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忘了时间呀,”平野碧香笑眯眯,“不饿吗?”
少年愣了愣,没有戴手表的习惯,下意识仰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有些尴尬:“忘记了。”
平野碧香把手中的阳伞往他身侧移了移。他觉察到她的用意,摇了摇头,她就很自然得把伞又移回自己脑袋上。
“打得真好。”平野碧香偏头道,“我并不太懂,可光是看着,就觉得,真是美极了。”
他不缺乏仰慕者,也早过了会为旁人的赞赏抑或批判而影响心情的年纪。
哪怕是不打网球,身侧都会围上很多人,更别提站在网球场上,围绕着整个球场的放肆欢呼的球迷,全国的舞台上都几度立足,心境自然不比其他。可如今只是这样一句来自门外汉的简单夸赞,他的脸竟滚烫起来。
素来骄傲自负目空一切的迹部景吾,第一次有一种,因为害羞而什么都回答不了的感觉。
他想起年幼时曾惨败,她蹲下身在他面前,笑着说“会更好的”,眼神那么坚定,语气那么笃然;想起更早以前啊,她轻轻笑着,眉目柔和得不像话,说,他是她见过最耀眼的人,她说,他是骄傲得让人无法不憧憬的神明……就像神明一样。
少年又把帽子戴回去了。微微垂着头,帽檐向下,阳光在脸上映照出一大片阴影,也隐没了那烫红的脸颊。
——你不知道,你才是我所憧憬的神明。
*
往后的几天,锻炼就有了个固定的去处。
这地方也有不少喜爱网球的人。多数是孩子,接触网球时间不长并未有严格的教育,只凭着一腔喜好活跃于这个群体中,但也有不少打起网球来极有灵性,属于可造之材。
还有些叼着烟痞气十足的大叔,说起话来一口想当年,年少时也很有梦想要成为网球运动员,至于为何梦想没实现?打个哈哈只说时运不济。
有时他也会去附近的网球场馆里待一会儿。平野碧香办卡的时候还是不久前,使用的人依然是同一个,不过模样已经变换得谁也认不得了。
有一回,平野碧香做完兼职回来,看看天色尚早,想了想,他应该会在场馆里,便过去寻他。然后站在场外,看了一场精彩的球赛。
他单手握着球拍,刚经过一次大力扣杀的发球,微微喘着气。
依然戴着棒球帽,从帽檐露出的紫灰色的头发为汗润泽,在灯光下偶尔流转过晶莹的光色,即使面容被帽遮掩一半,平野碧香也看得到,那精致俊美的面容犹如油画般优雅迷人,可惜的是眼角的痣为阴影所覆盖,看不见。
立于对面的男人她见过,是场馆高等部那边的教练。
目前比分3:5,少年领先。
很长的时间里,平野碧香完全不能关注到比分,她就望着那个少年,听着围观人群的高声谈论与呼喊,注视着他张扬得近乎张狂的神情。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掌控观者的情绪,叫人如着魔般完全无法脱离思绪。
小小的网球犹如一条黄练,重重落在网球场地上,速度快得几乎不能为肉眼所捕捉。她为一种莫名的感动的战栗所包围,连露出一个表情都艰难,然后呼吸慢慢放缓,眼角微微勾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
——这才是张扬肆意骄傲凌然的迹部景吾。
平野碧香看着他打到兴致时,高高仰起头,伸出手打了个响指,脸颊侧面有细碎的汗珠滑落,为帽檐阴影笼罩的脸颊却有着胜利在握的笃定,野心勃勃却又魅力无限。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赢得毫无悬念。
比赛终止,他握着球拍走到场面,早有场馆中穿着短裙的工作人员争相给他递上水与毛巾。
然后被人群所包围。
少年依然没有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把东西收拾好,不顾旁人的挽留,背上网球袋准备回去。然后刚往门口走了几步,便见着前方手拄阳伞偏着脑袋望他的身影。
已经很多回,见着她安静等待在一边的模样。她看他打网球从来不会出声,也不会有什么激动的表情,但总是笑得很欢欣,欣赏与鼓励的笑,眼底的光色温暖得更胜最美的晨曦。
应该是要习惯了。可是每次,抬起头看到她,依然会叫心脏砰砰直跳,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对着她笑。
“打得真好,”她转身与他并肩往家里走,笑道,“现在心还是跳得很激动呢。”
我也是。
“虽然景吾君一直很好看,但是,打网球的时候,更是耀眼得叫人移不开眼啊。”
……是吗。
棒球帽拉得更低了一些。
迹部景吾从来都不是不善言辞的人。甚至他也有自信到了自恋边缘的自知。骨子里天性骄傲得理所应当,专断得浑然天成,性格张狂恶劣得一成不变。孩童时于她身边所显露的敏感寡言,到底是为当时的处境遮掩了本性的表现。
他原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在她身边,一切又变得叫他自己也惊讶。
正如这明明是平常到近乎拙劣的夸赞,本该是毫无疑义照单全收且泛不起一丝波纹的话语,却能像惊涛骇浪般拨动他的心弦,叫他几乎战栗得,说不出任何话。
只能微笑。
第14章 沉着
往后的几天,平野碧香却意外得发现他出门的时间短了。
该锻炼还是锻炼,该散步还是散步,但更多的时间,他待在家里。
平野碧香在书房看书,威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原版外文。对于她偏好童话与诗歌的品味,少年在很早以前就知晓了,更别提单看那几个书架的书籍便可见端倪。偶尔静下来无事,他也会拉一把椅子在书房另一侧翻翻莎士比亚,读读歌德。
这日他从杂物间里翻出一架老式的留声机,竟然还是胜利三型的。他修唱片机的时候,平野碧香就坐在边上,托着下巴好奇望着,有些惊讶,又很快接受他连这也会的设定,笑眯眯说这是她父亲的遗物,坏掉之后也不舍得扔,所以放在杂物间。
杂物间里还有很多这类事物,这些年也只是每年固定时候,把里面的东西收拾出来能晾晒的晾晒,需擦洗的擦洗,旁的倒没有什么注意。
问起有否78转或者90转的唱片,平野碧香想了想,在杂物间里翻找出一个塑料盒。已经放了很久的样子,塑料表面甚至已经龟裂出无数痕迹,打开,铺着厚厚棉布的盒底,安静分隔着四张唱片。
拣出一张看上去最完好的,放进去运转留声机试试,少年听着愣了愣,然后笑起来。
《任时光从身边流逝》。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得一笑。
一个坐在椅子上,臂肘靠在扶手上托着下巴,一个靠在书柜边,双手抱着胸垂着头,入迷得听着旋律低低飘出,伴随着唱片转动时微弱的沙沙声,午后的光缱绻朦胧,恍惚有种静听时光老去的感觉。
“真美啊……”平野碧香弯着眉眼轻轻道,“应该还有一张,是《别离的预感》。”
少年抬起头,看到她的笑容充满了怀念与留恋。
“一直没有认真得回想,可其实那些旋律我都记得的。”她温柔得说。
他们找出了另一张单曲。平野碧香去泡了壶花茶,两人坐在充满木香与书卷气的书房,喝着茶,开开心心得聊起音乐。
“你喜欢的歌手?”
“安室奈美惠,”平野碧香笑意更深,少年面不改色继续,“嗯……宇多田光。”
“《First love》,我也喜欢。”
她不喜欢吵闹的音乐,舒缓的情歌慢歌轻音乐在她的喜好里能占据绝大部分空间。
“你呢?”他问。
“啊,喜多郎。”
“《丝绸之路》?很棒的音乐制作。”
“还有雅治啊。”
福山雅治。这回笑的是迹部景吾。
“嗯……还有再年长些的。”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照这个口味,他想了下:“那么,堺正章?谷村新司?”
平野碧香怔了怔,点头笑:“你猜得到啊。”
后来话题转移。
“我在那本《莎乐美》里无意翻到你夹的戏票存根,歌剧,话剧,能剧,连木偶戏都有。”
“涉猎比较广,那一类艺术我都比较欣赏。”她问,“你?”
“瓦格纳,贝多芬,”少年道,“歌剧与交响乐都挺喜欢,再算上些拉丁音乐。”
“严肃音乐。”平野碧香眨眼,“不过,拉丁?是舞曲?”
她笑:“这个跨度才广。想来你的交际舞也一定不赖。”
“啊恩,还可以。”他道,“那么乐器?”
“不太会,尺八吧,一点点笛子,会的曲子不多。”
确实是她的风格。
“你呢?”
“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
……
窗外阳光温暖,这个夏日的岁月还太好。
*
少年对杂物间投注了极大的热情。
隔天竟然翻出个棋盘。擦洗干净,平野碧香看着他研究。
“竟然是本榧,”盘面平整,有些年头了但并未变形,确定木质,是本岛产的香榧所制,色泽极润,手感颇佳,最后得出个结论,“宝物蒙尘。”
平野碧香偏头:“你会?”
少年沉默了片刻:“不会。”
于是两人高高兴兴在这么珍贵的棋盘上下了半个下午的五子棋。
晚餐的时候平野碧香搬出烤架,在花园里准备了一场BBQ。另一个这才知道,清早她跑超市采购了那么多东西,在厨房捣鼓一上午是在做什么。
“你会调酒呀。”她惊讶得睁大眼睛,半是好奇半是欢欣得凝视着对方的动作。
没有专门的调酒器具,但少年那手漂亮的花式手法显然正式脱胎于此。
酒柜是她父亲留下的,大多数藏酒也是他曾收集的。她当时并不太感兴趣,但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父亲去世之后,她反而在有意识得接触这方面,要说怀念也好,说移情也好,某些东西,若是已经成了习惯,也就无所谓前因后果了。
烧烤搭配红酒会有别样口感。前者特色在于其具有烟熏、香料等典型香气,而葡萄酒同样有独特香气,不同的肉类搭配不同品种的酒,会使其更达到口感上的协调统一。
当然,这样随意式的烤肉不用那么讲究,鸡尾酒是个好选择。
这时节入夜气温也不会凉,就着炭火烤架或许脸会被熏得微红,但是清新的户外空气,漂浮在身侧的隐约花香,甚至来自食物的炙烤香味,都会叫人觉得油然而生的一种幸福。
留声机转动着,沙沙循环着那首《任时光从身边流逝》。
每一句歌词都熟悉得可以叫人倒背如流,乐音百转千回,随灯光流转在花园的植栽上,这样美好的气氛,连大脑都会变得迟钝起来,难以运转,只能沉浸在这小小的天地中。
平野碧香酒量不好,口味又偏淡,烧烤吃得不多已感觉饱了,捧着蘑菇汤坐在旁边,眼神慵懒,脸上染着层淡淡的红晕。
少年找了瓶无酒精的香槟开给她。
平野碧香望望他,又望望自己满园子的蔷薇花,视线来回,笑得眉眼盈盈非常动人。
就像一朵绽放到极致的鲜花,每一张叶片每一片花瓣都在颤抖得表达自己的喜悦。一直以来,见她都带着含蓄与微微的压抑,就好像自己塑了一个方框,把自己装进去,连一个微笑都要严格遵守标准的弧度。大约是一点酒精影响,环绕在她身侧的方框不见了踪影,春发的那朵花枝,在夏季开到如此灿烂。
那样的笑容太容易感染到旁人。至少坐在身侧翻动着竹签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笑着的。
“我第一次觉得,夏夜的星星那么漂亮。”平野碧香说。
“看时的心情不同吧。”少年说。
“我还在想你是个小小孩子的时候,”她用手比了比高度,微微促狭的调侃遮都遮不住,“你都不知道有多可爱~我看着就总想抱一抱,抱着了就总想揉一揉,揉着了还想亲一亲~”
“……我现在知道了。”少年凝视着她。
还是有些醉了吧。这样的话语,清醒的时候,怎么可能说出来。
“每天看到你,都在想着时光该慢一点,再慢一点,叫你能留的时间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少年目光柔缓,点头:“我也是。”
“能看到你再来,便再没有比这个更叫人开心的啦。”
他在沉默很久以后,微笑着说:“能再见到你,也叫我无比感激。”
然后平野碧香就那么笑着望了他好久,望着望着,似乎想起什么,犹豫得调转视线看看那些花儿,想一想,起身走近花丛,看半晌,择了开得最好的那朵蔷薇,走回来,弯下腰递给他。
她的脸颊没有阴影,一半沐浴着柔和的灯光,一半萦回着星月的辉华,软软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琥珀色温暖的眼瞳像是落入两粒璀璨的星辰:“送给你。”
少年握着蔷薇花,心脏砰砰直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为什么……送给我?”
平野碧香站在他身前,歪着脑袋,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你猜?”
“猜不到。”
“那不告诉你~”她孩子气得背着手,仰头望望深谧的天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