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撤?怎么西撤?西面就没有金兵了!?这日子一点比一天冷,咱们又没有粮食过冬,西撤又有什么用!”说话的人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她,那副模样似乎是要将她给生吃了。
赵瑗放柔了声音:“西面是太行山。”
“太行山又怎样!?”对方依旧红着眼睛,嘶哑着冲她大吼,“我们完了!就像先前死去的弟兄们一样……黄河浮桥一断,弟兄们不是被烧死就是掉进黄河水里淹死……嘿嘿,太行山!”他狞笑着一步步走向赵瑗,“不如我们就在太行山当山贼土匪如何?这儿就有一个现成的压寨夫人!”
……唉。
赵瑗摇摇头,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你仔细想想,金兵最厉害的,是不是铁浮屠?”
对方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一些,突然间又是一副扭曲且狰狞的表情:“就算帝姬的‘仙器’能克制铁浮屠,也挡不住潮水一样涌来的金兵!康王殿下再不派援军——嘿嘿,恐怕帝姬您,就要一直当咱们的压寨夫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赵瑗向四周缓缓扫了一圈,大多数人脸上都交错着两种表情。悲愤、敬佩、绝望、希冀、狰狞……如果赵瑗无法解决此时的危机,恐怕她真的只能在空间里呆一辈子了。
“听我说。”赵瑗的声音分外宁和,如同潺潺水流滑过,安抚着众人焦躁的情绪。
抱怨声与咒骂声渐渐小了稀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在这种绝境之下,唯有这位少女帝姬依旧像往日一般从容,淡淡的微笑如同春日暖阳,融化着愈发彻骨的寒意。
“金兵最厉害的,是铁浮屠。一旦进了太行山,铁浮屠就像断了腿的拐子马,再也施展不开。你们谁去过西南方的吐蕃诸部?在那里,有一件要命的利器,唤作‘雪崩’……”
赵瑗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没有因为刚才的冒犯而发怒,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惧怕的神情。
“‘雪崩’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只要雪山上有细微的响动,立刻就会天塌地陷。况且,现在正值深秋,太行山中有野果也有猎物,少说也能维持三两个月。你们自己摸着胸口问问,除了西撤到太行山,我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周围寂静无声。
“当然,比起去打猎,我更乐意去抢夺金人的口粮。‘以战养战’四字,诸位听说过么?”赵瑗说着,莞尔一笑,“他们的粮草军。械必定放在燕州、涿州交界的地方,你们——敢不敢去抢?”
周围响起了粗。重的喘气声。
赵瑗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目光。
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在这烽烟四起的涿鹿之野上,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再支持一会儿就好。
等到西军拿下燕州,等到……
“报——”
尖锐的马嘶声刺破了沉闷的气氛,也惊醒了红着眼睛的一众将士。所有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一齐转头看向疾驰而来的斥候,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没有人对赵瑗说过那些冒犯的话,也没有人试图挑战脆弱的道德。
斥候勒定了马,粗。重地喘着气,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鼓足所有的力气,大喊一声:
“燕京城破!”
燕京城破。
短短四个字如同昏沉夜色中的一声惊雷,在所有人胸口上闷闷地砸了一锤子。奇异的电流流窜过四肢百骸,原本红赤的眼睛愈发红了。在那一瞬间,所有宋军都变成了凶蛮的野兽。
燕京城破!
数百年来钉在整个华夏大。地上的耻辱柱,汉家儿郎头顶上永不散去的铅云,太。祖太宗倾尽毕生之力亦无法达成的夙愿。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的那一天起,北门洞开,异族铁骑一路向南。
燕京,城破!
如同原野之上悲怆的战歌,低低盘桓在涿鹿之野上的沉闷鼓点。先前的怨愤不甘与绝望几乎在顷刻之间尽数散去,只剩下血液中燃烧的蓬勃战意。
杀!
一朝驰骋风云际会,以赤忱热血换取江山如画!
君不见黄河之水白浪滔天,君不见涿鹿之野烽火蔓延。
金戈铁马,河山锦绣,与君同书!
一个又一个宋军沉默地束好了战甲,沉默地检查着箭筒、弓弩、长枪、盾牌。没有人再抱怨萧瑟的秋风与短缺的粮草,甚至没有人再提一句西撤太行山。所有人胸中都憋着一口沉闷的怒意,周身血液都在沸腾着燃烧着,眼睛红得像是洪荒中狰狞的凶兽。
倾尽毕生之所愿,唯盼家国安康,妻女安宁。
再没有人颠沛流离,再没有饿殍满地幼子嗷嗷待哺,再没有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再混蛋的人,都会在燕云二字之下,沉淀出胸中最沉重的渴望。
护我妻女,卫我家邦。
威加四海,大业煌煌。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二帝迎还,雪耻靖康……”
一个年轻的宋军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沉默地翻身上了战马,整齐地在领头将军身后列阵,随后沉默地一路驰骋向北方。
整齐的阵列、沉默的面孔、肃穆的军容,瞬间会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向来恶名在外的京营,而是一直训练有素的西军。
“真怕他们有去无还哪……”
一直沉默着的张邦昌张大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赵瑗。
“帝姬以为呢?”
赵瑗再一次束紧了贴身小甲又披上蓑衣,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
“因为冬天就要来了。”
第26章 接着是燕州〔三〕
金人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寒。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宋军有胆子从最西端的朔州,千里奇袭,一夜之间破掉防守空虚的燕云城,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直捅进了燕云十六州的心脏。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那支神鬼莫测的、试图从涿州进入燕州的宋军,居然不是主力!
那支宋军,怎么能不是主力!
这般厉害的宋军、这般厉害的“神器”……怎么能不是主力!
怎么能!!!
整个金营彻底笼罩在极端绝望的情绪中。从西院大王到万夫长到百夫长再到普通的小兵,无一例外地感觉到脊背发寒,一股阴森森凉嗖嗖的冷意,从头顶一路贯穿到了脚底。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天空中飘飞着鹅毛大雪,将古老的驰道堵塞得干干净净。跑马,马蹄下陷;行。军,寸步难行。燕京城破的消息传到涿州边境时,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大军匆匆忙忙地开拔,想要回救燕州,又从背后遭受了宋军的一棒痛击。
那些素来积弱的宋军,都疯了。
宋军一个接一个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往前冲,有些倒下了永远也醒不来,立刻又有新的疯子补上;有些直到死之前,还维持着手握长枪向前奔跑的姿势。
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彻底激发了宋人骨子里最原。始的凶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宋人已经抛弃了峨冠博带的儒雅,用滚烫的热血,用嘶哑的战歌,在这片古老的涿鹿之野上,筑起了一堵极其蛮横的城墙。
金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对手,千万年来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当你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你应该更凶狠地瞪回去;当你被锋利的尖牙咬下了一块血肉,那么就磨利你的爪子,磨利你的牙,绑好你身上的伤,再一口一口地,反咬回去。
金国的战报像雪片一样,堆在了金帝的案头。
完颜吴乞买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岁,颤抖着手翻阅军。报,那一行行弯曲的文字,格外触目惊心:
——燕州驻军回援涿州,燕京守卫空虚,宋军一击得手。
——宋军第二日便彻底接收了整个燕京城。
——积雪封路,临近的各州守军无法回援,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消息。
——涿州宋军不要命地往燕京打,燕京的宋军也在打通燕、涿二州的通路。
疯了,都疯了。
吴乞买铁青着脸,在军。报前坐了整整一夜,甚至没有叫上两个后妃来侍寝。平素最宠爱的侍妾跪下来替他揉脚,被他一脚踹得口吐鲜血,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为什么宋军会这么强???
为什么宋军会这么强!!!
燕云十六州是从辽国手中拿过来的地盘,宋军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也无法突破燕云的防线。为什么一夜之间,宋军会变得这么强!
吴乞买慢慢地握起了案头的令箭,又慢慢地放了回去,暗沉的眼瞳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把那两个宋国皇帝,带到上京来。”
金帝深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所以,他只给燕云十六州的守军下了“许胜不许败”的命令,便不再去管。
这个命令平素看起来霸气满满,可如今……如今却只会让人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雪下得愈发大了。
战事已经相当吃紧,燕州与涿州的宋军,已经开始合围。一旦让这两支宋军合为一体……只是想想,都会让人感觉到冷汗直冒。
现在已经没人愿意去想,第二支宋军是怎么出现在燕州的。现在,必须,马上,把燕云十六州大半的守军全部调过来!
——这是正常的思路,对不对?
——但是金营里,已经出现了相当大的分歧。
金将们围坐在篝火旁,愤愤地撕咬着羊肉,大口大口地喝着烈酒,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谁都提不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来。
“调兵!立刻向皇帝陛下请求调兵!”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金将红着脸,梗着脖子说道,“宋国的文人不喜欢‘穷兵黩武’,这肯定是他们最后的兵力了!我要向皇帝陛下上书,请他把整个燕云的兵,全部都调过来!”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狠狠地挨了一下子。
“羊肉吃多了,说话也一股腥膻味!”他的同伴毫不留情地唾弃道,“上个月也是你说,宋人在全力攻打涿州,目的地就是燕州!现在呢?燕京城的确是破了,可谁都没想到,天上会掉下来第二股宋军!他**的,老子看你天生就是***的!”
“你***的说什么!”络腮胡子坐不住了,抄起身边的羊骨就要干架。
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从小又都是马背上打熬出来的,打架斗狠根本就是常态。剩下的将领要么继续啃羊肉,要么继续添柴,根本没打算理会那两个砰砰打起来的家伙。就算是见了血,顶多把巫医叫过来治一治也就是了。
终于有一位年长的金将发话了:
“首先绝对不能让两股宋军合成一股,无论如何在燕、涿二州边境隔住他们!金人的勇士,拿起你们的刀,牵上你们的马,只有勇士才有资格享有粮食、美酒和女人!看吧,孱弱的宋人,终有一天会在我们的脚下颤抖!天神——庇佑女真!”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本族的天神行了最诚挚的礼仪。
“天神庇佑女真!”
“一切属于勇士!”
金将们发出了低低的吼声,似乎先前的那股蛮劲儿又回到了身体里。
“女真的勇士,从来都不惧怕战。争!”
——————————
这是一场最严酷的战争。
永无止境的风雪、永无止境的严寒、永无止境的交火……
后世的史学家通常喜欢将它称为“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因为它不但将宋人积弱的习气一扫而空,同时将初露端倪的程朱理学,摧毁得一干二净。
——谁说女子就该养在闺阁里,遮面缠足,相夫教子,无才便是德?
——柔福帝姬殿下,就是运筹帷幄之中的不败战神!
据说那天特别冷。
据说帝姬殿下甚至放弃了她的蓑衣,披上了貂裘,站在燕京的城墙上,俯瞰着城外的金兵。
据说金兵差一点儿就要攻进燕京城里了。
据说京营已经渐露疲态,在距离燕京城三十里开外的地方,被金兵死死压着动不了。
据说西军已经向西北溃退了一百余里。
据说……
那位帝姬镇定且从容地说了一句话:
“时间到了。”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整个燕州大雪纷飞,似乎连天神也站在了帝姬这一边。
帝姬说,“他们的刀用不了了。”
哗啦啦——
金人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中的弯刀,突然间就碎得只剩下刀片,轰然掉落在了雪地里。
残留在手心里的,只有一些细微的粉末,在雪地中显得分外苍白。
帝姬说,“他们的箭用不了了。”
哗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