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云裳还是有点不放心,泉哥哥待她很好,但他的温柔里总是少了一点什么。况且山下的世界那么大……虽然……但万一……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低头不声不响地系在了无双子的剑上。
无双子一看,是一块串着红穗的碧玉。他凝眉不语。
宫云裳双颊飞红,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娇声说:“泉哥哥,你在外头,看到它呢,就要记得我。”
第三章 心事
十七少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仔细端详。
记得老三临死前曾给他看过一叠白笺,说是“那个人”的真迹,老三就是为了偷这叠纸,才赔上了性命。潇洒瘦硬的字体,在染血的白笺上分外触目,十七少记忆犹新。所以他可以断定手中的这封信,就是“那个人”的真迹。
他将手中的锦书横过来看看,又竖过去看看,正面看看,又反过来看看……生怕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云锦摸上去滑得像水底的卵石,轻得像穿过指尖的微风。它显然一直被小心珍藏,色泽如几百年前一样光丽灿烂,焕若天边的云霞。丝线的纹理却几不可见,这让十七少不禁想起“天衣无缝”这个词。
世上,曾有十七个人都在找它。
自己虽然先一步找到了,但仍解不开这个谜一样的句子。
“江湖问心不问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听说过“江湖问路不问心”,说的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现在倒过来“问心不问路”,难道是说:凭心做事,不论对错?这样看来,倒也符合“那个人”的脾气。
只是事情绝非那么简单。这封信里藏有一个秘密,只有参透了它,才能找到 “那个人”的一件随身之物。
他原以为这封信会是一张航海图,或者一个卦象,或者一首藏头诗……谁知道仅仅只有一句话。
这句话,说了还等于没说。
手中这封信,他曾在太阳底下透着光看,也曾在月光下变幻角度看,他曾浸在水里看,也曾用烛火烘热了看……总之,能用的不能用的办法,他都用过了,可还是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下一步,他该去哪里呢?
他颇为苦恼地将锦书收入怀中,打开窗子透透气。
客栈的中庭里种着几株艳丽的桃花,衬着落日,绮丽中带点惆怅。
一阵风来,粉色把往事染香。
他又想起了红姑。
红姑艺名小桃红,是秦淮河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十七少是她的常客,经常去楼子里找她。若遇着红姑正好有客,他也不恼,慢悠悠地在楼下喝上两杯,听几首小曲,待红姑接完客,出了二楼房间走到廊檐的时候,他就在楼下朝她笑,或者眨眨眼睛,此时红姑总会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磨磨蹭蹭,然后才袅着小腰款款走下来陪酒。他就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子劲。
他开心的时候来找她,她不会像其他姑娘一样假装开心来陪他;他不开心的时候来找她,她也不会像其他姑娘一样来劝他。她从不问他原因,也不问他结果,更不问他为什么。
有几次他一进红姑房间,一句话没有,把自己灌个烂醉,红姑只默默陪着,替他斟酒,等他突然粗暴地抱住她时,她却非常温柔地亲他。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继续去找她,直到那件事发生。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银子,”红姑将一个小包袱扔在桌上,里面的银子撞出碎响,“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给自己赎身,跟你走。”
从那以后,十七少再也没去找过她。
又是一阵风来,将中庭的花瓣吹落几许,那朵记忆中的小桃红,不知今夜在何处飘香。
今晚,他特别想出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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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客栈里,无双子细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龙虎剑。
他熟悉剑身的每一处暗纹,也熟悉剑身的每一寸韧度。
当这柄宝剑还属于他师父的时候,师父也是这样天天擦拭。每次师父擦剑的时候,总要抚摸它很久,像是陷入了很深的过去,甚至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通常这种情况下,他要在旁边等很久,久到他觉得有必要唤他一声了,师父才会像大梦初醒般抬头看他。
现在想来,师父早早把这柄剑传给自己,究竟是因为格外器重自己呢,还是因为不忍再看到它呢?
无双子反复地擦拭着,直到宝剑泛出暗金色的光泽,不知不觉,擦到剑尾的玉穗,他心里顿时怅然若失。
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寂寞;和宫云裳在一起的时候,更寂寞。有时他想跟她说两句心里话,小姑娘却只用天真而崇拜的眼神看他,半懂不懂地听着,更别提接上话了;有时宫云裳也会很兴奋地跟他讲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他却听着幼稚琐碎,甚至一度走了神,这时宫云裳就会娇嗔地追问他:“泉哥哥,泉哥哥!你到底在不在听呀!”
人在,心不在。
他心里有一大块地方,她填不满。
这种寂寞,他曾多次在师父的脸上看到过,师父总是瞒着师娘,在斑竹前,负手而立,寂寞得就像他从不曾完整过。
所以,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寂寞地出生,再寂寞地死去?
人生也许本就无奈,他又在奢求什么呢?美人、名剑、天下第一……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他不是都拥有了吗?
然而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像黑袋子一样,将他越扎越紧,无法喘息。
师父收养了他,他无以为报,唯有使自己努力去迎合师父的期望。他从小练功就特别刻苦,白天练了一天,晚上师弟们都睡了,他却半夜偷偷爬起来继续练,他心里下着一股狠劲,绝对要做最好的那一个,十遍不行百遍,百遍不行千遍!通常,师父晚上巡视看到他,都会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私下教一些只传他一个人的功夫。有好几次,他独自半夜累晕在泥地上,第二天早晨别人打水时才把他摇醒。
如今,师父有意将掌门之位传给他,他完全可以望见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的人生:结婚、生子、将青城派发扬光大,然后继续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他一步步地,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和千百年来,所有掌门人走过的路一样。只是,他走得更寂寞些罢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可怕,又着实可悲。
看似拥有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
就像手中的这柄剑,孤独,厚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玉穗取了下来。
正巧铁冠子进门来看到了,急道:“小师妹送的东西,怎么取了!”他说话向来直,激动起来胆子特别大。
无双子熟知他的脾气,解释道:“使剑不方便。习惯了剑身的重量,突然多了样东西,出招不利索。”
“练习惯了不就好了,”铁冠子是个愣头青,不依不饶,继续为小师妹鸣不平,“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能取下来!若嫌碍着你了,当初就不该收下!”
几句话说得无双子更是心烦意乱。他放下剑,出了门。
今晚,他特别想出去喝一杯。
第四章,相逢
“一个人喝酒多闷呐!”十七少径自在无双子桌前坐下。
无双子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只见他一身劲装,眉目如画。一双漫不经心、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有着春与秋、冰与火、桃花与美酒。
“掌柜,再添个杯子!”十七少毫不客气地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
这是一家不大的酒馆,五六张桌子,用半敞开的竹屏风隔开,三三两两坐了些客人。酒馆虽小,却远离街市,在青山脚下,临溪而建。桌椅擦得很干净,柜台边还有一把古琴。
没等掌柜把杯子递上,十七少就迫不及待地拿走无双子面前的空杯子,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呸——”他猛地把酒吐在地上,“这哪是酒!比白水还淡!”
无双子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却一脸理所当然的陌生人,他从掌柜手中接过新杯子,道:“掌柜的,换一坛最烈的酒。”
十七少称心如意地对他一笑。
在此之前,无双子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能笑得这样好看。
掌柜利索地换上一壶新酒,道:“两位爷,慢用,这酒可烈着呢!相传北宋年间就有,叫‘三碗不过岗’。”
“哈哈哈,我们可不打虎!”十七少笑道,这句“我们”说得十分自然。
无双子先给他斟满一杯,酒香一下子炸开,果然是好酒,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道一声“随意”,仰头先饮而尽。
“好,痛快!”十七少也干尽一杯。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面对熟人百般掩饰,面对陌生人反而能袒露心怀。似乎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倾诉苦恼,更加没有负担,就算被知道了一些隐私,由于他离自己的生活实在太远了,所以自己始终相当安全。
而黑夜和美酒,又增加了倾诉的冲动。
“人活着,终究是烦恼多,快乐少。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找到知己?”无双子自顾自喝了两杯,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十七少陪了两杯,道:“人生苦短,谁无烦恼?比如我,有了太多的烦恼,于是也就超脱了烦恼。”又一杯下肚,“若人人都能找到知己,那高山流水还有什么稀奇?”
酒过三巡,醉意微熏。
无双子感叹:“道家说止水不波、太上忘情,终究是因为世间阴晴不定、冷暖无常,所以才产生了避世心态。如此消极,又何必来人间走一遭?活得再长也没意思。”
十七少哈哈一笑:“所以呀,人生在世,快马烈酒,开心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
“说得好,干!”
“干!”
两人时而微叹互答,时而偃仰啸歌,不像初见,却像是远别重逢。
无双子略带醉意地问:“你刚进来时,脚下无声,我看你轻功不错,但说话声音中却听不出内劲,你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没什么武功,就轻功还算不错。”当然,他还会一些暗器。
“还有这样的事?虽然练武之人多少会学些轻功,但没听过只学轻功不学其他的。轻功终究是用来逃跑的,打不过的时候才用,你为什么不学些正儿八经的武功?”
“我从小父母双亡,没人教。”十七少第一次跟人提起童年。
无双子默然,没想到眼前看似开心的人竟然和自己同病相怜:“我也是。不过我还比你好点,有师父把我养大。”
此后两人又说了许多,酒已阑,兴未尽。
无双子出来的时候匆忙,并未带多少银子,眼下三碗不过岗喝成了三坛不过岗,已是囊中羞涩。他随手向兜里一摸,凉凉的,想起是之前取下的玉穗。
不知何时起,掌柜来了雅兴,随手拨弄起柜台的古琴,有一句没一句地唱:
“巍巍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声音并不清亮,也不高亢,沙哑中带点苍劲古朴,别是一番风味。
无双子听到这几句,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将玉穗往桌上一拍,似有同销万古愁的豪情:“换酒来,今晚不醉不归!”
十七少看这块玉虽不十分名贵,但红穗子编得十分精巧用心,猜到了七七八八,笑道:“佳人信物,怎么能用来抵酒钱呢,她会伤心的。”可是语气中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意思。
“那依你,该如何处置它?”
“要不起,就还给她呗。”
无双子摇摇头,道:“她给我的情义,我是还不了的。就算还了玉穗,始终还是亏欠她。她拿回了玉穗,又能如何?看着伤心,另外送人又不妥,扔掉又可惜。不如不还她。”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十七少朗声大笑。
掌柜收下了玉佩又端上来三坛酒、四五样小菜。两人直喝到深夜,嗓门越来越大,越来越语无伦次。
无双子左摇右晃地给十七少斟酒,却有半杯直接倒在了桌子上:“还……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没有名字,父母死,死了……没有,没有名字。”
无双子一拍胸脯:“我把……把我的名字……给你!以后,你就叫……李,李,李松泉!”
“你傻啊!”十七少笑得歪倒在长凳上,这个名字听上去好耳熟呀,但他喝了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好,不好,我们走,走街上……人家喊,喊一声……是你回头呢,还是,还是……我回头呢?”
无双子觉得十七少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醉意朦胧地认真想了想,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叫,叫……李松泉,你就叫,叫……李月石。”
在短暂地昏迷了两秒后,十七少用脖子费劲地支起了脑袋,微弱地抗议了一声:“难听……”
就在他彻底醉趴下前,貌似听见无双子说——
“字……若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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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后的十七少,在客栈的床上醒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客栈,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脑袋重得像坨铅。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稍微好点后,开始考虑下一步应该去哪里。
襄阳是“那个人”的伤心地,既然“问心”而“不问路”,会不会“那个人”的墓穴根本不在岛上,而恰恰在这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