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壕,不能造掩蔽部。就是敌机向炮位俯冲时,炮兵也不能离开炮位。这真是一个残酷的行当。我一直想对别人好好讲讲高射炮兵,或者写出来……”
我手里有全国各地的通信人地址——莫斯科,基辅,克拉斯诺达尔地区的阿普舍隆斯克市,威帖布斯科,伏尔加格勒,雅卢托罗夫斯克,加利奇,斯摩棱斯克……每当我收到一封来信,在地图上找寻到那陌生的城市和村镇时,简直惊讶得不知所措:怎样才能到那些地方去,什么时候,怎样会面?后来产生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尽量让这些妇女集中起来。但怎样集中呢?一个偶然的机会,帮助我解决了这个难题。有一天,邮筒里来了一份请柬,是巴托夫将军的六十五集团军老战士协会发来的:
“……我们每年五月十六日和十七日都在莫斯科红场聚会。这个规矩已有很多年了。这既是传统又是仪式。凡是力所能及的人都得来。有的来自穆尔曼斯克,有的来自卡拉甘达,四面八方都有。总之,我们期待您……”
亚历山大公园有座纪念碑,在纪念碑四周攒动着脱帽的人头和五月的鲜艳花束。鸟瞰此景,犹如一堆堆熊熊篝火,多得叫人目不暇接。我被人潮裹挟着,幸福的温存话语在我耳边回响:“玛丽亚,是你吗?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可你这双眼睛……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是你的儿子吗,费多尔?跟你一模一样。把儿媳和孙子也带来了?中士,你都快有一个正规排啦……”,“万尼亚,你还记得吗,啊?你想想,我们在四一年那会儿是怎样的?你的裹脚布丢掉了,一个女人跑过来,把自己的围巾扯下来给你包脚,还记得吗?”;“这是基希涅夫的玫瑰花……始终是水灵灵的,不过在飞机里还是有点蔫了。但我愿意摆自己的花……”
纪念碑周围,莫斯科人忙碌着,过着他们轻松的日常生活。他们已习惯了这种隆重悲壮的集会,已经不感到新奇了。相反,那天起要是这集会消失了,他们反倒会觉得不自然。是的,就连最年轻的市民也不为此惊异。我不由这样思索: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没打过仗,甚至除了采石场爆破外,连一次爆炸也没见过,但是,战争的回忆却遗传性地存在于我们这代人的心中。那场战争离我们仍然很近,还不足—个人的半生岁月,因比过去的一切对于我们依然是惊心动魄的。平时,在芸芸众生之中,记忆也许已经融化得不见踪影,而比时它又从尘世生活中游离出来了,犹如洪水和野火之类的自然现象,具有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发展规律。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
入夜,六十五集团军老战士下榻的“莫斯科”宾馆,就象不久前“苏军之家”热闹的会客厅。到处都有人在紧紧拥抱,抱头痛哭,或拍照留影。这里不存在什么熟人和生人,全都是自己人。如果别人看见你身边有个年轻姑娘,只要问一句:“你是谁的女儿?”
你们的女儿!
在七层五十二号房间,聚集着五二五七医院的老兵们。为首者是亚历山得拉·伊万诺芙娜·扎依采娃(大尉军医):“我不会对姑娘们说假话:整整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一天,就盼着我们的聚会。我有儿女,有孙子,可是他们中间谁也比不上我那些前线姐妹们亲。我的孩子们全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来都不嫉妒。”
亚历山得拉·伊万诺芙娜把我介绍给所有的人。我把名字记了下来,她们是:外科医生加琳娜·伊万诺夫娜·萨佐诺娃;医生伊丽莎白。米哈依洛夫娜·艾杰什坦;外科护士瓦莲京娜·瓦西里耶夫娜·卢基娜;一级手术护士安娜·伊格纳吉耶夫娜·戈列丽克;护士娜杰日达·费陀罗夫娜·波图日娜亚,克拉弗季娅·普罗霍洛夫娜·鲍洛杜丽娜,叶莲娜·帕甫洛夫娜·雅柯夫廖娃,安格丽娜·尼古拉耶夫娜·季莫菲叶娃,索菲亚·卡玛尔金诺夫娜·莫特莲柯,塔玛拉·德米特里耶夫娜·莫洛卓娃,索菲亚·费利莫夫娜·谢苗纽克。
“萨莎说得一点儿不错!我明天就要走了,心里很难过。我请求领导再给我一天假,由我自己负担一切费用。可是不批准。我们的头儿,都是年轻人,他们不明白这些聚会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我们很快谈起了正题。谈起遥远的往事,正是这些事在几十年后把她们汇聚在一起,联系在一起。
“姑娘们,你们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坐在闷罐车里,男兵们嘲笑我们拿枪的姿式。我们简直不是在持枪:而是在……如今都做不出来了……就象搂着布娃娃……”
“我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城市,最后竟到一个迫击炮连当了见习医生。我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迫击炮只要一开始射击,我的耳朵一下子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一时间好象整个人都被烧着了一样。我就坐在地上呻吟:‘妈妈呀,我的好妈妈……亲妈妈……’我们部队驻扎在树林里,每天清晨我跑出去——只见四周静悄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难道战争就是这种样子吗?景色这么美,这么幽静……”
“上级命令我们穿上军装,而我只有一米五的个头。钻进男式长裤,姑娘们能从裤腰那儿把我整个人扎在裤子里。于是我索性就穿着自己从家带来的连衣裙到处跑,遇到领导我就躲起来。结果,因为破坏军纪,我被关了禁闭。”
我请她们回忆一下,当时最艰苦、最困难的是什么。大家一致回答:工作。每天都得工作,累得筋疲力尽:“本来我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会在行军时睡觉。可在队伍里我竟然真能一边走,—边睡。结果一头撞在前面人的身上,才醒过来。一会儿,又开始睡了。有—回,我在黑暗里没有往前走,而是朝边上走去了。我在野地里走,仍然边走边睡,一直走到一条水沟里,栽倒了,这才醒过来。我赶紧跑去追赶自己人。”战争中的统计数字证明了这个普普通通的词儿——“工作”——意味的是什么:枪伤、震伤和烧伤的人不计其数,可是百分之七十二的伤员都重新归队了。在前沿,医务人员的伤亡仅次于步兵的伤亡而占第二位。然而,她们记住的并不是这些数字——当时哪有时间去想这些啊?她们牢牢记住的是另外的东西。
“我们常常一连几昼夜站在手术台旁。站在那儿,两只手臂酸得要命,脑袋时常会撞在手术病人的身上。我们的腿脚都浮肿了,连油布毡靴都伸不进去,眼睛胀得闭都闭不拢。”
“我忘不了,有次运来了一个伤员,人家从担架上把他抬下来时就对我说:‘算了吧,他已经死了。’我跪在他前面,发现他还有点气,我惊叫了一声,连忙喊医生:‘大夫!大夫!’人们把躺着的医生扶起来,掐着他让他醒过来,可他又倒下去了,象一捆干草似的,睡得死死的。甚至用氨水也熏不醒他。原来,他在这之前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还有一件事她们记得很牢:
“那是个滑雪营,里面清一色都是十年级的男学生。机枪朝他们密集地射击……这个营的一个受伤战士被送到我们这里,他一个劲地哭。我跟他是同样年龄,但自我感觉却比他大。我抱着他,哄着他:‘乖孩子……’可他瞪起眼睛说:“要是你也去战场待待看,你就不会在这里说什么——乖孩子了……’我们医院里住着两个库尔斯克小伙子,我们管他们叫‘库尔斯克夜莺’。我每天来叫他们起床时,他们都睡得很香,嘴巴上还挂着口水。十足的招人疼爱的娃娃!……”
在这些姑娘心里,怎么会有这种比同龄小伙子要年长的感觉?在她们少女的心灵深处,什么时候突然产生了女性的温存感——只有饱经风霜、年龄渐大的妇女才会有的温存感?她们的讲述回答了我:
“怜悯之心使女人成熟。我本来是个小姑娘,本来自己还可怜自己呢。可是在战争的头一年里,我的见识和感受是那么丰富,以致于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尤其是,当我亲眼看到这些男孩子被截去胳膊或者大腿时,孩子气很快就从我心中消失了。人没有一模一样的伤口,战争对每个人的伤害是各不相同的。
“伤员常常喊着:‘小护士,我的腿好疼啊。’其实他的腿已经没了。……我最害怕的是抬死人,微风掀开床单,死者正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你。只要是死者睁着眼睛,我就抬不动,只好先把他眼睛合上……”
“有一次,运来了一位伤员,全身上下都扎上了绷带,连脑袋也受了伤,脸几乎一点儿也没露出来。他活不多久了。可是,也许我使他想起了谁,他对我叫着:‘拉莉莎……拉莉莎……亲爱的……’很可能,他在叫他爱着的一个姑娘。我知道,我从不认识他,可是他却在叫我的名字。我走近他,莫名其妙,呆呆地注视着他。‘你来了?是你来了吗?’他喃喃地说。我抓住他的双手,俯—下身子……‘我知道,你准会来的……’他嘴唇嚅动着说,我弄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形,眼泪就禁不住涌出来,简直讲不下去。他又说:‘我离开你上前线,还没来得及吻过你一次。现在,你吻我一下吧……’我便对着他俯下头去,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濡湿了绷带。我赶紧躲开了。经过就是这样,后来他死了……”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妇女,容貌俊美而端庄,宛若一位严肃的女教师。她独自坐着,旁若无人,老半天不说话。她的命运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但记忆却是独特的。
“人们都不愿意死。有一个伤员,感觉到自己快死了,于是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紧紧抱着我不放手。他以为,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只要护士在他身边,生命就不会离开他。一个人直到临死,却仍不相信自己会死。死后他躺在那儿,脸上还带有一种惊讶,似乎在那儿仰面思考:我怎么就这样死了呢?莫非我真的死了吗?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得对他们说,不,不,你怎么会死呢?我吻他们,拥抱他们,劝他们说:‘瞧你,怎么搞的?’现在连他们的姓名都遗忘了,从脑海中消失了,可是那些面孔还清楚地保留着……”
话题被叉开了,向各个方向分散,人们欢聚一堂时都是这样。“你还记得吗?……”“再想想看……”“想当初……”,还不时地有人敲敲门,走进屋来。人们就警告说,坐不下了,后来的人要自带座椅了。
“可以自带茶饮和家制馅饼吗?”
“可以”
瞧,专程从市区另一头带来的茶炊已经烧开了。
“我们老战友的深情厚意啊,”有人说了一句。这种似乎是随口说出,然而却洋溢着二十多人炽烈情感的语言,深深地感动了我。尽管,她们也不认为这语言是精心推敲的诗行,但它确实代表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信仰和友谊,也可以说代表了全部生活的信念。她们也正是从往事的角度,用那个严峻而崇高的时代的尺度来评判我们今天的生活。
我觉得,我已经分不清每个人的面孔和声音了,我看到和听到的,仿佛是一个大合唱——女声部记忆的合唱,因为男人们都坐在桌旁沉默不语,侧耳恭听。人类是用何种代价得以生存下来的?最好由妇女们来述说,她们也决心自己来讲。
“父亲为了保住我们,想把我们疏散到后方去。可是我和妈妈马上就参加了医院的护理工作。我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只能帮助抬抬伤员。妈妈把我弄到训练班里学习,她说:‘等我们毕业了,不就可以成为熟练的护士吗?’战前妈妈是兽医研究所的化验员。
“萨拉托夫开始遭到轰炸,医院里展开了讨论,题目是:祖国处在危难中。这时我们正好从训练班结业,于是妈妈对我说,我们应该一起上前线去。妈妈自愿申请上前线.还带上了我和妹妹。妹妹受过专业训练——尽管只是六个月的医务训练班,可是她凭着自己的才干很快当上了手术护士。妈妈还收养了一个别人家的小姑娘做女儿,我们和她就象亲姐妹一样相处,三人之间还争妈妈喜欢谁呢,可妈妈对我们一视同仁。要知道,那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呵……”
“截掉胳膊或大腿,开始根本不见血……只有白净净的肌肉,过一会儿才涌出血来。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切鸡肉,特别是一看见白鸡肉,我的嘴里就会涌出一阵咸津津的味儿来……”
可是最令人震惊的是敌人的残酷,一般人简直不能想象,甚至对待她们,柔弱的妇女,也是那样无情。她们抢着对我讲述:
“我们一边撤退,敌人一边轰炸。地上行走的是救护车队,每辆车顶都涂有红十字标记,飞机上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法西斯的飞行员还是飞得很低很低,追撵着每一个人。我们躲到树林里,敌人飞机还紧追不舍。我看清了飞行员的面孔,他也看见下面是姑娘,躲在松树后面的姑娘,可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