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我这里。”吴玠答得很干脆,而后朝赵瑗拱了拱手,“娘子大才。”
赵瑗表情有些扭曲。
“娘子”什么的,是对少女的敬称,敬称……唐朝的驸马也经常称“公主娘子”……呵呵总比晋朝的“小姑子”好多了呵呵……她真的很不习惯啊摔!!!
帝姬殿下在两位诧异的目光中略微调整了表情,依旧一脸的淡定和仪态万方。至于里头那位金国四皇子、金营里残留的金兵、还有四皇子麾下的那支强大军队……她相信将军们会处理好的。
“只是……”种沂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们当真不去奉迎二位官家么?”
赵瑗叹了口气。
“相信我,我比谁都更加焦急。二位官家,一是我的父亲,一是我的兄长……可当下的情形,你捏个沙盘来仔细瞧瞧,当真适合去迎回二位官家么?”
第12章 童贯遗风
种沂沉默。
吴玠也沉默。
赵瑗朝两人略略点了点头,又回去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服——这是“白丁”的服色。帝姬的朝服终究是过于复杂了些,也难受了一些。
最终还是种沂憋不住问她:“你——你为什么要以一国帝姬的身份,去挑衅兀术?我记得……”你明明不大喜欢这个身份。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你没发觉他很生气么?”
“什么?”种沂微微一愣。
赵瑗笑了:“若我是个一般的宋俘,那么他只能感觉到,我在羞。辱他这个统帅;若我是一国帝姬,那么我就是在羞。辱他这个皇子和统帅。你没发现么?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激怒他。”
种沂沉默了片刻,才问道:“激怒?”
“怒火攻心时,人通常会失去理智。”赵瑗尽量说得浅显一些。
“可你后来又……”
“对,我在‘挑衅’他,也在‘激怒’他。甚至到后来,我清清楚楚地向他挑明,我就是在激怒他。虽然他明知这是我的计策,他还是失控了。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那么他还能做些什么?”赵瑗莞尔一笑,“他会对自己感觉到失望。当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又对自己倍加失望时……你觉得,他会做些什么?”
种沂目瞪口呆。
他早知道赵瑗说的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却没想到连宗弼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他忍不住觉得喉咙有些干。
赵瑗继续说道:“当一个人处于极端愤怒、又极端自我否定的情绪下,经常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也比较容易掌控。唔,方才我的措辞似乎奇异了些,你能听懂么?”
种沂似懂非懂,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你很可怕。”
赵瑗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你一向是这样……”种沂摇摇头,叹息一声,“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样。你不像个平常的帝姬,甚至不像个平常的女子。你聪明得过分,也聪明得有些残忍。”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我喜欢这个评价。”
种沂一字一字地说道:“多智近妖。”
赵瑗笑得前仰后合:“那我不妨当个祸国殃民的妖女。祸的是金国,殃的是金兵。”
种沂沉默。
“公子多虑了。”赵瑗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正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手段,所以我才会慎用这些手段。何况我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你手中佩剑轻轻一刺,我立刻一命呜呼。”
种沂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公子预备什么时候北上,与我一同祸害金国?”赵瑗笑弯了一双眉眼。
种沂再次愣住了:“我?”
“自然是你,或者吴大人。”赵瑗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儿,我可没法子女扮男装。”
种沂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根微红。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又披上了蓑衣和斗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不会骑马。
一个不会骑马的帝姬,在这乱世之中,无异于累赘。
她正琢磨着应该怎样把这块短板补足,忽然听见了一些近乎愤怒的吼声,字正腔圆的女真话:
“老子进寨子的第一刻就感觉有问题!你还老说没有没有!”
“能怪我吗?四大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还不是进来了!”
“现在四大王被关起来来,外面至少三五万宋军,恐怕没杀出去,狼刀都磨钝了!”
“这么大声气,怕宋人听不见吗!”
“你凭什么管我!”
“……”
紧接着就没声音了,再接着,囚。禁宗弼亲兵的营寨里传出了砰砰的声音,没过多久,里头就抬出了一具尸体,外加一条断掉的胳膊。
失血这样多,恐怕断掉胳膊的那位仁兄也活不过今晚了。
种沂忽然有些后怕:“这就是‘愤怒’?”
赵瑗点点头:“是。所以才会让你将他们分开关押。如果当时宗弼在场,肯定会强力弹压这股情绪,因为他是所有人的头儿。如果他顺势纠集所有人奋力杀出重围,我们不一定拦得住。事实上,我们还可以分别向他们撒一些小谎。”
“撒谎?”种沂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赵瑗笑得有些残忍:“‘囚徒悖论’。”
“囚徒悖论”,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
当两位囚徒同时处在极端愤怒的情绪下,比如现在,这个经典案例恐怕会更加“经典”。
最理想的结果,是两位囚徒从双赢变成双输,然后狱。警变成最大的赢家。
赵瑗随即又开始琢磨着怎样去撒这个小谎。
也真难为她脑子里同时转两件事情居然不会乱。
“鸿翎急使——”
悠远绵长的声音遥遥传来,有几分急促,又有几分惶恐。种沂对赵瑗说了声抱歉,转身便去了主营帐中。赵瑗合计了一下,知道“金营中其实住着宋军”的,约莫也只有宗泽宗老将军了。
鸿翎急使……只有官家才能动用的鸿翎急使……宗泽,赵构,还有迟迟未曾现身的秦桧岳飞……
她裹了裹蓑衣的领口,压低斗笠,朝营寨外头走去。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决计不能在营寨中随意走动的。可昨天这里刚刚打了一场恶仗,今天又得死死看住宗弼和他的亲兵们,所以竟然没有人拦下赵瑗,就任由她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经过寨门时,她略略停留了片刻,恰好听见一位西军将领义愤填膺地说道:“康王殿下又要走宣帅的老路不成?当年老种经略相公被童宣帅一激,被李相公一刺,被……”
“童宣帅已然殁了。”另一人皱眉,接口。
“但康王殿下今日行事,实与他如出一辙!……”
——赵构又扯后腿了?
——不能吧?
——明明这回宋军打了个大胜仗,明明赵构高高兴兴地提拔了宗泽又调来了吴玠……
等等。
“童”这个字,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赵瑗将南北宋赫赫有名的姓童的“宣帅”在脑内过了一遍,这回当真呵呵了。
“童”,“宣帅”,很明显就是童贯那个死太监!
身为一个宦官,童贯无疑是合格的。体官家之所愿察官家之所急,甚至还能使些小计谋讨官家开心,但千不该万不该,这混蛋居然跑去掌。兵了!
没错,童贯跑去掌。兵了,掌的还是当时号称战无不胜的京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家伙一步错步步错,贻误战机是家常便饭,最后还把极有可能收复的两座城池拱手让人。种师道被童贯压得处处喘不过气,再加上什么乌七八糟的议和使割地使……就此溘然长逝。
据说,赵佶之所以力挺童贯打压西军,完全是害怕闹出另外一场“陈桥兵。变”。
每回想起这些要命的事情,她总觉得胸中有一股气憋着不上不下的堵得慌。
就算童贯已经死了,就算死者为大,她也依旧很想把那家伙拖出来狠抽一顿。
更何况,听方才那将领的口气,赵构似乎想要做和当年童贯一样的事情?!
“如今人人都知道,能打的只有西军。”那位将领有些苦恼,“你晓得康王用了什么人?康王用了宗泽、李刚、姚……唔,某忘了他叫什么。反正那三人不多时就要成为西军的头子啦。嘿嘿,再过上三两年,又有谁还记得,世上还有西北种家,还有两位奋力死战的种老将军!”
赵瑗猛地一惊。
她错估了赵构。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会担心将领势大?
皇帝。
只有皇帝才会担心手下的将领势力过大,不好掌控,才会一步步地□□削权。比如赵匡胤,比如赵佶,比如古往今来一个又一个兔死狗烹、杯酒释兵权的帝王们。
赵构已经完全将自己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
赵瑗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皇权倾轧、权力争斗本是融进皇族骨血里的东西。如今它们已经被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如同狰狞的兽,在这乱世之中吞噬绞杀,步步为营。
第13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赵构已经动用了鸿翎急使。
一般说来,只有官家才有权力动用鸿翎急使,也只有官家才能随意调动这些掌兵的大将。
至于枢密院?
别忘了,整个北宋王庭有大半被掳走,黄河以南只剩下赵构这一支独苗。无论天下人怎么想、怎么看,赵构即位都是名正言顺!
宗泽、李纲、姚平仲。
不能否认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相公,但是同样不能否认,赵构在给西军换血。
从太宗时起,西北种家就在边陲戍守,足足过了五代直到种师道,俨然就是一门真实的杨门虎将。不知是谁说过,种家满门军将,大宋西军早就姓了种。
这种人,是最受皇帝忌惮的。
先是赵佶,现在是赵构。
赵瑗闭了闭眼睛,装作没听到那几位将领的窃窃私语,抬脚朝营帐外头走去。
她想先去收集一些废弃的箭簇。
穿越时随身携带的空间,已经被赵瑗摸得透透的了。正如她原先料想的那样,在空间里,金银铜铁都可以像种菜一样种出来。可惜在收获之前,还是需要洒一些种子下去。
种子越好,结出来的果子也越好。
种子与果子的比例大约是一比十,纯度越高收获时间越短。但是要在这个冶炼技术极其原。始的宋代,找到纯粹的铜铁,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个年代,上等的铜器铁器,一定会在其中添加不同比例的铬、锡、碳。
赵瑗曾经问种沂借过他的佩剑,结果足足种了三天三夜也没冒芽,最终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她走了整整半天,也没找到一两户工匠或是猎人,却发现不过是妄想:随时都有可能被战火波及的地方,那里还会有什么猎户或是工匠?
自从金人马踏中原的那一刻起,黄河以北便已经十室九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好吧,或许这个句子太残忍了一些,但在赵瑗看来,的确是这样无疑。
“小娘子。”
一个黑衣黑甲的军士匆匆跑来,虽然在认真地向她行礼,却不时偷偷地打量她。等赵瑗微微颔首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十三郎说,那人要见你。”
赵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种沂和宗弼。
“见我?”她诧异地问了一句,“确定是见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军士点点头。
赵瑗拢了拢蓑衣,在宽大的衣袖下,将好不容易拾到的一块镔铁丢到空间里,又冲军士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可……”
“还有什么事?”
“军营中一概不准女娘进入,您……”
赵瑗微微一笑:“我是原先被虏走的宋俘,不是随军女眷。”
军士啊地一声,张大了嘴。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没再继续纠缠下去,而是直接去找了宗弼。
宗弼的神情有些萎靡,看来那番话将他打击得不轻。
赵瑗笑吟吟地拢了张胡凳过来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干的木柴在火盆中毕剥毕剥地响,散着浓重的黑烟,宗弼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在黑烟中显得有些狰狞。
良久之后,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决意要对付我?”
“这番话该问你自己。”赵瑗不动声色地将话又推了回去。
宗弼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这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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