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重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打湿了案堂上的奏折。如今国难当头,这群目光短浅的人们居然还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
即位之初,重光看见国势衰弱,便下定决心励精图治,救江山于危难之中。
他爱民如子,减赋税,息徭役,却迟迟不见成效。诏令刚下没多久,竟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荒唐事——鹅蛋双黄,要加税;柳条结絮,亦要加税。重光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然而半年下来,却因查无实据而不了了之。
他欲恢复井田制,创设民籍和牛籍,劝农耕桑,以解决国难。然而,却因触及官僚地主利益而遭到强烈抵制和反对,最终,新政不得不废止。
面对强宋威胁,他忍辱负重,背上骂名,改南唐为“江南”,假意臣服,私下操练军队,而某些将门之后却好逸恶劳,贪生怕死,空食薪饷,喜好过偏安一隅的生活······
他站在高处,看得到当下的弊端,而当下之人却只能看见眼前;他实施改革,他们却固守旧制,只为保全当下之利和一己之私;他永远拗不过他们,因为他的性格太过仁慈······
或许,他这好生戒杀之性情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帝,他从一开始就被放错了位置······
重光垂首俯视着高台下跪着的那片乌压压的人影,仿佛在俯视着一片渺小得看不清的黑点。有时候,他不得不在朝堂上失态,毕竟在他接手之前,南唐的江山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他的作用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退朝。”重光转身,正欲走下台阶,突然,他又停了下来:“对了,为免赵匡胤对朕起疑心,今后你们不要再称朕为‘陛下’了,就改称‘官家’吧。”重光走向殿外,望着远方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黄莺道:“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
午时,红日像一盏红通通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天上,装饰着这喜庆的世界。金炉散发出暖柔柔的香烟,重光坐在宫殿里的案几前,斟了一觥酒,铺在地上的红锦随着宫人们的脚步出现了褶皱。
流水般的乐声从丝竹管弦中倾泻出来,款款地流淌在和畅的清风里,舞女们纤手带动细腰翻动着绰约的轻姿,色彩缤纷的衣袂在风中飘动,像一朵朵辞树的花,她们那宛转如玉的身影倒映在四面的铜镜之中。
重光饮尽了玉觥中的酒,甘甜的酒水淌过喉咙,身体中升腾着一股暖流,他又重新斟了一觥酒。
身旁的娥皇弹奏着《霓裳》,那是在安史之乱中遗失的《霓裳羽衣曲》,重光得其残谱,由娥皇重新编排而成,舞女发上的金钗从清越的琵琶声中滑过,垂下的圆珠缨络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个半圆的弧度。
宫殿是重光设计的,舞曲是娥皇亲手编排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若能一直这样醉生梦死该有多好?为何他要面对那些繁杂的公文,终日苦于案牍?他也想要如光一般照亮这蒙昧的世界,可为何总有黑暗将他笼罩?
重光又饮尽了觥中的酒,他将玉觥重重地放在了几案上,笙歌醉梦间,他填下了一首词。
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歌宴散,已是黄昏,红日像那鲜红的血,从高高的宫墙上漫了下来,染红了甬道上光滑的石阶。
重光漫步在四方的宫院里,凉凉的晚风吹醒了他浓浓的醉意。不远处,他那幼小的弟弟李从谦正抬头望着天空。
“谦儿,在看什么呀?”他走过去,蹲了下来,俯在弟弟的耳边轻声问道。
“看大雁!”从谦伸出他小小软软的手指指向天空中那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它们飞得好高好远,可是为什么愈飞愈小了呢?”
“因为我们不会飞呀。”重光将弟弟抱了起来,他望向天上那些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在云层中逐渐变成一个个黑压压的小点儿的大雁们道:“它们飞得愈高,在不会飞的人眼中就愈渺小。”
小小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重光一直仰望着天空,橙黄的云朵中,黑压压的小点点们愈来愈小,小到他再也望不见了······
第17章 二
红烛上摇曳着的金黄火花透过薄薄的纱幔在墙上落下了枝叶斑驳晃动的影,院中的月伴着清风,照得梧桐下光滑的石阶亮堂堂的一片儿。
“娥皇,重光这个皇帝当得好窝囊······”重光伏在娥皇的怀里抽搐着,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连北宋的使臣都敢欺负我······”
“夫君莫怕,”娥皇伸出纤长的手,轻轻拍抚着重光的背,仿佛在哄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娥皇在。”
重光紧紧地抱着娥皇,眼眶中溢出的泪沾湿了她那红色的裹胸。
良久,重光抬起头,透过目上昏朦的泪光望向窗外有些朦胧的月光,他搂着娥皇道:“放心,有重光在,谁都别想践踏皇爷爷留下的江山!”
几日后,驿站,夜。
陶谷躺在驿馆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夹杂着更漏滴落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
他是北宋使节,出使南唐已数月有余,寄身于逆旅之中,夜夜辗转,夜夜难寐。
更漏忽断,只余寂静的风声。良久,一阵琴声如流动的溪水般顺着月下的风流入了陶谷的耳中。
琴声时断时续,陶谷在不知不觉中起身,推门走至院中,但见梧桐树下坐着一个女子,她拨动着一把琵琶,乐声如水,从她那修长的指缝间流泻出来,明月的清辉洒在她那隔着轻纱的手上,仿佛是洒在清水下润白的美玉上。
一曲终了,姑娘才惊觉身后有人。
“小女子蒻兰,在此等候家父,闲来拨动琵琶,无心惊扰客官休息,请客官见谅。”
几天后,傍晚。
批改了一日奏折的重光踏着凉凉的晚风游走于四方的宫闱之中,橙红色的流云缓缓地在天空中移动,风将寂静的湖水拉扯出几道涟漪。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前方飘来了笙乐之声,那是临春阁的方向。
乐声伴着风吹去了他眼角未干的泪,重光舒展眉宇,淡然一笑:“还是娥皇知我心意。”
循着乐声走进了临春阁,但见宫娥鱼贯而列,吹奏着手中的笙或箫,娥皇则弹奏着那把先皇赐予她的烧槽琵琶。
重光走至娥皇身旁坐下,娥皇转头对着她轻轻一笑,一曲《霓裳》从她指缝间倾泻而出。
几觥酒下肚,天渐渐黑了,重光感觉胸中的苦涩全被乐声酒水冲淡掉了,娥皇对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便将笔墨纸砚端了上来。
重光提笔蘸了点墨水,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木兰花》: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上阕有‘春’,下阕还有‘春’,是不是有点重了?”娥皇轻点着“临春谁更飘香屑”中的“春”字,微笑着说道,仿佛在教导着一个幼小的孩童:“此处改为‘风’字会更好一些。”
重光托腮思索了一会儿,拍案道:“好!就改为‘临风谁更飘香屑’!”他又举起一觥酒,一饮而尽。他感到颊上有些发红,便靠在了娥皇的怀里,望向了窗外清亮的月。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重光在娥皇的怀里睡着了,他像一个小小的孩子,安睡在母亲的怀里。
与此同时
“大人明天就要走了,可否留下一首词给小女子作个念想。”蒻兰看向陶谷娇羞地说道。
陶谷含笑吟了一首词:
风光好
好姻缘,恶因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交续断弦,是何年?
翌日,北宋使节陶谷要离开南唐时,重光设宴招待。
宴酣之时,重光让一个歌伎出来唱歌劝酒。
此刻,陶谷看见了前些日子同他欢娱的女子抱着琵琶走了出来。
“好姻缘,恶因缘,奈何天······”轻柔的琵琶声伴随着女子清亮的歌声在空中回荡,那一刻,北宋使节陶谷满面羞红······
宴散,重光独自坐在宫殿外的石阶上,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儿,什么都看不见。
方才在宴上,他狠狠地羞辱了北宋使节一通,满足了自己心中报复的快感,可那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觉得自己似乎变得和这个时代的人一样了。
一片枯叶飘落,在风中远去,他顿时觉得自己很渺小。
他无法照亮这个时代,甚至要被这个时代同化。
他之所以能看得高远,全是因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缘故;现在从巨人的肩膀上摔下来了,他什么也不是······
天不知不觉地黑了,重光回到寝殿,殿中未点灯烛,唯有天地间最自然的月光照亮着这一方小院。
月,未曾真正地满过,亦未曾真正地亏过。
娥皇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拨动着烧槽琵琶,唱着重光写下的《木兰花》。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第18章 三
使节陶谷走后不久,北宋又派了一位使臣魏丕出使南唐。
“这个魏丕,据说是个武将。”重光凭栏望月,托着下巴:“可以好好欺负一下!”
他对着天上的月亮调皮地一笑,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同母亲玩闹。
翌日
重光在升元阁上设宴,邀魏丕及朝中众臣前去饮酒赋诗。
宴初,还是清晨,东升的旭日将点点红光洒在杯中微微晃动,泛着涟漪的酒面上,重光看着杯中之物,仿佛在看着一幅先用暗红渲染,再用鲜红调色的油画。
他举起杯,一饮而尽,顿觉通身和暖,颊上微红,如沐初阳。
再饮,复而三饮,温甜的酒水淌过干涸的喉咙,在腹中汇聚成一股浓浓的醉意,一股让人渴望永远沉醉其中的醉意。
但愿长醉不愿醒。
重光看着刚刚盈满,复又成空的酒觥,虽然知道不可能长醉不醒,但至少可以劳苦的身体稍微安歇一会儿,让痛苦的内心稍微放松一点儿。
他看着坐在上首位的魏丕,正如同他喜欢戏弄北宋使臣一般,虽然改变不了南唐被北宋欺压的事实,但至少可以在面子上为南唐争一口气,满足一下南唐臣民心里报复的快感,哪怕只是短暂虚无的快感。
酒酣之时,重光环顾楼台四周,这座他亲眼看着竣工的楼阁,他好想听别人赞美它一下,哪怕只是阿谀的奉承。
“饮酒不足以尽兴,我们来临场赋诗可好?”重光看向魏丕:“听闻大宋多才子,就由魏使节先来吧。”
“魏丕乃一介武夫,不敢让江南国主见笑。”魏丕一番推辞后赋了一首诗,继而满座皆惊,尤其是当他念出最后两句的时候,重光颜色大变。
“朝宗海浪拱星辰,莫教雷雨损基扃。”
宴散,已是午时,重光坐在宫内莲花池的边上,池中的莲叶像一个个绿色的盘子朝天张开,柔暖的熏风吹动了重光身上宽大的袍子,仿佛吹动了一潭死水,粉白的莲花随风飘动,像那白净的,略施脂粉的姑娘的脸。
重光嗅着满池的清香,今天的日头有点暖,不像往常一样烈。他抬起头,望着天上那发出万丈光芒的太阳,就像小时候生病,躺在房间里那样。
对于阳光,他一直是敬畏的,亦是憧憬的,就像看待父亲一样。
他低下头,看着阳光之下的草木和草木下的阴影。登基以来,他高高在上却无法操纵别人的命运,掌控别人的生死,改变朝代更替的规律,只能默默地看着身边的一草一木从生到死,看着宫中的建筑从泥土砖瓦到亭阁楼宇。
然而这一切在别人的眼中却是那么地渺小不堪,为了守护它们,他必须像供奉天地神像一样供奉着北宋,以免不慎教“雷雨”损了基扃。
望着挂在天上的太阳,他这个九五至尊跪了下来,张开双臂,感受着从天而来的照射。阳光普照万物,却因为万物,所照之处必有阴影。
高高在上的太阳是否也有着和他一样的痛苦和孤独呢?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了孩童嬉闹的声音,重光站起身走了过去,只见他的弟弟从镒正抱着自己的小儿子仲寓玩耍,仲寓的手中拿着一朵莲花。
“皇兄!”看见他,从镒便抱着仲寓向他跑来,用稚嫩的声音说道:“今天我和寓儿去宫外的寺庙里玩,我们用泥土捏了一个佛像,一个小和尚用这朵莲花换了它。”
“那你们为什么会同意和他换呢?”重光蹲下来含笑抚摸着弟弟的头。
“因为他说,佛像是死的,莲花是活的;佛像是我们用手捏造的,而莲花却是自己长出来的!”
重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莲花,良久,他笑着对孩子们说:“可是现在被摘下来了,她很快就会死的,以后不要再把莲花摘下来了。”看着孩子们垂低下来的小脑袋,他伸手接过仲寓,又牵上从镒道:“不过她里面的莲子还是活的,我们将它们种到莲花池里,来年它们还会长成莲花的。”
“好!”孩子们复又笑道。
重光带着他们向莲花池走起,阳光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