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的仙使有一副清秀端庄的好相貌,姿态恭敬温顺,他垂下的眼眸略抬了抬,虽然有些意外帝君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依旧迅速地答道:“禀帝君,有的,大概十里之遥,直通后府岛。”
“去种满桃树,花季愈长愈好。”紫薇又道。
惜唐道:“帝君,是要四时开花那种?还是春夏开花那种?”
“春夏开花,秋冬成果,”紫薇想了想,又道:“我记得王母的蟠桃园里有个特殊品种,名唤瑶光的,就它吧。”
惜唐领命而去。
极目远眺,是没有尽头的茫茫云海,他知道,无论自己能看多远,云海的那头,依旧是云海,永远也不会有个清瘦的少年,对他腼腆微笑。
他又想起在幽冥之中,所有人跪伏在地,他的子喻却偷偷抬起头来看自己,就好像他们初见那样。
他们的初见。
他站在师父身边,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匍匐在地,还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清澈的眸子,却透过凌乱的发丝,偷偷往上瞧。
他觉得这个新师弟,很有趣。
他垂下眼眸。
四季有常,星宿有道,天地万物需要他,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不顾。
星宿、四季、气运、时道,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要精细计算,他本无欲无求,澄澈自然,亦不觉辛苦,但此番再拾起从前的工作,却觉得枯燥。
大抵有了心事,便再不能跟从前一样,若无其事了罢!
作为大师兄,他曾陪子喻看了整季的桃花遍野,如今他再植十里桃花为他,不知他是否还愿陪他一看?
惜唐将事情吩咐下去以后,回来时,便看到帝君垂眸在想着什么。
云海之上的清风到了这紫薇天府也变得乖觉温顺,吹动他绣金的紫色长袍,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孤寂这个词,让他心头一跳。
紫薇帝君,清冷入骨,雅然高洁,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他跟了帝君几千年,从帝君的身上,能感受到高傲衿贵,能感受到悲悯慈善,却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丝人气。
以往帝君虽然辛苦,但总归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井井有条,无需多费心思,可如今耽搁了这么些日子,积攒的公务成山,哪怕帝君须臾之间可断百案,也抗不住这样的辛劳。
世间万物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他要做的是掌天下之道,便更加劳心劳力,本来便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又为了幽冥的尸盂之事,亲去如来那里求法,来回一趟,等待他的只有更多的事务。
虽然惜唐已经尽可能将繁杂小事剔除出来,但帝君在下界耽误的实在太久,忙成这样,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起来,帝君与子喻朝夕相处,统共不过百余年,却足耽搁了五百年,他在紫薇天府里焦急万分,却是插不上手。
若非他情急之下求南离清君帮忙,还不知帝君要在下界耽搁多久。
帝君化生以来,恐怕也只有下界那段时日是清闲的罢!
但既然上天注定他生来便要执掌天下时运,便由不得他逃脱,由不得他推卸。
远远的,有人影靠近,惜唐低声禀报:“帝君,南离清君来了。”
紫薇转身,望着步伐轻盈而来的仙人,透彻的眼底现出一丝笑意。
“哟,真是难得,你竟然还有空闲出来吹风。”南离清君将手上的盒子递给惜唐,殷殷嘱托:“一定要用镜湖的水洗,本君一会儿要吃。”
惜唐领命退下。
紫薇望着惜唐的背影,问道:“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徒儿孝敬我的果子,”他神秘一笑,“从地府拿来的,据说你的师弟们都吃过。”
紫薇微微挑眉。
“不过这果子毕竟是幽冥生长的,于我们无益,所以用镜湖的清净之水洗涤,去去浊气。”南离清君背着手,学紫薇站在云巅遥望万里云海,叹了一句:“还是你这里景致好。”
紫薇也望过去,口中却问:“你又去见绿离了?”
“嗯,”南离清君不以为意地道:“最近幽冥里事多,有些影响到她了,很不安分。”
“你打算把她关到什么时候?”紫薇问。
“谁知道呢!”南离清君伸了个懒腰,“到她愿意乖乖留在我身边,不再企图逃走为止罢!”
“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紫薇蹙眉。
虽然南离清君可以算是他唯一的知己,但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不能赞同他的做法。
南离清君冷笑一声:“她是我徒弟,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和仙灵,她自然只能是我的,就算死了化成灰,也只能是属于我的!”
紫薇望着他不语。
南离清君的声音低下去:“她曾说过喜欢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不过是让她履行自己的承诺罢了。”
紫薇叹息一声。
情之一字,当真是魔障啊!
就连神仙,也一样会深陷其中无法参破。
·
云儿拿着那支短小的玉笛,反复摩挲。
“果真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想你师父了?”白老板悠然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给几个围拢上来的小妖精倒水,一边调侃。
云儿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向往:“传说中,彩鸾是仅次于凤凰的神鸟,羽翼华美,闪烁七彩祥光,真的好想看一看啊!”
阎薛一边检验这一批路引的灵气一边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云儿呆怔:“何曾见过?”
“那天过来带你去见你师父的那位仙使,他的原身便是彩鸾。”阎薛放下手中的路引,示意侍从收起。
云儿露出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神情。
“那位仙使叔叔虽然清秀和气,但但但但……他是一个男人啊!”云儿结结巴巴地想要否认这个事实。
“小家伙,孤陋寡闻了吧?让师叔来给你上一课!”白老板笑眯眯地敲了敲他的脑门:“鸾鸟一族,青鸾为雌,彩鸾为雄,雌鸟质朴,雄鸟华美,羽翼亮泽,灿若朝阳,艳如流霞,毛色流光溢彩,与凤凰相争,亦不遑多让。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
云儿捂着脑门一脸呆滞。
大概也许可能是没教过吧?
师父讲神兽史的时候,他因为彻夜跟文松比赛打赌,所以打了个瞌睡。
当清风吹翻书页的声响将他惊醒时,只有满室光亮和花香,他身上盖着师父的外衫,却不见师父人影。
“薛叔叔,这是真的吗?”云儿还不死心地再问。
“嗯。”阎薛点头,“那位仙使在九重天上很是有名,据说他的原身在鸾鸟一族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化的人形也十分惊艳,但后来不知为何,便去了紫薇府上做了他的仙使,人形也变得普通许多。”
云儿托着腮望着幽冥昏暗的天空,很是有些神往。
“怎么,后悔了?”白老板也学他托着腮望着看也看不远的远方。
“不,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的!然后凭自己的努力去站到师父身边!”云儿握拳。
白老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 37 章
“阿裴,你会来的,对吧?”靳双楼充满希冀地望着他,浓丽的眉眼中流转着水光,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心软。
像是蹲在身前的小兽。
裴先生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他随意披散下来的长发触感柔软顺滑,裴先生将他的发丝理顺,终于点头:“你的祭祀大典,我自然会去。”
“什么祭祀大典?”踏着烟火之气而来白老板打着哈欠在裴先生对面坐下,以手支颐,半睁着眼睛问道。
昨夜他辗转反侧,望着漆黑夜色久久难以入眠。心里的疙瘩始终不能消解,忍不住一大早的便来找裴先生。
本来是想与他聊聊大师兄。
“阿靳的祭祀大典,”裴先生给他倒上一杯热茶,“昨晚又没睡好?”
“嗯,”白老板伸了个懒腰,端起茶水慢慢品尝,一边好奇道:“你们妖兽族不是说要继任王位的前夕,才会举行祭祀大典吗?太子殿下您这是要继位了?”
靳双楼忽视掉他语气中的调侃,随口道:“前些日子定下的,继位不着急,反正是早晚的事。”
“师兄要不要一起去观礼?”裴先生将他喝空的茶续上,眉眼温和地问。
白老板望着靳双楼殷切望向裴先生的目光,和裴先生眉目间的光华,有些失神。
他想起靳双楼曾经理直气壮地回答:情之一事,无男女之分,爱便爱了,有何可惧。
真的是这样吗?
“师兄?”裴先生又唤了一声。
白老板回过神来:“虽然这样的盛典难得一见,不过最近不知怎的,有些疲懒,便不去了。”
“师兄不是一向爱热闹吗?”裴先生探身,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师兄可是有心事?”
白老板注视着裴先生关切的眼神,终于还是决定不跟他说。
现在的师弟裴鹿华,看起来很好,大师兄的漠然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既然他已经放下了,自己又何苦再与他提起,惹靳双楼的不痛快。
“没什么,这个月的路引还没做完,阎薛明日便要来取,我得回去赶工。”白老板喝完手中的茶,起身摆摆手:“我回去干活了。”
裴先生仍有些不放心,靳双楼细瘦颀长的手指却伸过来,扯住他的袖子:“阿裴,我们也出发吧,明日便是祭祀大典,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你不陪着我,我便做什么都没心思。”
裴先生将目光收回,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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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兽族祖庙前的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喜与崇敬,光影在人们的脸上跳跃,还有半大的少年少女,甩着尾巴尖叫奔跑,头上的兽耳在风里颤颤抖动。
似乎妖兽族的每一个族民,都很期待这一天。
昏暗的天色被一排排火把照亮,裴先生站在看台的前几排,石公子在他身侧为他介绍着妖兽族的王公贵臣,他看到妖兽族现任的王与王后的背影,莫名的有些退缩。
那便是阿靳的父母。
妖兽族的王,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伟岸,白面微髯,俊美中透着威严,站在他身侧姿容婉约娇艳的便是王后,虽然裴先生不过与他们远远见过两面,但她殊丽的姿容却令人过目难忘。
双楼的唇和眼睛很像她。
从阎罗殿赶来参加哥哥天选祭祀的靳双柔站在王后身侧,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裴先生唇边漾开柔和的笑。
三十六道焰火冲天而起,所有人都望向祭坛。
圆形的祭祀台上,纵横的纹路交织成复杂的图案,环绕住边缘的九盏贡火,贡火熊熊燃烧,明亮跳跃的火光中,那一袭鸦青色的裘袍被重重光影包裹,一步一步,缓慢从容地走上祭坛。
长目剑眉,青色的高冠之上,长长的缎带垂下,在蒸腾的热气中起起伏伏。
喧闹欢呼的人群霎时寂静。
那道身影伸展双臂,呼啸的风从他的衣袖间穿过,那奢华的长袍便如同大鹏的羽翼一般迎风飘荡。
裴先生的思绪忍不住回到昨夜。
妖兽族的宫中,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但却各司其职,繁忙却不紊乱。
靳双楼侧耳倾听着总管汇报各项工作进展和要遵守的规矩流程,不时点头,认真的神色让裴先生有种陌生感。
他试穿好礼服,撇下礼官,在裴先生面前转圈,眉宇间满是兴奋。
他说:“阿裴,其实我有些紧张。”
他说:“阿裴,其实,我起初想要早日继位,不过是为了想把回阳镜送给你,只是没想到你已经不需要了……这样更好。”
圣火蓦然升高,熊熊燃烧,火焰汇聚,投向祭坛上那人影身前的巨大火炬之中。
靳双楼对着天地与双亲一揖到底,继而高高跃起,旋转着拔出腰间的短刀,展开的华服与缎带如同盛开的青色彼岸之花。
泛着寒光的刀刃刺破左手手心的肌肤,艳红的血被映成橙黄,闪着微光没入到高高的火炬之中。
裴先生的双眼被火光照亮,昨天夜里温柔缱眷的男子,此时面容冷凝,艳丽张扬的眉眼在他面前总是或笑或嗔,在别人面前却是冷漠傲然,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严肃端然,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
火焰汇聚片刻,砰然爆开,如同绚丽的焰火。
可祭坛中那最大的火炬里面,却并没有火焰在燃烧。
祭祀大典是断定继承人是否为天选兽王的仪式,倘若祭坛正中的火把不燃,便说明他不是天定的妖兽族继承人。
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成为普普通通的妖兽族民。
靳双楼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深呼一口气,伸展手掌,凛冽的狂风将他的衣衫吹的猎猎作响,火焰摇晃,手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几滴血液缓缓升起,落入火炬之中。
终于,有一丝火苗颤巍巍地冒了起来,底下的人群寂然无声。他稳住心神,口中默念祭祀祷文,火苗晃了晃,由微弱的惨白渐变作明黄,又由明黄变作橘红,渐渐升高。
圣火的颜色,代表着继承者被承认的程度,火苗的颜色由弱到强的次序依次是:白、黄、红、绿、蓝、紫、青。
妖兽族的历史上,只有第一位妖兽之王为紫色火焰,其后大部分或绿或蓝,红橙之色,尚未有过。
这一届的王,靳双楼的父亲,便是蓝色。
而只存在于记载之中的青色,从未出现过。
靳双楼看着火焰渐渐平息,颜色却停留在橘红色上面,心渐渐沉了下去。
底下开始传来窃窃的骚动,妖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