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匆忙收拾一番,即刻上路。
临走前,十七少突然说:“等等,让马在南边的软泥里留下蹄印。”
无双子不解:“我们正打算向南走,留下蹄印,不就暴露了去向?”
“老六生性多疑,我们向南留下蹄印,他一定会向北追。”
无双子了然,照十七少所说的做好。两人共乘一骑,南下洞庭。
一路上秋叶斑斓,两人说说笑笑,偶尔野外烧烤,夜夜共眠,竟像是云游四海一般开心。
但无双子知道十七少还有心事。与之前的洒脱放浪不同,现在的十七少更加被动,有所保留,仿佛随时打算抽身离去一样,令人隐隐感到不安。他对十七少越好,十七少眼中越是流露出害怕。每一次目光接触,每一次谈论未来,十七少都在刻意回避,这样的回避令人刺痛。
他不知道十七少藏了什么秘密,也许是杀父之仇未报?也许是受制于种蛊之人的苦衷?也许是因为他只喜欢姑娘?——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却厌烦了自己的无休止的纠缠?有这个可能,他见过很多次十七少撩妹,却一次也没见他撩过汉子,之前十七少还拿宫云裳的事来敲打自己,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无双子也是直的,他并不喜欢男人,他只是喜欢若瑜而已。除了若瑜,他不想抱任何一个人共眠,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某一天,十七少真的爱上哪个姑娘,无双子一定会玉成他们,他可以一辈子做十七少的好朋友,偶尔喝个酒,聊聊天,为他挡个刀之类的。
无双子想,总有一天,当十七少足够信任他的时候,自然会把秘密告诉他,他会一直等,等对方主动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一个月后,当他们走过三座山、两条河、十七八个村子后,两人来到了一片青翠的竹林。
这是一片斑竹林,比青城山后山那片还要再大些。
无双子不太喜欢斑竹,褐色的斑点像虫病一样,竹子当然要纯粹无瑕的绿才好看,但听说师祖喜欢,所以才在青城山种了一大片斑竹。
此时再看到斑竹,竟十分亲切,他想到离开青城山也快半年了,不知师父师弟们可否安好。
斑竹林的中心空地上,有一间草堂。两人的水袋已经空了,一路上又没听到溪流声,想进屋讨点茶水,便下马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老妪的声音:“有本事就自己进来。”
无双子听到话中的敌意,怕是有什么误会,便道:“晚辈青城无双子,路过……”
还没说话,一股劲风将两人一股脑儿卷入屋内,竹栅门犹自被风刮得一开一合,吱嘎作响。
两人滚在草堂地上,狼狈不已,堂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太婆,她颤着声音问:“你说你是谁!”
第二十三章 瞎婆婆
无双子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扶十七少起来。他忍下怒意,也不回答瞎婆婆的问题,道:“前辈这样招呼客人,晚辈受不起,就此告辞。”
又一股劲风,竹栅门砰地关上,瞎婆婆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老太婆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十七少忍不住了:“婆婆,明明是你把我们拉进来的,何来想来就来之说?”
“你是人是鬼?为何只有呼吸,没有心跳?”瞎婆婆转向他。
无双子上前一步,挡在十七少面前。他知道对方武功了得,他们想走也走不成,硬拼又拼不过,可是自己并不认识她,估计是一场误会,便说:“在下青城无双子,不知婆婆对在下有何误会?”
“青城派……你真是青城派的弟子?”
“是。”无双子心中暗奇,一般人听到自己自报家门,大多重点落在无双子,而不是青城派,这个婆婆却像从未听过自己一样,只关心青城派。
“哼,莫不是仇家装的,欺负老婆子眼瞎!”瞎婆婆忽然神色狠厉,毫无预警地翻出一掌,朝无双子劈面打来。
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无双子大惊,怎么一个瞎婆婆竟然会使本门的秘传掌法?龙虎剑应声出鞘,无双子虽然内力尽失,但因为熟悉掌法招式,能预知它的变化轨迹,所以提前把剑指天,这一掌若是打下来,必主动撞上剑尖。
十七少趁机飞出蛇信钉,截住瞎婆婆的退路,他深受内伤,若用暗器打人,力道自然不够,若对着空气放,则还有七八分把握。
瞎婆婆这一掌若是不收,则必中剑,若是半路收回,则必中钉。谁知她右手捏个剑诀,食指一弹,一股浑厚的内劲隔空将剑尖震开,左手啪啪啪连接三枚暗器,巧妙一翻,又嗖嗖嗖还给十七少。
无双子欲回剑护住十七少,重剑却已被震向相反方向,情急之下,他竟从龙虎剑中分出一柄小刀,用尽所有力气掷出,叮叮叮一阵火花,三枚蛇信钉打在银刃上,暗器和小刀一同落地。
这一发力,无双子丹田激痛,汗如雨下。十七少一把扶住他,急问:“泉,要不要紧?”无双子摇摇头,却半天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雌雄龙虎剑……”瞎婆婆神色大恸,喃喃自语,“你……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龙虎剑的全名正是“雌雄龙虎剑”,它其实是双剑,一把长剑叫“龙棘”,暗金色,一把短刀叫“虎辟”,闪银色,双剑可开可合,分为双刃,合为重剑。无双子因为武功高强,只用合剑就所向披靡,所以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龙棘里还藏着虎辟。
“雌雄龙虎剑……你……你怎么会有他的剑……”瞎婆婆像是精神不太正常,还在不断重复。
无双子终于调顺了气,对十七少轻声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跟青城派有很深的渊源……”
“说什么悄悄话!”瞎婆婆像是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厉声道,“我一句一句问你,你一句一句答,若有半句假话,我就一掌劈死你们两个!”她已四十年不问江湖之事,今天也许是她最后一天,她要一件一件问个清楚。
十七少打量周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一片斑竹林,林中一个男子在练剑,林边是一条小溪,溪边一个女子在浣纱。画上没有落款,只有一首题诗,是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无双子顺着十七少的目光,也看到了这幅画。他觉得这个景色很眼熟,很像青城山后山某处。而练剑的男子,从衣着到剑法,明显是青城派的弟子。画中的女子,右眉上有一颗痣,他惊讶地发现瞎婆婆右眉上也有一颗痣。
瞎婆婆问:“你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师尊传与在下的。”
“你师父有说过他的剑是从哪里来的吗?”
“是师祖传与师尊的。”
“哼,是我给他的,没错。”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这个瞎婆婆是青城派的师祖?师祖不是早已仙逝了吗?
“你师父为何不传给……他儿子?”
“师尊没有后人。”
“他……他为什么没有后人?”瞎婆婆动容。
这让无双子怎么回答呢?所以他只能沉默。
忽然,瞎婆婆又发作起来:“你说谎!你一定是他儿子,否则他怎么会把剑给你!”
“师尊待我情同父子,但我是收养的。”
“我不信!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无双子没办法,只能走过去。瞎婆婆颤着手仔细摸遍他的脸,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似他。”
十七少把无双子拉了回来,这老太婆疯疯癫癫,乱摸乱摸的,忒可恶。
瞎婆婆冷哼一声,问:“你和这小贼,是什么关系?”她眼瞎,心可不瞎。
按道理,无双子是不可能对着一个又疯又瞎的老太婆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的,但是,如果她真是自己的师祖,那是断不可有所隐瞒的。无双子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
“他是我的至交,”无双子看着十七少说,脸上的神情因坦诚真挚而奕奕动人,“也是我一生的挚爱。”
十七少呆住了,他没想到无双子会这样说,他以为无双子一辈子都不会先说,他也没料到自己听后会这样狂喜。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未来也不知道在哪里,但在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就算此刻立马被雷劈死,他也能带着这份狂喜升天。
“哈哈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坦率有担当的人!”瞎婆婆纵声大笑,随即换上不屑的表情:“一点都不像那个懦夫!”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到底十七少聪明,他小声对无双子说:“那个懦夫,可能指你师父。”
瞎婆婆转而哀愤怨伤:“但世人又岂能容得下你们的不伦,不如在你们感情最好的时候,我送你们一起归西,好让你们永世不再分开!”竟抬起手,真的要一掌拍死他们两个!
两人俱是无比震惊,这喜怒无常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第二十四章 起誓
情急之中,十七少想起那幅画,灵光一现,故意大声喊道:“李松泉,小心!”
无双子一愣,他第一次听到十七少这样喊他。
瞎婆婆果然住手,情绪激动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少替他回答:“他叫李、松、泉,他师父给他起的名字。”
瞎婆婆仰起头闭上眼,嘴唇发抖,似在忍泪,但终究没有忍住,两行泪水从她黯淡无光的枯眼中淌出。
十七少对那幅画努了努嘴,无双子渐渐明白过来,所有零碎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他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瞎婆婆忽然变脸,恨恨道:“好,那我就先杀他!”忽然又举掌。
“李月石,小心!”这次换无双子大喊了。
“你,你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月、石,我给他起的名字,”无双子替他回答。
十七少补充:“我们两个的名字,均取自‘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两句诗。”
瞎婆婆再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重复着《山居秋暝》的诗句,不再理睬他们。
十七少看准时机,向无双子使个眼色,两人偷偷向门边摸去,打算趁机溜走。
瞎婆婆猛地把头转向他们,道:“走不了了,他们来了。老瞎子退隐江湖四十年,他们还是找来了。”
“他们是谁?”十七少问。
“我的仇家们。”
“他们来跟你寻仇,与我们何干?”
“他们来了,不分青红皂白,一律都要杀死。”
十七少见瞎婆婆精神不稳,不按理出牌,就算小心翼翼跟她讲话,她还是会间歇性想一掌拍死他们,那还不如随随便便点。于是大胆问她:“他们是谁?”
“嵩山派的老贼,全真教的臭道,丐帮的花子,崆峒派的杂鱼,秘宗派的畜生……”
十七少一听,这里有正有邪,竟是黑白两道都得罪了,不免奇怪:“他们跟你有什么仇?”
“哼,他怕人言可畏,所以我把那些人的舌头都拔了!谁让他们乱嚼舌根!可是,可是他还是没有娶我……”她沉浸在回忆里,哀怨不已。
十七少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但只因几句闲话,就把别人的舌头都拔了,还是可恨多一些。他叹了口气,问:“你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瞎的吗?”
“哼,那群小杂碎如此不济,怎么伤得了我半分!四十年间,他们根本不敢单独来!”
如此五花八门的门派,都有各自的恩怨纠葛,要让他们放下芥蒂齐心协力一起来寻仇,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估计是熬到某几个脾气倔强的老人死了,剩下的人才统一了战线。
瞎婆婆转而神思愀然,悠悠道:“哭瞎的,我的眼睛……”
果然一句一转,心思难测。
斑竹林中由远而近传来一大片马蹄声,瞎婆婆道一声“来了!”飞身出屋,身法敏捷,一如年轻人,留下一道劲风,将竹栅门砰地关上。
十七少和无双子待在屋内,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兵刃相击的声音。
无双子走到画前,仔细端详起来,他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半晌,十七少见他微微皱眉,便问:“发现什么了?”
无双子指着题诗说:“这个字,像是师父写的。他每次写我名字中的‘松’,都会把上面两撇连在一起。”
“可这画不是你师父画的。”
“师父的确不会画画,”无双子知道十七少向来聪明,但他还是很好奇:“你如何知道的?”
“练剑的男子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二,浣纱的女子只占了三分之一,而且男子的细节更多,连发冠上的玉纹都清晰可辨,说明画画的人一心在他身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瞎婆婆画的。”
无双子点点头,觉得玉纹越看越眼熟,这才想起来:“师父他的确有一个这样的发冠,只是不常戴。”它通常被收在一只垫着绸缎的黄梨花木匣子里,只在重要的日子,师父才会戴它。
无双子想起师父在斑竹前负手而立、形影相吊的样子,想起师父擦剑时长久抚摸、深陷回忆的样子,想起师娘深闺中挑灯缝补、寂寂幽思的样子……他现在,全都懂了。
虽然无双子还是尊敬师父,但在他心中,师父已经不似原先那样纯粹无瑕了,不再是一个完人,仅是一个凡人,就像画中的斑竹,是泪痕,也是虫病。
只听得外面一声大喝,一股气势磅礴的弧形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