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佐子,害怕吗?”阿姨静静地问。
我的确有些害怕,但我更觉得叔叔可怜。医生甩手不管,意思是叔叔没有好起来的可能了。这么一来,现在的痛苦都是为什么才受的呢?这难道不是毫无意义的痛苦和难受吗?
我这么回答后,阿姨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你这个孩子有灵性,就跟我想的一样。”阿姨手中捻着紫水晶念珠说,“美佐子,你听说过‘言灵’吗?”
我摇了摇头。当时我才八岁,连分数都还无法彻底理解。
“具体是咋回事,我以后再跟你说,语言可是有神奇力量的,只不过普通人不晓得就是了。”阿姨用力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现在我就让叔叔他好受些。要说怎么做,我会让他听我说话。只要听了那些句子,叔叔他就会舒服些。不过,刚刚我也说过了,你不能听。要是你听了,事情就麻烦了。”阿姨一边拍着我的脸颊,一边说。
虽然我觉得她这应该是想表现对我的关心,但是实在拍得有些痛。
阿姨让我坐在房间入口附近,自己则在叔叔的枕边坐下,捻着念珠,嘴里低声念着经文一样的东西。
“去你妈的,老太婆,老子还没死呢。你念什么经?”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叔叔却恨恨地咒骂着阿姨。
“现在我会让你舒服点,请你平下心来。”阿姨的口气分外温和,跟之前相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美佐子,敲锵锵。用点力气,敲三下。”
于是我照她说的,用力敲了三下小铜钹。门外公寓居民们的说话声顿时消失了。
“好,你也把耳朵堵上。用力堵紧了,绝对不能听到。”
我像刚才那样,用力捂住了耳朵。只见阿姨低头凑近叔叔耳边,近得仿佛亲吻般。
“……”
然后她说了些什么。那句子相当长,我保持捂耳朵的姿势近一分钟。
在这一分钟里,叔叔就跟被钓上岸的鱼一样,上下左右不停地挣扎。后来,我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退除恶灵的仪式,和眼前的这一幕十分相似。
这中间,叔叔的身体怪异地向后弯成弓形,最后全身力气像被突然抽掉了般,一动也不动了。本来一直看着他的阿姨,这时候回过头,对我比了个松开耳朵的手势。我按照她的意思,将手拿开。
“敲锵锵,三下。”
我跟刚才一样敲了三下小铜钹。房间门猛地打开了,小清和她妈妈冲了进来。在她们身后,我看到父母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美佐子,你过来。”阿姨一边将念珠放回手提包,一边叫唤我道。
我诚惶诚恐地走到床边,只见叔叔一脸安详平静,刚才那些疯狂就好像幻象一样。
“小美,谢谢你了。”从叔叔口中冒出来的话很温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人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呢?我觉得好奇怪。不过,看到叔叔又恢复到没喝酒时的温柔、亲切,让我很高兴。
“爸爸。”小清和她妈妈也来到床边。
“哦,春江、清子……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亲爱的,你难受吗?”
“嗯,不痛也不痒。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舒服得很。有点想睡觉。”叔叔这么说着,朝两人伸出细瘦的手臂。
“清子,对不起,爸爸一直对你不好,所以才遭了这惩罚。对不起,我真是个不称职的爸爸。”
“才不是。爸爸,你不要死。”
说讨厌爸爸的小清,此刻紧紧地抓住那双细细的手臂。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
“自作自受啊……”
叔叔说完这句话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同蜡烛的火焰慢慢熄灭一样,叔叔平稳而安详地去世了。
【第三话】
后来,阿姨在我家屋里喝了一点儿酒。据说在工作之后,她都要喝酒。
“怎么样?了不起吧!”
我也被硬灌了酒。不过,也只是在橙汁里面加了几滴日本酒而已。
“阿姨,你比医生还厉害……就跟魔法师一样。”我把自己的想法直说了出来。那时候的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既不用打针又不用吃药,那个痛苦万分的叔叔像被赶走了附身的恶灵一般,安静了下来,这的确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他还是死了,但小清最后能和温柔的爸爸说说话,实在是太好了。
“那个……的确跟魔法差不多。”阿姨小口抿着酒杯里的酒,回答说。
“阿姨啊,你别说了,不要再跟美佐子说这些了,行不行?”
跟我坐在同一张桌边的爸爸,故意用开朗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他似乎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这些事情说太多也没什么好处啊!”
“治郎,你给我闭嘴,我可是很中意这个孩子哦!”
听到阿姨强硬的回答,爸爸沉默着低下了头。爸爸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但依旧顶不过身为长辈的阿姨。
“美佐子,你听说过‘言灵’没?”
我想起刚才她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言灵?幽灵的话倒是听说过。”
“笨,我是说言灵。”阿姨晃着身子笑了起来,“你还是个小孩子,就不跟你说太难的了。其实语言包含的力量,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这个我晓得。我在学校赛跑时,班上的同学大喊加油加油,我就能打起劲来,跑得也更快。”
我回忆起几天前在体育课上跑接力赛的事情,便这么回答。我自己觉得不算离谱,不过这不是正确答案。
“和那个又有点不一样。美佐子是听到大家的加油声后,自己在心里涌现力气。阿姨我说的,是更像咒文一类的东西。”
听到“咒文”两个字,我只觉得心里一阵激动。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女孩子没憧憬过魔法师。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咒文。唤雨的咒文、生火的咒文、烧水的咒文……没有啥事情是言灵做不到的。”
阿姨突然说出如此让人惊讶的话。虽然我也在电视、漫画上看过类似的故事,但从大人嘴里,而且还是从面目可怖的阿姨口中听到这种话,更让人觉得出乎意料。
“不过,现在一切都变方便了,那些咒文基本被人忘光了。这是当然咯,要点火,划根火柴就行了;要烧水,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就成了。就算不借用咒文的力量,自己稍微动下手也能办到。嗯,不过还做不到唤雨。”
我不经意间扭过头,意识到同样坐在桌边的爸爸此刻就要哭出来了。难道说,他并不希望我和阿姨说话?站在房间角落里的妈妈也同样带着一副焦虑的神情。
阿姨的话,也许我不听比较好吗?
虽然这么想,但我却没能拒绝,说不定这也是言灵的力量呢。
“现在几乎没人晓得这些咒文。阿姨我其实也只晓得一个咒文,就是刚刚我念给叔叔听的那个。”
“我懂了……那是让身体变舒服的咒文,是吗?”
我这么说完,阿姨略微咧了咧嘴。
“不是什么好咒语……那是杀人的咒文。”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结了起来。
“你听好了,不管是啥生物,活着时,灵魂和身体都紧紧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活着的本质。但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体不好了,将身体和灵魂连接在一起的纽带就会断。而这就是我们说的死亡。”
我想起刚才目睹叔叔临终时的场面。也就是说,身体与灵魂之间的纽带一旦被切断,就会像那样动弹不得。
“所有的生物,生老病死最好都顺其自然。但是,像叔叔那样,因为身体的折磨而痛苦挣扎,实在太可怜了。像那样全身又痛,脑子也转不动,光是看着就难受。所以才用咒文让他舒服一些。”
在死之前,叔叔的确又变回了以往那个温柔和蔼的人。那是阿姨咒文的力量吗?
“言灵这种东西可是相当厉害的。你要问为啥……这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就像把砂糖倒入水里就会溶化,把枯叶子投到火里就会燃烧一样,是天理。只要听了那咒文,身体就会放弃继续生存。”
这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反复强调要捂紧耳朵。要是不小心听到了咒文,那我也……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寒气,皮肤好像都被揭掉了一层似的。
“所以说,在听到那句话后,叔叔的身体就死了。身体和灵魂的纽带断了,所以才感觉不到痛苦和难受。”
“但是,叔叔在那之后,不是还说了话,还笑了吗?”
“这就是这个咒文的好处了……虽然身体死了,但灵魂要出窍还需要些时间。灵魂这种东西,不像气球那样轻飘飘的。身体虽然死了,灵魂却像漏雨一样,一点儿一点儿从身体里头抽出来。所以身体死了后,可以既不痛苦又不难受,像平常那样度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只要脑壳儿没坏,当然就能说话。”阿姨说着,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火。
“不过,他们大多晓得自己不行了。一般来说,大部分人在解脱后,会像那样进行临终道别……比起充满痛苦的死亡,这要好上无数倍。”
这时候,我才头一次理解,为什么大家叫阿姨为“送终婆”,这个词的意思是指将人送往那个世界的婆婆。
听完阿姨的话,我想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工作。可能的话,我可不想和它扯上什么关系,不过我做梦也没料到,自己最后竟然被任命为阿姨的继承人。
【第四话】
后来听说,“送终婆”原本是爸爸老家那边家传的职业。至于这职业究竟是怎么出现,又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这里我们暂且不多说。总之,这份职业只有女性可以继承,所以在过去也叫做“送终女”。
不过,要继承这个职位,并不需要特别的资格或者能力。只要能记住杀死身体的“送终语”就足够了。这句话只在担任这份职责的人之间代代流传,是不传外人的秘法。
因为担任这一职责的人拥有非常可怕的能力,所以,通常必须经过十分严格的挑选才能当上,而大部分都是由经历过人情世故的高龄者担当。又或者说,这可能是因为担任这一职责的人,通常会被他人忌讳,年轻女人一般尽量不碰,所以才总选年长的女性?总之,“送终女”的称呼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送终婆婆”,最后变成了“送终婆”。
不过,这些大都是我成年后从爸爸那里听来的,当时的我根本没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时我对此事的认识,只停留在自己被知晓奇怪咒文的亲戚阿姨看中,然后成为了她的弟子。
没错,从送走小清爸爸的那件事后,我变成了阿姨的助手。
听说阿姨本来觉得除了我以外,家族里的亲戚中没有可以担任送终婆重任的女性。这话讲得并不让人感到不舒服,只是我怀疑,其实我被选中,只是我们两家住得比较近罢了。虽然反对,但我的父母好像早就知道此事,说不定他们还商量过吧。不过现在他们都已去了那个世界,我自然没办法再确认。
于是不论情愿与否,我就这样成了阿姨的助手。知道“送终婆”存在的人,本来就很有限,所以,其实也没有多少工作。大概每三个月左右一次,会有人叫阿姨去工作,我便一同前往。当然,念咒语的是阿姨,我只负责敲锵锵而已。
老实说,最开始时我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时候我毕竟才八岁,还是个孩子。人的临终与死亡,看多了并非好事。刚刚还在呼吸的人,眼看着渐渐不动了,这样的画面对于幼小的我来说,的确太过残忍。
大概阿姨也这么觉得,所以当念诵咒语的仪式一结束,她会叫我立马离开,但我更害怕一个人,小孩子还真是麻烦啊。
不过要说的话,咒语的威力的确很可怕。不管是什么状态下的濒死者,咒语都会发挥出同样的效果。若不亲眼所见,恐怕很难相信。当亲眼看到其不可思议时,应该没人会不相信言灵的存在及其神秘性吧。
有濒死经历的人应该都知道,因疾病而死的人,很少会在死前还有清晰的意识。通常,病人的意识早已模糊,处在昏睡之中,然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停止呼吸。
然而,要是阿姨念咒语,虽然几分钟后病人会死去,但却能从一切痛苦中解放出来,拥有最后一段头脑清晰的时间。
大部分的人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会向聚集在周围的人们道谢,拜托他们处理后事,向家人们告别,最后在人生无憾的满足中死去。大概他们已理解自己的时间已尽,于是接受了一切。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感到“送终婆”的工作对于人类来说,还是有意义的。或许阿姨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才将还是孩子的我一同带去吧。
比如说,一个住在芦屋的少年,当时他只有七岁,天生肾脏有问题,医生说他活不长。从小他就以透析治疗度日,用他妈妈的话来说,“这孩子简直是为受苦才出生”。
一个春和日丽的日子,我和阿姨被请到他家。
真不愧是高级住宅区,光是院子就有我家那前妓院公寓的三四倍大小。
我们到达那里时,少年正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已经气若游丝了。虽然医生刚为他打了针,不过不管谁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我待在房间的角落里,环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