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停了下来。
由于我开始沉默,阿姨一脸痛苦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
“这个字,我不会念。”
那是“ゑ”①字,对于接受战后教育的我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字。
『①日语中的假名之一,与“え”发音相同,现代改用“え”代替“ゑ”使用。』
“笨死了,平假名都不会念。”
那就是阿姨最后的遗言。
下一秒,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呀”的一声吐出来,之后就再没睁开眼。
时代变了。
自那以后,已过去了很长时间,我所爱的那条巷子也消失了。如今,只有高速行驶的车辆穿过那里,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逐年减少。
我很对不起阿姨,并没有继承送终婆的工作。其中当然有父母反对的原因,但我对于干涉他人的生死,的确很犹豫。
人的一生,直到最后的一分一秒,都是只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凭由他人的手来中止这场斗争,究竟是好是坏,我至今也不得而知。
那之后,我照常去学校念书,进公司工作,结婚生子,现在还有了小孙子。我不过是一个大阪的平凡老太婆而已。
今后我也不会从事送终婆的工作吧。那些怪异的神秘,就与那怪异的巷子一同被人遗忘吧!
不过,那张写着咒语的纸,被我好好地保存了下来。我可不希望传统根绝在我这一代。
现在我已会读“ゑ”了,也早已将咒语全文谙熟于心。当然,我并没有实际使用过。
老实说,最近我看到这个社会的黑暗,看到那些残酷事件的报道时,也曾经想过,或许有一天,咒语能够发挥其作用……
那些折磨他人却不知耻辱的厚脸皮家伙,那些不懂得生命感恩的愚蠢,就算越入外道,我也想偷偷在他们耳边念诵咒语。要是能那样的话,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或许多少能够拯救这个社会吧……
不,不,这当然是开玩笑啦。
冻蝶
【第一话】
“道雄,你晓不晓得铁桥人?”
某天晚上走在去公共浴场的路上,哥哥突然这么问我。那是我马上上小学前的春天。
“铁桥人?从来没听说过。”
“那我来告诉你吧。”穿过我家所在的下町,走在国道的大马路上时,哥哥如此说道,“不是常常有人被电车撞死吗?有些人是想自杀而自己跳下去的,也有人是穿越轨道时遇上事故……那列撞死人的车,你知道怎么办吗?”
“是不是开回车库,做调查之类?”
“怎么可能!车上还坐着几百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随便回车库呢?其实还是继续往下开……根本没时间去洗车轮子上的血迹,因为电车的时刻表都是固定不变的,要赶时间才行。”
哥哥说到这里还没什么错误。长大后,我也在别处听过同样的说法。不过,那之后的内容就非常诡异了。
“所以说,有时候车轮的轴心、机器内侧,会沾着人肉渣滓。尸体的肉片就这样沾在上面,跟着车一起跑。”
对于尚且年幼的我来说,光是这些已具有极大的冲击力了,然而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然后嘛,你也晓得的,电车开上铁桥时,车身会摇得很厉害。那是因为一般衔接处有高低差,然后呢……那个时候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什么掉下去了?”
“笨死啦!当然是那些沾在车轮子上的东西啊!那些死人肉,就这样……叭嗒一声。”
哥哥模仿肉块落在地上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年幼的我甚至觉得亲眼看到了那场景。哥哥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等到半夜时,那些碎肉就开始蠕动,像在找它的同伴一样……然后几块碎肉遇到一起,变成人的形状。”
“那就是……铁桥人?”
哥哥一定算计好了时机,因为当时我们正好从大阪环状线的高架桥下穿过。高架桥大概有四层楼那么高,很有威势地横在六车道的国道上。
“铁桥人住在自己出生的铁桥上。电车公司的人晓得他的存在,所以在铁桥下头修了些架子,租给铁桥人住。”
哥哥所说的架子,是“工”字形铁梁横着伸出来的部分。虽然它的大小因桥而异,不过那部分的确足够一个人躺下。
我望着高架桥的背面,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仿佛真的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会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一般。
哥哥后来说的话,总结起来大概如下。
铁桥人白天一直在铁桥背面的架子上睡觉。对他们来说,从头上开过的电车发出的轰轰噪音,就好像摇篮曲一般。
到了晚上睡醒后,他就躲在铁梁的阴影里,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直等到没有半点人影后,他才偷偷顺着桥柱往下爬,找餐馆的垃圾吃,去公园喝水。虽然铁桥人并不会袭击人类,但要是碰巧遇上他,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所以说,从铁桥下面穿过时,绝对不可以往上头看哦!最好飞快地跑过去!”哥哥最后这么说。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肯定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铁桥人这个名字,以及掉落在铁桥上的肉块蠕动着融合在一起的画面,和我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动画片《妖怪人贝姆》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肯定是哥哥为了吓唬尚还年幼的我,随口乱编出来的怪谈。
不过,哥哥的企图显然获得了成功。
打那以后,我对那座高架桥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就算白天也会尽量绕着走。如果真遇上不得不从下面经过的情况,就憋足一口气冲过去。四条铁轨线并列的高架桥,对于孩子的脚程来说,算相当远的距离。在从下面跑过去的十几秒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就要死掉。
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觉得,不得不躲开其他人生活在暗处的铁桥人,也很可怜。
因为无法离开自己出生的铁桥,所以他们终身(这究竟又有多长时间呢?实在叫人难以想象)都无法遇见任何同伴。由于人类厌恶他们,所以铁桥人只能藏在铁梁下面,孤独地走完一生。
不用多说,这和我的处境非常相似。
对哥哥而言,情形也应该是相同的,不过当初他是否带着这种念头创作出的这个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想过问问他,然而还没等我开口,哥哥就去了那个世界。十九岁的夏天,他骑着摩托车猛地撞在了路边的防护栏上。
【第二话】
我是个寂寞的少年。
在知道“孤独”这个单词以前,我就已饱尝了孤独所特有的铸铁般的味道。不管我身在何种喧嚷繁闹之中,都会感到自己仿佛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至少在我住的那片区域,我是个“不被需要”的存在,和揉成一团的碎纸屑、零零散散的塑料片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有意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主人公,有点顾影自怜的感觉。但现在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充满平等与爱的地方。
只要人类聚集在一起,不管是多么小的世界,也会产生秩序,出现阶级。既然有尝到甜头的人,自然也会有人受到伤害。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我会被人看不起,只是因为偶然出生在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家庭。
究竟是为什么,拿出来说没任何意义。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那理由真是蠢到可笑。再说,歧视他人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正当的理由。
所以,如果在某个地方,也有人被歧视、被疏远,你就暂且将他们当做是我和我的家人好了。尽管贴在身上的标签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但体会到的那种悲伤与痛苦,应该是相同的。
现在回想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的岁月,才是我最为幸福的时光。
也许多少存在着贫富差距,但在孩子的世界里,这种差别还不够引起他人的歧视。而当事人的不明就里,才是其最大的要因。
我还小的时候,父母都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所以白天我待在家附近的幼儿园里。我的记忆大概始于三岁,那时和我同班的孩子大概有十五人。
把当时的幼儿园老师写给我的生日卡找出来看的话,可以发现,当时的我似乎很喜欢照顾别的孩子。想来也理所当然,因为四月出生的我,比同班的任何孩子都大。比如说有个第二年三月生的孩子,也和我在一个班,但我和他之间有近一年的年龄差。在四岁以前,这个差距就显得相当之大了。
所以,那些孩子们的父母,肯定以为我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同他们的孩子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曾毫无顾忌地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些话,比如,要老师把我和其他孩子使用的餐具彻底分开;睡午觉时,尽量不要让自己的孩子睡在我旁边,等等。
当然,我的父母恐怕没想到这些话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然而,孩子这种生物,对于与自己相关的话题,都不可思议地敏感。也许通过周围人的言谈举止来推测自己的身份,是人类的本能也说不定。
因此,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幼儿园老师对任何人都温柔相待,但家长们却明显在我和其他孩子之间划出了界线。我向他们问好,他们也不理,甚至有的母亲会一脸怒容地对我吼:“道雄君,你不要管我家的某某。”这还算比较委婉的,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和我家的孩子玩。
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种待遇,那时候的我完全不理解。我甚至从未想到那是因为自己出生于遭受特殊眼光看待的家庭,而且这种风气的存在,更是我连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
令人难过的是,在孩子心中埋下歧视种子的,从来都是大人们。在幼儿园到了中班、大班后,也有接受了父母灌输的无聊思想的孩子。
有一次在玩游戏时,有个孩子不肯跟我手拉手。我虽然没有深加思考,但似乎那个孩子的父母亲在家里说了大量歧视性的闲言碎语(而且相当地夸大其词),于是这个孩子便囫囵吞枣全盘相信了。
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哪怕在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也希望占据优势地位。所以这种歧视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在同班的孩子中扩散开来,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遭到了所有孩子的差别对待。有的孩子甚至用非常天真的语言,说出十分伤人的话。
当然,听到那些话时,幼儿园的老师大发雷霆,更何况我的父母也没默不作声。对待这一问题时,至少他们都一致认为绝对不应该忍气吞声。
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据说我的父母找到拒绝和我牵手的那孩子的家长,强烈要求他们为此道歉。由于他们过于激动,差点升级到动手打人的地步。作为父母,他们承受的痛苦恐怕甚于我几倍之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没过多久,那个孩子就转了幼儿园,整个骚动事件也在我所不知情的地方画下了句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会很可怕”的风潮又蔓延开来,结果我变得比以前更为孤立了。
就这样,在之后的许多年间,我的周围都像竖立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终于,我升上了小学。
最近这几年,学童的人数不够,听说很多学校都面临关闭。而在我读书的时候,情况完全相反。小孩子人数太多,多到教室都不够。
我天性爱热闹,所以学校里活跃的氛围,让我快活得不得了。只要人多,我便会兴高采烈得如同过节一般。
无论是我喜欢读的年级杂志上,还是学校发给新生的传单上,都印着“广交朋友吧!”“和所有的同学一起友爱、快乐地玩耍!”这类话,给予了我难以想象的巨大希望。
我在幼儿园被莫名孤立,然而,我真诚地企盼在小学里能交大量的朋友,而且要和每一个同班同学都成为好朋友。
努力有了成效,在进入小学后不久,我就有了朋友。我积极和许多不认识的孩子交谈,又跟一些不太熟悉的朋友进一步搞好关系,逐步扩大朋友圈子。
然而,不知为何,这样的交往都没能持久。真的,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们逐渐疏远了我。为什么他们不邀请我一起玩呢?在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他们就把我逐出了圈子之外。
当时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自豪地认为,自己属于既不撒野也不任性的一类,难道是我的身上存在着连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缺点,因而遭到疏远……
而清楚告诉我那答案的,是转学来的正浩。
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正浩从东京转到我们学校。
我的体型偏瘦长,而正浩则魁梧健壮,皮肤是浅黑色。光看外表,会觉得他这个人很难接近,不过,真说起话来,会发现他是一个爱笑的少年,很讨人喜欢。
刚开始时,转学来的正浩并没受到全班的一致欢迎,理由其实很可笑:大阪这座城市,有过分介意东京的习惯。大阪人像约定俗成一样,自说自话地将对方视作敌手,没来由地摆出较量的架势来。
这种想法而今弱化了许多,但在我还是小学生时,就算在孩子的世界里,也对来自东京的人另眼相看。
简直看不惯,真是招人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