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他该走的时间了。
平野碧香回到家,在客厅坐了很久,直到夜深。
屋子中安静得悄无声息,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她回过神,起身上楼,打开客房的门。
按开灯,突如其来的光线涌入视野,叫她眯着眼睛好几秒才逐渐看清事物。房间整齐干净,桌上瓷盆里水培的插花还开得正鲜艳。
她在门口踌躇得站了好久。
他还会再来吗?
抿着唇想要把门关上,然后实现无意扫到书桌上有些凌乱的纸张。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打算整理一下。
几张纸,用防水油膜细致得粘贴起来,带有交叠的折痕,甚至是细密褶皱,像是原本被藏在哪里,又被找出来摊平。
纸上写满了她的名字。
平野碧香。平野碧香。平野碧香。平野碧香。平野碧香。……
她站在那里,想明白的那瞬间一时觉得冷。似乎在冰天雪地被人当头泼上一盆水一样的冷。
心脏砰砰直跳,然后两手按在那些纸上,努力想遮住那些名字,觉得心口真的是疼。
他是想带走的。想要记得她。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去,于是身上留着写着她名字的纸,期冀着当记忆消失之后还能借此找回些什么。
可是他想要保留的东西莫名又出现在他的书桌上。他没法带走。
那奇妙的时空在他濒死之际将他带到这段时空,却不能叫他带走有关于此的任何东西。
如果这就是规则的话……如果这就是规则的话。
请……不要再来了。
你该高高在上,你该万事如意,你该站在我所无法触及的地方接受众人敬仰,而不是遇到致命的危机,不得不为那冥冥之中的力量带到我身边。
平野碧香看着写满她名字的纸,表情带着忧伤,但眼神温柔得更胜以往。
……虽然,遇见你,就像是上天赐给我的一场奇迹。
第19章 雨夜
平野碧香从噩梦中惊醒。
她坐在床头迷惘得发了好久的呆,单薄的棉质睡衣汗涔涔贴在背后,好久才消去了凉瑟瑟的紧绷感,抹一把额头,满手都是细细薄薄的冷汗。
已经记不清梦到了什么,但那股沉郁苦痛得几乎要搓疼骨子的悲伤,还在情绪中鼓动着,用力挤压着心脏,顺血液流窜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肯散去。在晚上她的睡眠一直很少,近来或会好些,但这样痛苦的梦境却是很久不曾遇到过了。
甚至记不得一点事物,可梦中所遇的种种苦痛的知觉还残留在身体里没褪去。
头痛欲裂。平野碧香起身转了转肩膀,全身僵硬,关节艰难的活动就像是生了锈的机器般难以运转。一道闪电劈过头顶,犀利的亮光穿过屋子,照亮她苍白平静的脸。
雨点霹雳啪嗒打在窗上。隐隐有草木压不住风雨瑟瑟倾伏的声音。
平野碧香走到窗前,伸手抹开一片米色窗纱,柔软的丝料触手冰凉,空气中也弥漫着雨天特有的凉意。雨下得很大,遥远昏沉的天际隔着层层乌云偶有雷霆的轰鸣,是这一带步入盛夏之后夜间常有的动静。
她向后撇开窗纱,低低吁出口气,就着闪电转瞬而逝的苍白光色望着她的花园。想想刚移盆的玫瑰苗,已经被她挪到檐下应该无碍,清晨门庭外面该落满碎草枯叶,清理起来会更麻烦,不过下了雨,明早该是会凉爽些。
又立着放空片刻,感觉通身冰凉,回床头扯了件衣服披上,茫然盯着虚空中某一点继续发呆,脑袋中什么都没有,熟悉的屋子,了然于胸的摆设,不知怎的好像缺乏了些安全感。
她又抹了把脸,为自己手掌的温度心惊了一下,然后心脏忽然砰砰直跳起来。
颤抖着嘴唇仰起头,所有的知觉似乎骤然被那股难以形容的恐慌所笼罩。
平野碧香与这种恐慌感短暂抗衡了片刻,猛然从床头跳起来,扯紧了自己的外衣就夺门而出——心脏越跳越快,大脑却混乱得挤不出任何成形的思绪,在玄关柜子上抓了把伞,打开门甚至都不记得要带上钥匙便冲进了雨里。
住宅区西面有个精致的园子,和式古风,小桥流水石板竹筒,典雅的文松与红枫,修剪精细的草团边有大丛大丛的美女樱,春天的时候那些霞樱开放的时候更美,平野碧香挺喜欢这个园子,通往这里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得顺畅。
豆大的雨点重重打在伞面上,风大得似乎能把雨伞给吹折,地上的积水淌进薄薄的棉鞋,很快叫她像是从冰窟中捞出来般冰凉,但她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着魔般往前,似乎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她,她根本不能做出奔跑以外的任何反应!
——直到她看到那棵白皮古松下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
大脑嗡得一声,原本就混乱的思绪几乎被彻底搅碎,更加组织不起来,平野碧香的心慌张得似乎要跳出喉咙,冲得太急,猛然止住脚步的时候因为惯性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她丢开碍事的伞,跪倒在地上,哆嗦着去翻那个人的身体。
倾盆暴雨下路灯散出的光极微弱,能见度很低,但她绝不会错认这紫灰色的头发,更不会因为这张脸成熟的五官而认不出来他是谁!
高大挺拔的青年身穿黑色的礼服正装,服饰端正得像是刚从重要宴会上下来,此刻却狼狈得倒在青石路面上,微微蜷曲的姿势,全身被雨打湿了个透彻,连头发都沾上了湿泥与碎草叶。
平野碧香颤抖着去移他紧紧捂着腰下的手,血腥气更浓了些,雨水将其冲刷开,哪怕泥土的湿气之重也掩埋不了血的味道。青年脸色惨白,昏迷中眉宇仍旧紧皱得密不透风。
平野碧香几乎是扑过去把丢掉的伞捡回来,撑在他身上。
“景吾……迹部景吾!”她哆嗦着用力拍打他的脸,试图将他唤醒,可是雨太大,雷鸣声轰轰,轻易压过她的声音,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大声唤他的名字,“迹部景吾——迹部景吾!”
命运啊!求求你——请不要这样残忍!
她有想过他或许会再来。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再见,会是这样的画面。
平野碧香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完全失却了惯常的从容镇定,连声音都尖利得带着泣音。
她用力抱着他的脑袋想将他扶起来,可面前这具身体太过沉重,已经超过了她的承力范围,好不容易扶起上半身,手臂一软,抱着他扑倒下去。
慌慌张张直起身来,连手腕划在石面上割破了一道小口子都顾不上,她将手捂在他的手背上,帮他按着伤口,排山倒海的绝望像是要将她淹没般可怕:“迹部景吾——”
大概是这份绝望总算是能被传达到他耳边,昏迷中的青年知觉慢慢回笼,有些迷惘得睁开眼睛,但马上又为身体的痛苦所逼,再度皱紧眉头。
失血略多大脑反应迟钝,泡在雨水中以致于身体温度非常低,意识随时都要陷入黑沉之乡,亏着耳边一声一声急促的呼唤才勉强抓着他的神智。冰凉的手指拍打着他的脸,迹部景吾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处境,眯着眼直视抱着他的女孩,似乎很努力才能辨认出她的模样。
“景吾?迹部景吾!醒醒——求你别睡……”
随时都有可能昏迷过去,可就是在记起平野碧香的那瞬间,大脑轰鸣,像是头顶那道雷光是狠狠砸入的脑海,震得他无比清醒。
“香……”
平野碧香几乎喜极而泣,颤抖得用手抹去他眼睛上的水珠:“雨太冷,去亭子里,你不能再泡在水里——我去打电话……我去叫救护车!”
可是下一秒,青年捂着伤口的那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手上都是滑腻粘稠的血液,叫她害怕得动弹不能。
“不能……去医院……”低低的嗓音艰难吞吐。
“不!”平野碧香睁大眼睛。
“不能……去……”
“别任性!”平野碧香低着头努力喊出来。
怀抱中的人很缓慢得摇了摇头。
她好像回到了那年眼睁睁看着车子翻落山崖的绝望。留不住,她那样想要拥抱的事物都留不住,恐惧激得她连牙根都在瑟瑟战栗。
“这是什么伤?”她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努力想将他扶起来,“你受了什么伤——”
“枪……”声音干涩而虚弱,他艰难得撑在她身上,想站起来,身体重得像要坠入深渊,脚步却轻得如同踩进云里,“有防弹衣……伤得不重……回家,我们回家……”
闪电划过,他透过雨帘望见平野碧香苍白而无表情的脸,然后明明该痛的是枪伤,心脏却比之更痛得离谱。
“我不会死……香……回家……”虚弱的嗓音几乎是在呢喃,已经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能听到,很痛苦,可那翻江倒海的记忆在脑海轰鸣,无数片段如走马灯般放映不停,冷得想睡,可眼睛仍然贪婪得不能闭上。
平野碧香死死撑着他,一步一步往家里走,伞已经拿不住,被远远丢开,她勉力扯下外衣罩着他的脑袋试图阻拦些雨水。他大半的力量压在她身上,可因为还残留着一点意识,顺从她的脚步往前挪,搬动他显得并非不可能。
平野碧香大口大口抽着气,大脑嗡嗡作响,仿佛有颗钉子在一下一下往里砸,很多次她都觉得自己会就此晕厥过去,但是身上沉重的分量扯紧了她的神经告诉她不能撒手。
“别睡……求你别睡……”平野碧香低声呢喃,“我带你去找医生……带你去找医生……”
然后那一刻,在身上的力道陡然加大,她用尽力气也不能再挪动一步,一脚滑倒在水洼里,疼痛的知觉还未被大脑感受,眼泪已经倏然滚落下去。
离家门只剩下一个弯口,她抬头看了看这渺茫的距离,忽然松开他爬起来,朝着家门隔壁的院子跑去。
这一个院子没有院墙,而是紫藤萝与爬山虎交织成的篱笆。
梅田望从浅眠中蓦地醒转,沉默等待几秒,干脆利落起身下楼开门。
他听到平野碧香求救的声音,焦急而绝望,可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秒,都不曾想象会看到那样一副情景。
——他从未见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这个女孩子一直都是安静而温柔的。眼神温软而淡泊,表情除了微笑甚至就少见有别的神态,连大笑的时候也极少,像是被时间定格的一副画。
见惯了邻居一向从容静美的模样,此刻一时见着她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苍白如鬼魂的模样,饶是梅田望的心理素质,都要震上那么片刻。
“平野小姐?”他吃惊道。
“梅田医生……请救救他,请你……”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大口的抽气,她的嘴唇毫无血色,眼神茫然而死寂,就像是所有的光明都从那琥珀色眼珠里消失了一般,雨水贴着脸颊流光了才知道那上面落下的是眼泪,“请救救他……”
第20章 医生
梅田望帮忙将青年搬回屋,专业手法帮忙清理伤者。
看到枪伤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没有询问一个字眼,在跟平野碧香确定不送医院之后,沉默几秒,冷静得回自己的家取来全套工具,紧急帮忙做了个手术。
万幸他身上穿有防弹背心,子弹似乎是在经过一个折射之后再射往身体,速度减弱,虽然还是穿破了防弹衣,但经过再次阻力,剩余的力道并不强,因此入人体不深,伤口内部的撕裂面也不大,对比正常的枪伤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梅田医生让平野碧香从他家中暗藏的备用血库中取出A型血血袋,给迹部景吾完成输血,手术取出所有的子弹碎片,干脆利落缝针包扎完毕,然后挂上防感染的点滴,一分一秒观测情况,直到测出呼吸心跳渐渐恢复正常频率,身体回暖甚至是开始低烧之后,这才转头对着旁观牢牢专注着连眼神都不肯转动的平野碧香:“没事了。”
平野碧香木然的眼神终于流转出一点神彩。
那颗虚无缥缈浮荡在空中的心到底是沉沉落地,她深深吸了口气,因为长时间弯腰而造成大脑血液供应不足,眼前斑白错乱了很久才渐渐恢复原样:“梅田医生……多谢。”
穿着衬衣黑裤身材修长的男人微微一笑,一边慢条斯理擦着已经擦了很多遍的手指,一边随意说道:“这样的麻烦,来一个就够受的了。”
相较于梅田望永远纤尘不染一丝不苟的形象,今晚因为太过匆忙,可以说是不修边幅。
脖子上没有打领带,衬衣袖子弯起,上面两颗纽扣被胡乱扯开,露出了瘦削的锁骨跟胸膛上细薄但是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甚至没有戴眼镜!一双暗灰色的瞳孔带着格外理智又犀利的眸光,纵然笑得再温和,也掩饰不住那股子冷漠而强大的压迫感。
平野碧香看着他,忽然想起隔壁家里那个暗室中齐全的医疗道具,甚至冰库里各种血型的血袋,要不是缺个手术台就能比肩大医院的手术科室了……忽然有些局促,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脑袋落上一个轻轻的重量。平野碧香蓦地抬头,竟然看到洁癖十足的医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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