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人近在咫尺了,古扎巴布方缓缓道:“如果我出手帮你杀了他,你还会像现在这么尽兴吗?”
柳白朗眼底的笑意已经随着那人令他熟悉的,对万事万物都莫不在乎,漠不关心的欠扁神色渐渐荡漾开,嘴上却不饶人地麻骂道:“呔,油腔滑调。”
这一声似嗔似娇惹得古扎巴布终于笑了,他伸手用力一拽,便将人紧紧搂入自己怀中。他的个头比柳白朗高了许多,故而要吻他时,便不得不附身弯腰,似轻嗅蔷薇。
立夏过后,长安接连几日皆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雨里。
花府老宅庭院里的牡丹上头虽有遮阳的棚子挡着,下头却不可避免的遭了水灾,经过园丁老仆们的几番折腾,虽也都安稳的继续活着,却难免多了两分憔悴。
雨珠儿滚在花叶上,似美人泣泪般惹人怜爱。
因是称病闭门谢客,花鹤翎便将束发皆散开了,披衣坐在廊下。
许是因为担心院子里花,也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近日里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常常夜不能寐,眉宇间多了两分病态。
他默默在心底数着日子。
足有一个月了,他未曾收到巫暝的书信。
若是放在普通友人之间,也应作寻常,许是巫暝的行程忙碌一时忘了,也或是送信人路上受阻耽搁了,这世上总有诸多的意外,更何况就算是亲兄弟、父母、夫妻月余未有联系在这世道也是常态。
只是这种情况却从未发生在他花鹤翎与巫暝之间罢了。
从他们一起离开南疆,两个人之间就没有这样分开过,小别三五日自是有的,最长的时候便是过年节,巫暝需回扬州,他也必须留在长安,但这期间书信上的往来却是从未间断过的。
花鹤翎还知道,巫暝其实并不是很喜欢给人写信的——世人都说他多情,但在花鹤翎看来,巫暝心底里是有些薄凉的,他很少给他的那些情人们写信,也不常主动的与他们联系,相聚时自然宾主尽欢,互诉衷肠,分开后却也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
但巫暝却给他写了很多很多的信。
有一年冬天,巫暝将他送回长安,还未及启程回扬州时,便已经开始动笔给花鹤翎写信了。他说这样他就可以一边赶路回扬州,一边在路上给花鹤翎寄信,花鹤翎便不用等他那么久,每日都能收到他的消息。
想到这儿,花鹤翎闭上眼,浅浅一笑。
掐指算来,白驹过隙,这已是他们相交的第十个年头了。
大概正因他们保持这样令双方皆感到心满意足的微妙距离太久,以至于花鹤翎产生一种错觉,再眨一眨眼,他们这一生就该这样过去了。
正如了巫暝那一句。
鹤翎,你是不同的。我们这一生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今日,断了一月的书信,他焦躁不安时,老仆的一句劝——朋友之间,不本就如此吗——才让他恍然惊醒。
哪有朋友之间,是他们这样的?
花鹤翎又笑了。
这时,家里的老仆告诉他,浩气盟来人求见。
花鹤翎望着天街的斜风细雨想了想,让下人先将来客请往偏厅落脚,想来这样雨天还要出门,真是不容易,多少会有些狼狈,让人先歇下来,烤烤火。自己也好乘机整理仪容,他如今这副模样出门见客,实在有损花府的颜面。
他起身回房,方且对镜将乌发束起,出去招呼客人的仆人又折回来了,告诉他,那人竟不愿进门,还托他带话道,请自家少爷也别客气了,浩气盟正力堂堂主叶清歌请他即刻回南屏山浩气盟总舵,有要事相商,与巫暝有关。
花鹤翎听见那个名讳,手也不知怎地忽然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玉簪落到了地上,断作两节。
第23章 章二十二
那玉簪用料虽不算名贵,但雕工尚算精细,搁在平常人家也是小半月的口粮,前来回话的老仆见了这状,难免有些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来收拾,问花鹤翎要如何处置?
花鹤翎摇摇头,闭上眼,那一声断玉脆响像是打开了他心里的一个匣子,放出了一匣的心烦意乱。他将老仆打发离开,草草的收拾了一番,便披着青墨色外袍出了门。
来人是个藏剑弟子,披着蓑衣站在雨里,浑身湿透了,眸色阴沉,像个水鬼似的。花鹤翎微微一愣,方认出他来,这人乃是叶清歌的心腹叶旻。叶旻性情孤僻,天生一张死人脸,但办事极为牢靠,身手更是不凡,只有极为机密紧要之事叶清歌才会差遣他来处理。
花鹤翎本欲开口问的话也被那一脸阴森冷冽的堵在了喉咙里,因他知道在这人口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转头吩咐家人,准备车马,连夜随那来人回了浩气盟。
那叶旻果然一路上一言不发,活像个哑巴。
若是搁在平日里,花鹤翎兴许还会苦中作乐的想,该将这人介绍给唐佰越认识认识。此间却因担心巫暝,以及一股萦绕心头的不祥,而跟着沉默了数日。
待回到浩气盟时,也未将花鹤翎引往正力堂,而径直带花鹤翎去了叶清歌的住处——说是叶清歌的住处,其实也不对。这里本是叶清歌的大师父叶归雁在浩气盟内的一间别院,后来叶归雁退隐江湖,便将这间别院留给了自己的徒儿。但叶清歌所在的正力堂与这一间别院隔得较远,他平日里公务繁忙,便也少得空闲回来。此处平日里也有家人看管,供叶清歌接待自己的一些江湖朋友小住。巫暝初入浩气盟时,叶清歌尚且不知他是奉师命前来就任灵蛇长使的,只当他是来浩气盟探望自己,曾经阴差阳错的安排巫暝和花鹤翎入住此间,故而花鹤翎才识得此处。
因得这些缘故,这件别院平日里空闲的很,没什么人烟,只有两名杂役。
但今日花鹤翎方随那叶旻入门,便觉出了不同,大门外竟有四名藏剑弟子把手,看模样皆是叶清歌的心腹,各个挺直了腰板,严阵以待的模样。
花鹤翎心情忐忑,满腹疑惑的入了正厅,总算见了叶清歌。
叶清歌的神色也不见得好,愁眉紧锁,神色肃穆,目光更是犹如寒冬冷冽,摄入花鹤翎眼里,让花鹤翎的一颗心也跟着入坠冰窖,连呼吸也跟着迟缓了两分。
叶清歌伸手一挥,吩咐叶旻带门离开。
直至那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叶清歌才缓步向花鹤翎走来,随着他脚步渐近,花鹤翎心中越发七上八下——因着巫暝那层关系,他与叶清歌虽然不过泛泛之交,叶清歌待他却一直礼遇有加,今日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必然知道了什么。
终于,叶清歌停在花鹤翎身前。
他的个头比花鹤翎要高上些许,平日里离得远也难觉察,此时近了,花鹤翎只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两人间沉默了片刻,花鹤翎终于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抬头直视叶清歌的目光,毫无畏惧地道:“叶君,您这像是要审我?”
叶清歌的目光像是一把刀紧紧钉在花鹤翎的身上,但花鹤翎表现的非常镇定,叶清歌与他相交不深,故而一时间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破绽,过了一会儿,他结束了这场对峙,将桌上的一封信推向了花鹤翎,示意他打开看看。
这封信没有署名,但花鹤翎认出了那是韩广的字迹,内容所述皆是关于不空关血案的疑点,以及对巫暝身份的怀疑,花鹤翎的眼皮微微的跳了一下,他的心中此时已十分慌乱了,但面上依旧强撑着不改辞色地道:“巫暝的出身,你该比我比我更清楚才对。他义父是你二师父,他小时候是你看着长大的。”
叶清歌眉头皱的更紧,压低了声音低沉道:“我当然知道,所以这半年来,韩广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套话,我也只当他是无法走出不空关的阴影,皆被我挡回去了。可日前派往龙门阻截恶人谷晶矿运输的小队,一夜之间被人下了药,这件事不可能是外人所为。小队人马第二天醒来,发现只有巫暝和韩广失踪了,他们四处搜查,最终在银沙石林附近发现了韩广的尸首,致命伤是脖颈上的一圈血口,伤口极薄极深,是一个非常齐整的圆。这种死法很有特色,江湖上只有一个人的剑与剑法会造成这样的伤口。你知道是谁吗?”
花鹤翎摇摇头。
叶清歌眸中渐渐溢出痛苦与怨恨,他沉声缓缓地道:“柳白朗回来了。”
猝然听见这个久违的名讳,花鹤翎呆愣了一下,还不及细想,又听叶清歌道:“很快我们收到北昆仑探子传回的消息,有人见到巫暝和柳白朗举止亲密的一起出现在长乐坊内,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巫暝会跟着柳白朗一起去恶人谷?”
听见柳白朗的名讳后,花鹤翎脑子转的飞快,思考的方向却与叶清歌截然不同,他没有理会叶清歌压抑着愤怒的质问,冷静地反问道:“这封信是谁给你的?韩广知道你与巫暝的关系,他绝不可能将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
两人四目相接,叶清歌原本一提起巫暝与柳白朗之事,便忍不住烧起的怒火,却因花鹤翎满脸真挚而急切的担忧而不得不硬生生克制,他紧抿着唇,最终飞快的吐出一个名字。
“司空燕。”
闻言,花鹤翎顿时松了口气,他长叹了一声,心道,还好,不是天璇影直接插手了这件事。
天璇影是浩气盟中专门司管机密情报的首领,传闻他甚至与隐元会有着密切的关系——即便是花鹤翎这样对于江湖传闻涉猎不深的人也知道江湖中默认天下没有隐元会不知道的秘密。况且隐元会在瞿塘峡中明面上便有着一个离不空关极近的据点,孤山集。当年他与唐佰越商议,让唐佰越假扮成阿娜依引韩广发现阿娜依的尸体,便是希望为了尽快将这件事了结干净,莫要将此事闹到天璇影耳朵里,引起他的兴趣。
但俗话说得好,雁过留影,风过留声,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儿,便不能完全抹去痕迹。司空燕是司空仲平的义女,司空仲平虽在丐帮高层中不受待见,但名望不低,丐帮在江湖上收集情报的能力也不容小觑。
花鹤翎稍且放心,便听叶清歌又道:“她还告诉我,不空关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有人在江流集见到了巫暝,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的人是谁?你们到底还瞒着我些什么?”
花鹤翎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犹疑之际,房内一片死寂,脚步声却在门外悄然响起,他和叶清歌互相看了一眼,门很快被轻轻敲响,叶清歌正要开口训斥命人离开,门外传来了叶旻死气沉沉的声音道:“少爷,正力堂传话来,五毒灵蛇使娜尤大人来了,要见您。”
这一任灵蛇使娜尤正是巫暝的师父。
听闻她名讳的那一刻,花鹤翎瞳孔急缩,脑中仿佛被敲响了丧钟,他绝望的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挣扎掩饰,‘正义’都会将他如蝼蚁般碾碎,所有的秘密将无所遁形。
第24章 章二十三
叶清歌乍闻五毒灵蛇使的名号也是吃了一惊,须知五毒教内五圣使地位极高,平日里教务繁忙,一般不会轻易离开五毒总坛。旋即一瞥,又见花鹤翎脸色大变,顿失血色,面如白纸,立刻敏锐的意识到娜尤此番造访的目的必与巫暝有关。
叶清歌又打量了一眼花鹤翎,花鹤翎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额上冒起了细密地冷汗,双眸也失了焦距,可却依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他犹疑间,忽想起巫暝对花鹤翎的评价——你可别小瞧他,鹤翎虽看着弱不禁风,也不大爱与人争执计较,可他的心比磐石还要坚韧,他要是认定了的事儿,就没人能再说服他,任谁也不行。他也不太会撒谎,可一旦打定主意要瞒着你,就能咬着牙沉默到最后,‘守口如瓶’四个字简直是为他而生的。
叶清歌虽然不甚了解花鹤翎,却知道巫暝必然是最了解花鹤翎的。
故而当机立断,决定不继续在花鹤翎身上浪费时间,吩咐叶旻将人看住,自己匆忙赶回正力堂。
自听见娜尤名讳的那一刻起,花鹤翎脑中短暂的一片空白后,飞快闪过了许多画面与念头,只是皆抓不住,脑中千思万绪,心上一团乱麻,连叶清歌离开了也未曾察觉。
叶旻重新将房门关上,落了锁,自己抱着剑站在门外,泥塑的门神似的,一动也不动。光将他笔挺的影子投到雕花木门的窗纸上,映入花鹤翎闪烁的眸中,令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怎地,脑海中的万千思绪汇聚成了数年前一个夏日午后的画面。
他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记忆总是越美好越模糊。
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还不是万花弟子,是还能被人叫做少年的时候,也不识得愁字怎么写,凭借着家世与才气初初在长安画坛内展露了头角,因而有幸结实了几个万花弟子,他们皆是画圣名下的弟子,各个钟灵毓秀,让人乐于亲近,与他性情又是相投,时常邀他入谷赏景赏花。
那时朋友们便时常打趣,他也该拜入万花门下的,但花鹤翎总是笑而不答——彼时他虽年少,却早摘下了少不更事的帽子,有着自己的顾虑。
直到一个初夏的午后,他一如既往入谷访友,路过一片琼花林,那正是琼花开的极盛的时候,雪白的花瓣如云如雾笼在苍翠的枝叶上,时而纷扬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