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赵佶微微皱起眉头,“你是梁……”
女将低声说道:“是梁家的人。”
方腊起义,梁氏一门惨败,男丁斩,女子没入乐籍。
这道旨意是赵佶批复的,也是赵佶亲手将梁氏满门送上了断头台。如今见到梁氏族人,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又有些尴尬。
赵桓轻轻咳嗽一声,替父亲解了围:“方才你说,西军?”
梁红玉低声说道:“回官家,正是西军。”
她口中的“西军”,是赵构去燕京之前,种沂带出去的那一支。那一小股人马虽少,却都是精锐,并且绝对可以信任。要接两位官家走,人太多不行,容易引人注目;人太少也不行,难以保护官家周全。现今出燕京、又入北安州的这一支西军,恰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桓转头看着赵佶,长揖及地:“请父皇示下。”
“唔……”
赵佶沉吟半晌,又慢慢地踱了会儿步子,才皱着眉头说道,“如此,便先去北安州罢。梁氏,你留下来接应方才的那两人。唔,若是柔福,若是柔福……”
他“唔”了半天,也没说出半点下文来。
梁红玉低低应了声是,琢磨着该如何用军鸽给自家少郎君传信,在北安州接应二位官家。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二位官家平安到达燕京才是。
至于康王赵构……
她相信帝姬会处理好的。自从见到帝姬的第一面起,她便知道帝姬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当下一行人替赵佶、赵桓换了衣裳鞋帽,重新扮作商贾脚夫上路。虽然赵佶颇为不悦,但事出权宜,也已然顾不得了。赵桓虽然显得软弱无能了些,却是个十足十的大孝子,一路上对赵佶尽心侍奉,事事亲为,绝不肯假手于人。同时他也已经和岳飞等人确认过,冒险将他们从金国皇宫里带出来的人,确是柔福帝姬无疑。
她会有危险么?
他的皇后、母亲、妹妹们……都能够平安救出来么?
赵桓一路上已不知叹了多少次气,又暗自垂了多少回泪。他不像赵佶,天天幻想着有朝一日天降神兵匡扶大宋。他知道金人有多么凶狠,也已经隐约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把柔福拉回来。
有时他甚至在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是否依旧会循着太。祖的轨迹行进,杯酒释兵。权,以文人风流之态,成就一个历史上最最繁华也充满着屈。辱的大宋。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
或许真的是上天匡扶大宋,他们这一行竟然格外顺利。没有追兵、没有劫匪,一众沉默的关陕汉子,将他们送出了这个充斥着不堪回忆的冰雪王国。梁红玉说得不错,北安州果然有宋兵接应,那一个个身穿黑甲的精瘦汉子,无言地沉默着,整整齐齐地立在冰雪之中,向他们行着最高的礼。
父亲赵佶满意了,也闲适了。他在这些西军汉子跟前悠悠地踱步,最终停在了一位最年轻、官职也最高的将军面前。
“朕依稀记得,你是种家的人?”
“稗将种沂,参见官家。”
“唔……种家……”赵佶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对赵桓说道,“果然是天佑我大宋,非但派遣了西军在此守候,连金兵也没有追来,哈哈……”
赵桓下意识地想要说不。
父亲啊……
世上从来没有匡扶大宋的神明。若是有,早在你我父子二人被带走的时候,便已经现身相救了。
西军在此守候,是因为梁红玉以军鸽传信,故而种沂千里驰援。
金兵没有追赶,恐怕是……
赵桓想起了那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粉尘、宛若惊雷的轰鸣……那一日,金国皇宫被气浪掀得微微震动,连大。地也开始颤抖起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将他们救走的人,不是什么土匪也不是自己的妹妹柔福,而是上天遣下的神女。
面前的种家少年听见“金兵也没有追来”七个字时,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看向岳飞。岳飞这两日沉默了许多,只揉着小岳云的脑袋不说话。见种沂看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柔福。
是柔福。
种沂心中瞬间如同明镜一般。什么没有金兵追来,完全就是柔福在上京留了后手。为什么梁红玉没有跟来,为什么岳飞只护送了二位官家前往北安州,为什么后来他又听说,柔福执意带着金兀术北上……
原因只有一个:她留在上京,替赵佶、赵桓断后。
心中登时微微抽痛起来。
为她,也为自己。
“官家。”种沂上前一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说道,“稗将请命,前往接应帝姬。”
“嗯?”赵佶不悦地看着他,花白的胡须迎风抖动。
种沂咬一咬牙,在赵佶身前跪下:“稗将请命,前往接应柔福帝姬!”
赵佶微微眯起眼,冷冷地说道:“连朕自己也不曾知晓,相救于朕的,究竟是何人。你怎么敢断定,此人便是柔福帝姬?”
他说道后来,语气已经隐隐有几分凌厉。
那是因为……
种沂张了张口,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该说什么呢?说帝姬神机妙算,三策连克燕云?说他与帝姬私相授受?说他对帝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说他……说他对帝姬,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若他真这么说了,等待帝姬的,必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
“父皇。”赵桓出声劝慰,“父皇息怒。此处天寒地冻,若是伤了身子,便不好了。还是请种将军将我父子二人送回燕京,再从长计议。”
“燕京?”赵佶转头斥道,“你还想去燕京?依朕看,不妨趁此机会回汴梁重整河山,再谋一战!……唔,赵构呢?”他话锋转得极快,快得令人捉不住话中隐含的深意。
但赵桓懂。
甚至连种沂……也懂。
赵佶根本不敢打。
如今小半个燕云已尽数握在宋军手中,燕京城更是咽喉要塞,牢牢扼着金兵南下的关口。若是当真要打,燕京才是最好的可攻可守之地。但赵佶,他根本就不敢打。
赵桓微微偏过头,看来种沂一眼。这位年轻的将军紧紧抿着薄唇,脸色有些苍白,手中长枪几乎要被捏断。看得出来,他很难过,也很……也很气恼。
赵桓略加思忖片刻,看向岳飞,温和地问道:“你是宗泽的手下?”
岳飞尚未来得及答话,赵桓便自顾自地说道:“也好。宗泽一向沉稳有加,他调。教出来的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岳飞,你叫岳飞罢?你与其他人一同护送父皇前往汴梁。至于种沂你……”
他俯下。身,扶着种沂的肩膀,轻声说道:“你随朕留在北安州,以待帝姬。”
种沂猛然一惊。
他听见那位年轻的官家低声对自己说道:“你与柔福有旧,对么?”
第39章 上京谋〔三〕
“帝姬!嗷、嗷嗷痛死了嗷嗷嗷……”
“闭嘴。”
“老臣这把年纪了,实在没法子陪伴帝姬左右啊嗷嗷嗷……”
“再多说半个字,我就把你丢出去。”
“……”
张大人闭嘴了。
赵瑗清静了。
自从将赵佶、赵桓两人送出城郊之后;赵瑗便彻底松了一口气。跟她来的人,除了梁红玉之外;全都护送着赵佶赵桓离开了。此时她顶着一套土匪山大王的麻布套装,破破烂烂地蒙着脸;和自家土匪小弟、前朝廷重臣张大人一起;蹲在金国皇宫的假山上看热闹。
至于梁红玉;她已经主动请缨;看守宗弼去了。
张大人读起书来是一等一的;可马术却不怎么在行。方才跟着赵瑗一路来回疾驰三十里多地,尊。臀早已经裂成了八瓣。可惜帝姬虽是女子;却在种家少郎君的调。教下,马术一等一的好。故而命苦的张大人也唯有揉揉尊。臀,惨叫两声,奉陪帝姬到底。
方才那场小规模爆炸,已经引发了金国皇宫的一场骚。乱。
赵瑗毫无风度地躺在假山上;看着底下金兵一阵忙乱。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没有人留意到两位宋帝消失了。等到尘埃,不,面粉落定之后,才陆陆续续地有金国大臣发现,宴会上似乎少了两个丑角。更要命的是,一半宋臣疯了似的又笑又跳,另一半宋臣低声呜咽着四处寻找绳索上吊,简直要把端庄肃穆的金国皇宫,彻底变成汴梁州桥的菜市场。
人呢?
不知道。
但也别想从宋臣口中问出什么来,他们忙着追随太。祖而去呢。
张大人在假山上默默地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询问赵瑗:“殿下不打算施以援手么?”他已经见到不下十个宋臣“投缳自尽”、“以头抢地耳”了。
赵瑗斜睨了他一眼:“他们都死了么?”
“……没有。”张大人默默扭头,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赵瑗说得没错,方才虽然有不少宋臣投缳自尽,可每每都在要伸脖子的前一刻,被同伴哭喊着救下来;虽然有很多宋臣以头抢地,硬是在青石板上将额头磕出了血,本人却没有半点生命危险。
“所以啊,他们不过是在作秀。”赵瑗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大人又听不懂了。不过这一回,他没好意思问。
“我已经给了他们最最珍贵的‘希望’……一个有希望的人,是不会寻死的……”赵瑗似叹息又似自言自语,“他们还等着‘汴梁土匪’把自己劫走呢。若不表现得忠君爱国一些,怎能让‘神通广大的土匪’,冒这般大的风险?”
张大人渐渐有点懂了,脸色也渐渐开始变了,被吓的。
眼前这位帝姬,对人心的掌控,实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好了,差不多了。”赵瑗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将脸蒙上,吩咐张大人道,“至于你,便在这儿呆着。若是金人杀过来,就赶紧逃命。待会儿闹将起来,我分不出心神来救你。”
张大人讪笑两声:“老臣怎敢劳烦帝姬相救?老臣应当誓死看顾帝姬周全才是。”
赵瑗嗤嗤笑了两声:“你曾经在阴曹地府里走过两轮,知道么?”
张大人愕然,愣愣地看着赵瑗,一脸呆滞的表情。
“头一回是在汴梁,你自称‘割地使’的时候,我忍了很久,才没有让自己的手上沾血;第二次,呵,九哥说,知道那封血诏所在的人,都该死,你晓得么?”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张大人能在朝廷之中,攀到这般高的位置上,必定是极聪明的。”
是的,在这种事情上,张邦昌张大人是极聪明的。
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那封诏书可能有问题了,否则康王不会要他死。
那么帝姬……
“我对九哥说,你还有用,就把你带到了上京。”赵瑗低下头,看着张邦昌,冷笑着说道,“那么你知道,为何九哥会不惜代价找到你么?为何今日我要对你说这些么?为何——我要保下你么?”
张邦昌脸色渐渐白了。
“臣……”
“因为我发觉,你不过自私自利、皮厚心黑了一些,本质上并不太坏。”赵瑗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若是加以调。教,指不定能调。教出个忠臣孝子来。唔,你扪心自问,若是本朝如同汉武帝时一般,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打得匈奴叫苦连天,你还会听金人的话,做‘大楚皇帝’么?”
“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大人。”赵瑗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透着修罗嗜血的光芒,“矫诏事发,我死,你诛灭九族;事不发,你我便可安享盛世太平。”
张大人几乎没从假山上掉下去。
矫诏!
帝姬居然亲口对他说,那是一封矫诏!
帝姬说得不错,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事发,他定然会落个诛灭九族的下场。若是……他慢慢回想着帝姬的所做所为,还有那些将她夸大为神女的传言,下定了决心。
反正都是要抱大。腿,不如换一根最粗的大。腿抱。
他揪着赵瑗的衣裳下摆,涕泗横流。
“臣对帝姬的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证,绝不敢三心二意……呜……唔……”
这回他真被帝姬一脚踹飞了。
什么叫苍天可鉴日月可证,他又不是什么翩翩少年郎!
赵瑗愤愤地走了,只留下神色复杂的张邦昌,慢慢爬回到假山上,继续围观这场年度大戏。
紧接着,赵瑗统共只干了三件事。
偷面粉。
洒面粉。
点火。
轰!
金人完全没反应过来,整间屋子就都被掀翻了。
第一次粉尘浓度过低,只掀翻了国宴宫殿的屋顶;第二次粉尘浓度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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