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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五月初,快到了太宗皇帝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为了替先帝追福,并超度先帝的亡灵,高宗皇帝要组织一系列的祭奠活动,其中包括在京师长安的众多寺院同时举行追福法会,高宗皇帝本人也要到佛寺行香礼拜。他选择了感业寺。
不久,感业寺住持长明师太接到了内侍的传谕,说高宗皇帝将要在先帝的忌日时来感业寺进香,要长明师太打扫经堂,安排好圣上临时驻跸的禅房,并准备好法会。长明师太接到此圣谕后,当然大喜过望,但也心里纳闷,到底是哪位菩萨感动了这位新君,他为什么不去别的大寺,而专门来这小小的尼寺呢?难道是先帝的嫔妃中有这位新君的心上人?看来,原因只能在这里。长明师太突然想起了水净这些天的反常举动,莫非就是她?长明师太已明白了八九分,水净就是招引高宗皇帝的活菩萨。
全寺上下开始忙碌了。
只有水净例外。长明师太没有给她安排任何事,而且还不时地讨好自己的这位弟子。其实,水净也在忙碌着,她在思考与这个男人见面的情节,她在为与这个男人见面作准备。她躲在自己的禅房里焦躁不安,有时又心静如水,心情中交织着喜悦和埋怨、新的希望和新的失望。她清楚这个男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不会仅仅是安慰安慰他昔日的情人吧,不会是出于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后悔而来忏悔的吧,不会是来作最后的诀别吧,等等。水净想了很多,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他再次拉住,一定不让他轻易地远离自己而去。但靠什么呢?不能仅仅靠自己的美艳了,因为自己青丝已无,铅华已洗,再没有吸引一个男人的外表了;还能靠什么呢?她想,应该靠对往昔情感的思念,靠自己与这个男人心灵的沟通,再能靠的则是佛教所谓的因缘了。她相信,自己当初种下的因,现在应该有收获的果实了。
她又突发灵感,写了一首缠意绵绵的情诗:“看朱成碧思纷纷,顦顇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意思是说我等你盼你,以至于看朱成碧,把眼前的红色看成了绿色,使我形容憔悴,心痛欲碎。无限的思念,使我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如果你不相信,就请你打开箱子看看,我还为你保存着当初的那条石榴裙,那是我们深厚情感的见证。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从太极宫到朱雀门,从朱雀门到感业寺,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无一闲杂人等。先是来了一队太监,东看西看,选择停车地点,查看有无外人入内。接着又来了一队御林军,威风凛凛地立于四周。然后才是皇家拜佛进香的大队人马簇拥而来。长明师太率领寺内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及全寺尼众,跪迎高宗皇帝驾到。水净也夹杂在其中。她忍不住抬眼一看,刚好看见那个男人骑马而来。今天,他虽然素衣简从没有戴皇冠佩玉带,但比起当太子时的模样来,显然威风多了。他神采奕奕,昂首挺胸,一派帝王的神态。他没有更多地留意跪倒在寺门外两侧的尼众,到了寺门,下得马来,与长明师太等人颔首致意后,便直奔大雄宝殿拈香拜佛,随后便在佛堂升座,由寺内尼众操持起了追福超度法会。水净没有参与法会,只是在这个男人的斜对面侍立着,她有意低下头,她想知道这个男人能不能在近百个尼众中找到自己。
梵呗齐奏,鼓磬齐鸣,香烟袅袅,令人肃然起敬。但不久,高宗皇帝便开始起神了。他在座下寻搜着,他要寻搜一个人,一个使他终身难忘的女人。他的眼睛在不停地转动,在端详和打量着每一个肃立座下的女尼。尼众们发现了他的不安后,以为是法事活动有问题,便更加卖力了,诵经的声音也愈加响亮了,敲击钟磬的手也更使劲了。但是,高宗皇帝还在不停地搜寻。除了他之外,应该说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的目的。一个就是当事人,昔日太宗皇帝的武媚娘武才人,另一个是主持法事的长明师太。但是,此刻的她们,一个是侍立于尼众群中的普通尼姑,另一个还正在主持着这盛大的皇家祈福超度法会。尽管心里明白高宗皇帝的心思,但在那种场合下,也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终于找到了她。她就侍立在自己侧对面不远处。从外表上看,和别的女尼没有什么不同,低着头,一席皂色缁衣,一顶尼帽,半合着眼,双手合十。从她低着头的侧面,可以看清楚半张脸,尽管是半张脸,依然显得很妩媚。高宗皇帝的心在颤动,他突然有了一种负罪感,怎么能在这为先帝祈福的庄严的法会上心猿意马呢?这是一种罪过。但他又觉得,自己使这个女人落到了如此地步,也是一种罪过。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女人紧紧搂在自己的怀中。
法会终于结束了。高宗皇帝向长明师太等人说:“你们也累了,下去歇息吧。朕也要到禅房看看……”便落下座来,向寺院施舍了布施后,来到了为他临时准备的禅房。他开始等待,等待他心上的人儿。
水净在长明师太和执事太监的再三催促下,终于来了。
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高宗皇帝开始详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女尼姑。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透明,但目不斜视,仿佛她已不再是人间的凡物;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别有韵味,无法掩饰那青春美丽的线条。高宗皇帝突然间冲动了起来,这是一个痴情男子的热望与冲动,他立起身来,要拥抱这个令他难以忘怀并比他大四岁的女人。
水净躲了一下,平静地问:“圣上怎么会来这里?”其实原因水净本人最清楚。“今天是先皇的忌日,是为了超度先皇,也是为了探望先皇的遗眷,还有就是……”水净未等高宗皇帝说完,便合手作揖,又后退着,拉开了她和这个男人的距离,说:“阿弥陀佛!圣上真是大慈大悲。”高宗皇帝一下子显得迫不及待了,他说:“我想你。我心里一直好想你。”“罪过罪过。小尼不敢,还望圣上体谅。小尼已是削发之人,在佛门苦心修行。这里与宫中是两个天地,还望圣上早早返驾。小尼会在这里日夜为圣上行香诵经祈祷的。”高宗皇帝奔了过来,几乎是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了水净,“媚娘,这一年里,委屈你了。”高宗皇帝体贴地说着,并把她搂得更紧了。这是体贴,也是安慰,而且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特别是“媚娘”两个字,勾起了水净情欲的记忆,这两个字在一年前就已经消失了,无人再叫,无人提及。今天突然间听到,是多么的亲切,多么的悦耳。水净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如雨下,满腔委屈一下子倾泻了出来。她紧紧地搂着他,喃喃地说:“皇上,快接我回宫吧!”
高宗皇帝没有急于回答她,而是把她抱得更紧了,开始吻她,开始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欢愉。
事毕,水净又问:“皇上什么时候接我回宫?”高宗皇帝还沉浸在刚才急风暴雨般的欢悦之中,半晌才回答说:“很快,很快。多则五个月,少则三个月。你要耐心地等待。”从这句话中,水净听出了其中的无奈,她马上问道:“皇上是不是有难言之隐?”高宗皇帝这才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了,他说:“只是时机不成熟,只要时机成熟,朕一定接你回宫。”水净觉得,高宗皇帝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或许是时机不成熟,但什么时候时机才会成熟呢?水净很迷惑,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看来只需要肉体的满足,一旦得到了满足,他又会将自己忘记一段时间的。所以,和他偷情,尽管其中充满了幻想和欢愉,终不是长久之计,一定要回宫去,要在宫中完成自己预定的生命之路。
高宗皇帝走了,水净知道他还会再来的,因为这里有他的武媚娘,有他肉体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寄托。
从此,皇帝与女尼,天子和情人,宫内与寺院,一时间成了爱和怨的交纳,盼和等的焦虑,生和死的角逐。感业寺的禅房,成了他们不时幽会的情场。这些,都不啻是对佛门的一番戏弄。长明法师无奈,寺中的尼众们无奈,她们似乎在忍受着这一对男女对佛门的亵渎。但她们又不想把这种忍受表露出来,因为她们清楚地知道,她们自己和感业寺的一切,包括整个华夏广布的佛法,都与这个男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水净准备向这个男人摊牌。
这次,正当这个男人情欲正浓之时,水净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好象是漫不经心地说:“皇上你这样偷偷摸摸,就不怕有人说闲话吗?”高宗皇帝说道:“朕现在贵为天子,有谁还敢说三道四呢?”水净又说:“那么,即使是接我回宫,皇上也是不怕别人说闲话了?”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高宗皇帝的心病。他不能及时将这个使他神魂颠倒的女人接回皇宫,担心的就是怕有人说他把父皇的嫔妃作为自己的宠妾。人言可畏啊!新皇纳先皇之妃,等于是儿子讨后妈作老婆,他怕的就是这种流言蜚语。武媚娘,不,还是水净,见高宗皇帝半晌不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言辞,来开导他:“不错,我侍奉过先皇,但那只是一夜的宠幸。在宫中,我真正侍奉的人就是皇上您。我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侍奉过先皇不能再度入宫,还是侍奉过皇上而不能入宫?如果是侍奉过先皇而不能再度入宫的话,那我怎么还能够继续侍奉皇上您?我们这样偷偷摸摸总不是长久之计吧!况且,前朝已有例子可循。想当年,陈后主的妹妹宣华夫人,先侍奉隋文帝,后来不又成了隋炀帝的贵妃吗?”水净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一个懦弱之人,只要有人给他施加一点压力,他就会改变注意。当然,这种压力不是蛮不讲理,而是要用道理来说服他,使他感觉到有压力。
高宗皇帝听罢武媚娘的一席话,从话里感觉到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和刚毅的性格,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开了自己的心病。他冷静地回答说:“朕的决心已下,一定接你回宫!”
他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时候接自己回宫,但水净从这句话中也听到了高宗皇帝的决心,听到了他对自己的留恋,听到了他再也离不开自己的那种意识。
她可能还要在漫漫长夜中等待。她仍然过着一名尼姑该过的生活。每日敲动木鱼,对着佛像口诵佛号,但她还在思索。她突然间想起了太宗皇帝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君王就是法王,皇帝就是人间的佛祖。”现在回想起来,她相信这句话,因为太宗皇帝的所做所为已经大大超过了佛祖的能耐,他英武刚毅雄才大略,他使佛教变成了手中的棋子,即使是晚年赞叹佛法,也并没有丧失人间法王的形象,多少高僧大德对他趋之若鹜,多少高僧大德曾讴歌过他的功德啊。她拿太宗皇帝这位人间佛祖与当年的高宗皇帝作了比较。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心地慈善的高宗皇帝,虽万万不及他的老子的雄才大略,英勇善断,但他却更像一位慈祥的佛爷。不过,他徒有一副慈善之貌,而无佛教所提倡的那种降魔之心,他太为善了,有时近乎傻,不过是傻的可爱罢了。自己若能出寺入宫,一定要培养他健行勇猛,也就是佛教的首楞严三昧,要使他刚健、勇健、勇伏,既刚健有为,又善于降服魔鬼,要使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步入三昧之境。要是不行,自己就取而代之,替佛行道!
她突然觉得恍然大悟了。自己既可以是才人,也可以是尼姑,既可以做皇后,也可以当皇帝。有凶狠才有慈悲,有慈悲才会有凶狠,出世与入世,天上与人间,都是佛乘之大道,都是替佛行道。想到这里,她从蒲团上起来,已是中夜了。她缓缓步入后院,在翠竹林中漫步。当天是一轮明月,满天星斗。她又暗暗地下决心:能入紫微垣,当令文武百官如天上的众星围我旋转;若不能入紫微垣,也要和天上这轮明月一样,光辉压倒群星。女身要胜过男身。杀人、救人,都是我佛的大道。这时的女尼水净,已经步入了佛境,眼前闪现的是女身、男身、魔鬼、天女、才人、尼姑、皇后、皇帝,这既是她的生命之旅,也是她的一种境界,一种佛祖降临人间的境界。
水净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自己的人生旅途。
永徽二年(公元651年),高宗皇帝下诏废玉华宫为佛寺。玉华宫原名仁智宫,是唐王朝开国皇帝李渊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在峒山(今陕西铜川北山)建的离宫别墅,太宗皇帝时又作了扩建,改名为玉华宫。太宗皇帝晚年多在玉华宫消夏避暑,曾延请玄奘等高僧大德侍陪。高宗皇帝改玉华宫为玉华寺,主要为了玄奘。因京师长安城中尽管寺院林立,其中还有专门为玄奘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