩下广播里传来的轻柔清新的长笛声。
知道他心里现在肯定比自己更加急切,由衣也不想继续说那三个男人来增加月森的烦躁感,只好安抚道:“总之你没事就好,我马上去找老师来给你开门。”
啊!!所以说礼服神马的就是麻烦死了,都没有地方放手机!
“等等!花泽桑!”月森的声音拔高了许多,“不用去了!”
由衣生生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这种事情……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月森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感觉,“反正都已经到了柚木学长的演奏,就算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月森收回按在木门上的双手,无力地靠在墙上,“柚木学长的演奏快要结束了,就算现在回去,再去演奏,也没什么意义了。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的话……你们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由衣走回去,单手撑在冰冷的木门上,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森沉默了片刻,正准备出声的时候,由衣却抢先开口了:“你以为那个名次对我,或者我们来说……很重要吗?”
“……”
“是,我父母一直很在乎我在音乐上取得的成绩,所以在他们的压力下,我的确也有过希望我能拿到更好的名次的时候。”
“……”
“但是以后……他们再也,再也不能影响我了。”
听着她开始发抖的声音,月森蹙起了眉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再也影响不了我了。”由衣故作轻松地说。
“为什么?”
由衣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刚才不是说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什么的吗?我恭喜你们,以后你们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了。”
月森的腰背一下挺得笔直:“……你要退出比赛?!”
“现在退出比赛他们是不会答应的,是,他们可以强迫我继续参赛,但是无法……控制我的演奏。”
“等比赛结束吧,我就会……”由衣的声音顿了顿,用一种连她自己的觉得丢人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我就会放弃钢琴了。”
良久,月森轻得恍若叹息的声音传来:“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由衣狼狈地抹了一把脸,说道:“不是你说的吗?‘既然钢琴让你如此痛苦,为什么不放弃’,现在我想通了,哪怕是每天把时间花在睡觉和发呆上面,也好过……用那样的心情去对待钢琴。”
是,他那天的确这么说了,但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草率太不负责任了,他怎么可以那么轻巧地就毁了一个女孩子十多年来的努力成果?他一直想要对她道歉,并且好好地谈一谈这件事情,只是苦于没有找到机会,她怎么就……
“你刚刚一定没有听到我的演奏吧?”由衣站得有些累了,索性也靠着木门缓缓坐下,她抱着双膝,语气里的欢喜听得人很心痛,“真好,那么糟糕的演奏,能少一个人听到就少一个人听到吧。”
“呐,月森,要不要听听我的事情呢。”
由衣把额头抵在木门上,没有等月森回答,就径自说开了——
“我花泽家,往上数十代,都有叫得出名号的著名音乐家,偏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就断了,他没有任何音乐天赋,小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过,我爷爷曾经带他试过很多种乐器,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让我爷爷很失望。”
“其实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会拉大提琴的,但他一四十好几的人,没有志水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拉得好,他那么爱脸面的人,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再加上他又是星奏学院的校长,日本著名音乐学院的校长,竟然在音乐上没有任何造诣,你可以想象他的压力有多大。所以我觉得当初他看到我坐在钢琴凳上不肯下来的时候一定欢喜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