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在京城,许久都未得到过关于大辽的消息,自己这半年来搜罗的眼线似是突然被人扯断,一瞬消失。还在思考时,一个士兵突然行至身边,分了一个水袋给他,什么话都未说,又悄无声息地向队伍前端走去。这人,秦雪并不熟悉,握着有些冰冷的水袋,心中猛地一惊,低头时,嘴边滑出一个字,“泉。”
大军扎营休息,秦雪帮徐九洗完菜后,躲在摘菜的布棚下,将水袋用刀子割开,里面的冰块儿几乎融化殆尽,布条浸在水中。秦雪将它放在火上烤干,一行小字慢慢浮现,“若你不回来,我便去大宋寻你。”
秦雪将布条扔入火中,一团黑烟将布条慢慢吞噬,最后沉入了灰烬中。耀眼的火色夹杂着木柴的劈啪声,似是新年燃起的万千烟火,在广袤的土地肆无忌惮的绽放,那是大辽第一次放烟花,只因耶律泉听说,过年时,秦雪喜欢看漫天的烟花。
那年,秦雪十一岁,弟弟秦楠十岁,父亲第一次派她出门办差,她却执意带去了秦楠。为此,父亲派了熏骨庄最轻的一单生意给他们,替一个员外寻回失踪半月的女儿。这等寻人之事,熏骨庄做起来得心应手,一群能人、护卫守在姐弟身边出谋划策、保护周全。
然而,员外之女没有寻回,倒让姐弟二人被人擒走送入一家暗庄。庄中被掳来之人,但凡听话者,皆被送入青楼歌场,男子也不例外。而那些不听管理者,皆送去大辽做粗使奴隶。姐弟二人的性子哪是听话之人,只得送入大辽。庄中管事只觉得可惜了秦雪这副好面相,想了个法子,将她卖入了大辽二皇子耶律泉手中。两姐弟被分送到了不同的人家,秦楠半年后被辽人折磨而死。
秦雪在大辽独自长大,期间受尽欺辱,若是没有耶律泉的保护,早就像秦楠一样,被人折磨死了。入辽的时日久了,她非但没被磨了性子反而更加桀骜不羁,为此没少受罚。此后,心境也发生了不少变化,慢慢的,她和熏骨庄断了联系,庄子内得到秦楠已死的消息,以为她也死在了辽国,便放弃了寻找。
六年后,秦雪十六岁,有了足够的智谋和手段,得以从大辽逃出,重新踏入大宋之土。她没有回熏骨庄,而是选择了投入军营,一心想要带兵领将斩杀辽人,为秦楠和自己这屈辱的六年报仇雪恨。
奈何,耶律泉总有办法找到她的踪迹,找到她精心挑选的眼线,得知她的一切消息。想到这里,秦雪方明白过来,自己分散在各地的眼线,怕是已经被耶律泉除尽,如此,她便没了帮手,只能求助于他,像是以前一样。不管她如何在大辽挣扎,最后,都要求助于他。
越是接近宋辽边境,黄沙土石越多。许多未进入过大辽腹地之人,都以为他们生活在漫山黄土之中,怎知,大辽也有水土富饶之地,潜在每个山谷之内。可是,辽人喜欢黄色,喜欢那种如太阳晕圈般的金亮,像是新生的婴儿,夹杂着生命的气息。
望着即将落下的余晖,秦雪慢慢起身,盯着远方极为熟悉的一切,心中隐隐作痛。那里,她试着逃了六年,终于走出后,已经想好了还会再回来。只是,再次回来,便如现在一般,身边是千军万马与她同行,一起踏入这个让她又恨又痛的土地。可是那丝痛恨中,又夹杂了些不稳定的情绪,毕竟是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那抹对大辽奇特的感情,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一切让她觉得耻辱,觉得害怕。
胡笳声起,木槌奏鸣,由远及近飘入耳中。秦雪知道这是佳木之地送丧的乐音,乞求上苍将这个可怜人的灵魂带入平静的土地,永享安宁。胡笳吹奏的声音悠远绵长,勾起了众人的思乡情绪,也勾出了心有隐痛之人的苦楚。
顺着胡笳之音,秦雪慢慢抬步,走到军营门口,看向那队送丧的队伍由远处慢慢走来。这是个十几人的队伍,穿着佳木村人的衣服,踩着与穿着有些不太搭调的靴子。秦雪仔细看去,那是辽人的靴子,遮在长衫之下若隐若现。
宋军只见过辽兵的军靴,并不知辽国境内常穿的靴子正是这种,所以,即使看到也不会在意。可是,这一切都无法骗过在那里生活六年的秦雪,她只需撇上一眼便能辨认出,这对人马是辽国探子,用了送丧这样高明的一招,来宋军探查情况。
秦雪微眯眼睛,辽人一旦派出少量人马出行,必是准备投毒取胜,且辽国之毒皆有毒师卜研制,无人能解,他也从不研究解药,用他自己说得话,‘既然决定杀了一个人,就不要想着再救他,这样炼制而成的□□,才是世间剧毒’。
再看行来的队伍,本可以从远处山脚的大道行至佳木坟场,绕过杨家驻军之地,他们偏偏选择了先从小道转入大道,这样较远的方式,可见心思不正。宋军虽然常驻佳木,却只知守防,从未了解此处民风地貌,这便也是杨家军忽略的另一处漏洞。
送丧队伍越来越近,秦雪看向其中一人,正是毒师卜的大徒弟,吉。
她慌忙转身,此人同她照过面,若是相见势必能认出来她。吉,是毒师卜最得意的门生,如今赶至佳木,一定想要置杨家军于死地。惊觉大事不妙,秦雪突然想到一人,抬步朝着军营内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大辽毒师 紫竹箫曲
【第三章】大辽毒师紫竹箫曲
突起的寒风吹动着杨勋营帐的布帘,他坐于矮桌前,凑近已经燃起的一盏明灯,提笔在书卷上写着什么。门外侍卫起身通传,“伙房徐九求见。”
杨勋眉梢微蹙,伙房之人来找他实在意外,心下明白,一定有事发生,起声道:“进来吧。”
只见徐九拉着一个躬身低头之人一同步入,两人跪于杨勋面前,叩身一拜,“军师。”
“伙房找我何时?”
徐九微微抬头,“这是佳木的菜农,方才送菜时,无意间提起一事,小的听着蹊跷,便来向军师禀报。”
“你说说,何事蹊跷?”
“佳木之地已故之人皆会送去坟场埋葬,去坟场之路,最近的便是二十里外山脚下的大道,方才从军营前走过的送丧队伍竟然舍近求远,选了这条路走,实在奇怪。”
还未等他说完,杨勋猛地起身,牵扯出一阵咳嗽。徐九偶尔抬目看向这个身体柔弱的军师,实在不明各个骁勇的杨家之人,如何会出个病秧子。
“送丧之人?”杨勋正了声色,踱步桌前,忽然明白过来,起声道:“来人,请杨将军到我这里一趟。”众人皆知,他入夜从不出屋,只因身体虚弱,怕着了凉,反而拖累全军,虽然杨泰为将军,也得破例来营帐见他。
不消多时,未穿铠甲,一身常服的杨泰走入帐内,他脸上显出担忧,见杨勋身体无碍,稍稍松了口气,又见帐内站了两个伙房之人,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方才送丧的队伍有些奇怪,大哥可要有所提防。这位小兄弟道出,由佳木镇到佳木坟场有更近的路可走,而这队人竟然舍近取远,可见居心叵测。”
杨泰蹙眉,低头思忖半晌,“大哥知道了,这就去处理。”
伙房营帐前,秦雪慢慢踱步,看到徐九已经拉着菜农走来,迎上前问道:“如何了?”
“幸好你今日多嘴问了菜农一句这送丧吹的什么曲子,不然,还发现不了这么大的隐患呢。”徐九一脸高兴,为刚刚立下的一功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菜农拿着赏钱也笑得合不拢嘴,点头附和道:“今日的功劳,秦兄弟也该得些。”方要递些钱给秦雪,被她抬手拦下,“我就是好奇心重,也没二位的机灵,今日之事,还是你们想到的。”
两人被夸赞,更是开心。秦雪慢慢转身,笑脸一瞬变为担忧,如今杨泰一定会下令全军戒备暗袭,却不知队伍中有个擅于施毒之人,虽然他会派人去追赶那十几人的送丧队伍,却不知,他们也会马上改变装扮以备不测,如此以来,便很难再被认出。
细想如今时局,依然是敌在暗,杨家军在明,事事皆会处于下风。吉,不仅是个厉害的毒师,更是个聪明的人,他若想下毒,一定能得手,届时,杨家众人便会岌岌可危。
秦雪回想,之前从徐九口中听说的,杨家军每每到此都会得瘟疫之事,应该也同大辽毒师有关。
耽误之急,并不是提防辽军突袭,反而是该提防军中再入时疫之症。秦雪焦急地走到杨勋的营帐旁,心中想着如何提醒他的法子,若是盲目见他,他一定会疑惑,常驻佳木的杨家都不了解之事,她是如何得知的。而她,并不想让旁人知晓,她曾经在大辽境内住过数年。
犹豫间,一声鹰鸣划过夜空,极远处,可以看到暗影飞过,翅膀偶尔遮挡头顶的月色,夜里当值的士兵也抬头看去,这还是只幼鹰,飞动时,翅膀的力度不足以让他滑翔太久,它却执着地徘徊在宋军驻地之上,眼睛射出暗黄色的光,似乎可以洞察一切。
秦雪慌忙藏在营帐的暗影之下,心脏猛地跳动,似乎要冲出身体一般。她认得这只鹰,是自己离开大辽的半年前,耶律泉养在身边之物,这小东西睁眼时,本该先看到耶律泉的脸,怎知,耶律泉掀开它面前的遮布时,自己突然闯入,小东西朝着声音看去,将她的模样最先装入眼中。日后,对她总是很特别,即使知道是耶律颜养大了它,自己从未招抚过它一天,它依然对自己有份莫名的情感。
如今,它到此地,一定是受了耶律泉的指示。而它在此,那么,耶律泉定在不远处。想到这里,秦雪朝着军营外的小溪看去,透过月色可以看到粼粼波光。与此同时,箫声慢慢响起,吹奏的是佳木求亲曲,男子在娶女子入门前,带着紫竹走到女子家门,吹奏获取女子芳心的曲子,从而打动女子,让她心中泛起涟漪,迫不及待地想要男子带走她。若是女子觉得箫声悦耳,可在当晚跟男子离去,第二日即可行大婚之礼。
这是佳木的男女都爱的曲子,表达了男子愿娶女子为妻的期盼之意,也表达了女子对即将成为丈夫之人的仰慕之情,是一首直白的求爱歌,以示男子想要彻底得到女子的心意,和守她一世的承诺。
一只手突然放在了秦雪的肩上,惹她猛地惊起,看向突然掩住她口鼻的黑衣之人。
那人朝她点头一礼,慢慢松开了手。
“南古尔。”秦雪看着眼前之人,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轻声道:“他在这里对不对?”
南古尔点点头,“王子知道秦雪还未找到走出军营的出路,让属下来帮帮你。”
“我不会去见他的。”秦雪看了看一旁偶尔走过的巡兵,示意南古尔躲到最深的阴影处。
南古尔突然跪地道:“王子说,若是请不来秦雪,就要属下的一只手臂喂给‘鸠卢’。”说话时,抬眼看了看天上依然盘旋的幼鹰。
“他给这小东西取名‘鸠卢’?”秦雪也朝已经看到她的幼鹰看去,未免它突然冲下来,惊动侍卫,秦雪慌忙抬手示意它离自己远些。幼鹰不敢靠近,却也不愿离开,偶尔嘶鸣一声表示不满。
“是啊,王子说,你学会的第一句辽国话就是‘鸠卢’。”说着,低头浅笑一声,被秦雪瞪回后,才没敢再放肆。
秦雪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自己被逼着唤耶律泉‘主子’,却怎么都不肯开口,依稀记得,自己愿意学的第一个辽国词,是‘混蛋’,是从一个早就被卖到大辽当奴婢的女子口中学到的。那日,她被领着见了耶律泉家中的管事,也恰恰看到了从院中走过的耶律泉,管事示意她给主子请安,她口中便道出了那个词,‘鸠卢’。
因为是第一次讲辽国话,发音并不标准,管事未听出她辱骂耶律泉的意思,只是打了她一巴掌,重新讲了一遍教她的词,她依然执着地说了句‘鸠卢’,耶律泉聪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觉得很有趣,却没有饶过她,命人将她吊起,打了十五鞭,惩罚的理由竟是‘‘混蛋’这个词她发音不准确,日后需要好好学,再同他讲一遍’。
盯着面前跪地的南古尔,秦雪将他慢慢扶起。她明白,耶律泉一项说话算话,若是自己不陪南古尔同去,耶律泉一定会砍下他的一只手臂。
“好,我陪你过去,你要记得,我救下了你一只手臂,日后这个恩情要还给我。”她冷冷看向远处的小溪。
“是,南古尔一定记得秦雪大恩。”南古尔脸上露出惊喜的笑,似是没想到以秦雪的性格会这样轻易的答应自己。
月光洒落地面,箫声依然未停,一身朱红的男子坐在溪边朽木上,背对着走来的两人。
南古尔慢慢停步,躬身一礼,示意秦雪独自上前,自己则转过身去观察周围动静。秦雪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