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沂沉默了一路,一身雪白的麻衣,在微风中显出了几分寂寥。今天天色很暗,甚至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些小雨。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天,脑中唯一盘桓着的念头竟然是:
——原来中国还处在盛行西风带上啊。
所谓西风带,也就是指,在千米以上的高空,一股气流永远源源不断地从西向东走。
西风带所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盛夏午后的雷。暴天气。
但是……
西夏国,在大宋的西面。
只要有西风带存在,她就永远都没有办法,在西夏国故技重施,降下酸雨。
因为盛行的西风,一定会将这场酸雨从西往东吹,最终遭殃的,必定是朔、代二州。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帝姬。”
种沂转过身,又侧身退让了两步,微微垂下了头,“这几日府中事务繁杂,恐臣无法侍奉在帝姬左右,还请帝姬歇息数日,再返燕云罢。”
他说得极为淡漠,眼中甚至泛不起半点波澜。在那一瞬间,赵瑗很想揪着他的领口,将他往墙上狠狠撞上那么一两下,把他歪掉的念头给撞回来。
但她舍不得。
她静静地立了片刻,说了声好,忽然又问道:“将军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种沂同样静静地说了八个字:“厉兵秣马,再谋西夏。”
无论是胸中翻涌着的深切恨意,还是身体里燃烧着的赤忱热血,都齐齐熔铸成了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厉兵秣马,再谋西夏。
赵瑗轻轻“嗯”了一声,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圆儿:“你知道,水草最为丰美的河套平原,被大宋与西夏的国界分成了两半。”
种沂一怔。虽然他听不大懂什么叫“河套平原”,但“水草丰美”四字,却是真真切切的。
“东面,是朔州与代州;西面……”她停顿了片刻,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西汉最最精锐的铁骑,便出自河套平原。水草丰美,便足以养马;兵强马壮,才……”
种沂又怔了片刻,眼中渐渐闪过一丝了然。
赵瑗继续说道:“岳飞手下最厉害的是重步兵,韩世忠手下最厉害的,却是水军。剩下两位……嗯,剩下两位,一个是杨家苗裔另一个是……沽名钓誉。我在想,若是能够在燕云十六州跑马……”
大宋之所以如此孱弱,很要命的一个原因是,没有骑兵。
或者说,没有一支特别厉害的骑兵。
金人的铁浮屠一经南下,便杀得宋人丢盔。卸甲,甚至炸了黄河浮桥以求自保,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大宋寥寥可数的骑兵,被金国铁骑一冲,便就此溃不成军。
若要守住国门,若要牢牢掌控住苍茫的大草原……
“帝姬与祖父,竟想到一处去了。”
种沂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眼中隐隐透出了几分神采,“先时祖父说,要抗衡西夏与辽国,非用骑兵不可。可大宋,一来没有马,二来,没有地方跑马。”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又有些黯淡。
“血统最纯的烈马,只有在西夏更西的地方,才能找到。而水草丰美的跑马场……原先是没有的。如今燕云十六州已然收归,朔州当是一处绝佳的养马养兵之地。只要官家准许在朔州练兵,不出五年,势必能与西夏国抗衡。就怕……”
他猛地刹住了话头。
大约是顾忌着赵瑗的帝姬身份,种沂没有明说下去。
就怕官家和真宗、仁宗一样,懦弱胆小,不敢在两国边境线上练兵。
“我会去一趟燕京。”赵瑗静静地开口。
种沂一怔:“帝姬?……”
“虽然父皇与九哥近日闹了些许不愉快,但是……嗯,练兵我是不在行的,可与九哥玩些手腕,讨两道旨意,却不算太难。”赵瑗说着,忽然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情,“有件东西,我一直想要交给你的,可一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
她在身上翻拣了半日,最终翻出一个小小的香囊,从里面掏。出两片纯净的琉璃来。
“身为帝姬,就是有这个好处。进贡的琉璃珠子,皇兄也能随意送给我玩儿。”她轻笑了一声,将那两片小小的纯净琉璃举了起来,调整了一下焦距,接着唤过种沂:“你来看。”
种沂踌躇片刻,终于慢慢地挪动了脚步,在赵瑗身侧,微微弯下了腰。
“目光对准这面镜片……不对,是纯净的琉璃……你仔细瞧瞧,发现了什么?”
他瞧见了什么?
府外的一株桃树,在眼前无限放大,甚至连叶上的脉络也清晰可辨。
原本模糊一片的峰峦,竟然分外清晰起来,甚至可以看清山峰上一株株参天的巨木。
再往远些看去,便是……
“我没法子做出镜架,只能勉强磨了两片凸透镜。”帝姬似乎有些苦恼,“就是这两片小东西,也磨了我整整半年。嗳,你说,若是在万里黄沙之中,这个简陋的单筒望远镜,能够看见绿洲么?”
她歪过头,望着种沂不说话。
种沂呼吸一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万里黄沙,苍茫大漠……
在漫无边际的戈壁之中,在嶙峋的陡崖峭壁之上……
此物一出,当纵横天下,再无阻拦!
第60章 耶律大石
这些日子;还真是有些糟心。
赵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纵然脑仁儿疼得厉害;精神却依旧是清醒的。没错,她可悲地失眠了。自从入夏以后;她便很少能安稳地睡一夜好觉。先是黄河之水泛滥成灾;再是赵构赵佶隐晦地互掐;紧接着种沂家中又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她甚至觉得;这样高度紧绷的神经下,自己还能苦苦撑持着不倒;实在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那两片粗糙的琉璃透镜,已经被种沂带走。临走前;他还仔细地询问了透镜的使用方法,大约是想要找人做个架子;再行仿制。可眼下整个大宋的琉璃匠人决计不超过二十个;还被金人掳走了一半;种家少将军要临时拉壮丁……
难;如,登,天。
赵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忽然理解了那三位自尽的种家少夫人的心情。在刚刚那一瞬间,她也很想抛下一切欢腾地奔向奈何桥,喝光忘川水之后空荡荡地什么也不剩下,无论国仇家恨还是滔天黄河之水,通通抛到脑后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窗外天光微明,她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是两日两夜。
醒来之后身体酸。疼得厉害,脑子依旧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洗了个热水澡又嚼了些薄荷叶,终于让脑子清醒了一些。她在屋中坐了一会儿,顺手取过描眉的炭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当前要紧的事情。
滑州必须再去一趟,不,两趟。
燕京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次,无论是为了种沂,还是赵佶和赵构。
上京……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那位便宜皇兄赵桓,从头到尾就没干过一件正常的事情。据说赵佶“生病”之后,他快马加鞭地跑回来看望过一次,紧接着又在赵构驾临之前,溜回了上京。也不知道他哪来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在上京滞留半年之久。
还有就是,耶律大石。
炭笔稳稳地在耶律大石四字后头停了下来,脑中又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不知不觉地又在耶律大石的名字后头引出一条线来,然后写上:西夏。
如果种沂想要在地图上抹除整个西夏国,她是无论如何也会支持他的。
前天夜里,他在她怀中闷闷地咳着血,那副样子着实是吓坏她了。
还有就是……
“帝姬。”
外间想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少年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几分疲惫。
她收了炭笔,又将那张小笺塞进怀里,胡乱揉了两把,才说道:“将军且进来罢。”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种沂静静地立在门边,比前些日子又消瘦了不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复杂的情绪。
赵瑗微微一怔,忽然笑了:“少将军今日气色倒是不差。”
种沂低低“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犹豫不定,又似乎有些……痛苦。
“方才我想了一个法子。”她对他说道,“倘若我所料不差,辽人已经逃到了西夏国之西。”
种沂微微显出了些许诧异的神情,很快便又消逝于无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步步走向赵瑗,向她伸出了手:“随我来。”
赵瑗一怔,慢慢抬起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少年的手有些冰凉,却依旧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她随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又无言地牵过战马,在依旧繁华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种沂身上孝服未除,路人见着了他,也只是恭敬地做个揖,道声“少郎君”然后回避。种沂今日似乎愈发沉闷,慢慢带着她走到城郊之后,才低声说道:“辽人已经向我递过书信了。”
赵瑗轻轻“噫”了一声。
“就在前几日。”他说着,又沉默了片刻,回首望着赵瑗一身素色华裳,面上黛粉不施,眼眸下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青色。如水倾泻的墨色长发,也不过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挽着,真真是素净得很。
“柔福……”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眼中痛苦与自责的情绪交织着,脚步愈发慢了起来。城外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峰峦,像极了千里之外的阴山。他慢慢地带着她走了过去,极目所见,尽是大大小小的坟茔,一块块墓碑无言地立着,还有几座新立未久。
他停下脚步,呛地一声抽出长剑,一字一字地说道:“跪下。”
喔……
赵瑗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将身上代表帝姬的佩饰绶印一并除下,放在马背的行囊中,然后静静地在种沂身侧,跪了下去。
剑尖泛着寒光,抵在她的鼻尖,微微颤抖。
“……胆大妄为,有犯先祖之灵……今日……”
他不仅握着剑的手有些不稳,甚至连声音也极为喑哑。赵瑗甚至有些忧心,再这样下去,他是否会再次咳血。
那天夜里,她的的确确是……冒犯了。
身为种家唯一存留的子嗣,他要替先祖之灵找回些颜面,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体谅他辛苦也体谅他的无奈,可是……可以稍微快一些么?
生平唯二两次下跪,都在种家先祖跟前了。
嗤。
一截如墨的长发瞬间滑落在地,雪白的脖颈上亦微微滑出了些血丝。长剑终于呛啷一声落地,他稳稳地扶起她,接着在她身前直挺挺跪下,声音哑得不行:“臣冒犯帝姬,其罪当诛。”
结束了么?
她伸手要扶起他,却发现他的身体沉得厉害,无论怎么拉,他也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前,薄唇紧抿,修长有力的指节微微颤抖着,似乎要推开她的手腕,又似乎要紧紧抓住她,良久之后只剩下颤抖的一句话:“请帝姬……莫要……”
这个人啊……
她俯下。身想要抱一抱他,却被他坚决地闪避开去。
“臣尚未除服。”
她停下来了动作。
“帝姬。”
种沂艰难地开口,比起前几日,声音已经沉稳了许多。
“臣需得为父兄守孝三年,不出朔州,厉兵秣马。”
“嗯。”虽然大宋的礼制很讨厌,但她暂时没办法改变,只能接受。
“先前帝姬,对臣撒了个谎。”种沂忽然笑了一下,却比哭还要难看,“帝姬只比臣小三岁。待臣除服之日,帝姬已是双十年华。此为其一。其二,臣生为种家子,势必……”
“够了。”
她俯下。身,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爱我么?”
“……”
种沂头一回听闻这般大胆的言论,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你爱我,第一条理由,驳回;第二条理由,不予考虑。”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找到一些端倪来,“当着我的面,也当着你故去父兄、祖父、婶娘嫂嫂的面,告诉我,在你心中,可有半点我的存在?”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怎会不爱?
他早已将她……将她看成……重逾生命的存在。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她站起身来,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圆儿,掰着指头和他说道,“头一条,我不大喜欢我的夫君跪我,也不喜欢我的夫君妄自菲薄;第二条,本帝姬不喜欢早嫁,一点也不喜欢,双十年华再嫁人刚刚好,除非你嫌弃我老;第三条,本帝姬自幼奉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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