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力气的话,就在人潮涨落的街边,倚着电话亭,拨明台宿舍的号码。冷不冷,累不累,上了什么课,午饭是什么,问到小家伙不耐烦,他心里才好过一点。
两旁只余下路灯,和成片的白桦林。
夜那么长,风那么大,阿诚怕撑不到天亮,来不及和明台说话了。他想早上送小家伙到教室,最后一句话说什么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通讯器开了,是王天风。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少有的心平气和。
阿诚笑了笑,没太上心,问:“好消息是什么?”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等一架飞机降落。”王天风停住,没收到应答,又说,“它降落了,是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击落的,你不必再等。”
眼泪滑下一道,阿诚抬手把它抹去了,脸上很平静。
这事他早就知道。报告上说,押送明楼的巡航机,起飞七十多分钟后,飞离了航线,与地面失去联络。几天后证实坠毁,地点是边境上一个禁飞区,四季峡。
后来他扮成线路检修工,潜入过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看到了报告的隐藏部分。
当时怀疑是劫机叛逃,派去了两架攻击系导航机,压制不住,发出过空中警告,无人回应,于是下令击落,一颗空对空导弹,伤了右侧主引擎。
阿诚没为这个哭过,因为从来没信。明楼是放了外勤,任务没结束,一切都只是“说法”。
五年没信,一从王天风口中说出来,他心里还是不信,可是,耳朵信了。
车在降速,起初是不经意的。阿诚想停下来,忍疼,流血,都很耗体力,特别累,而且冷,还困,可是这条路笔直笔直的,连个出口都没有,停不下来。
“那坏消息是什么?”他问了,却不想听。
“它不是坠毁了,是迫降之后,启动了自毁程序。”王天风用词谨慎。
阿诚隐约听出,王天风是在告诉他什么。也许是绝密,出于行动守则,王天风不能说,却要让他明白。
四季峡。阿诚看过它的红外地形扫描图,窄仄,迂回,像大地上一处缝合不善的旧伤,低空飞入那个区域,雷达捕捉不到,飞过去还有命在的话,是个掩蔽行迹的好地方。
迫降之后自毁,有生还的可能。可王天风说,是个坏消息。为什么?
在边境上,最坏的可能是什么?活着被抓回来,或者,成为邻国的俘虏?
只隔着一层纱。他竟没力气捅破它。
停下,阿诚在心里说。想清楚了,才能知道怎么去找那个人。他都快忘了,有几辆车还押着自己。
看见出口了。
阿诚冷不丁右打方向,旁车不得已也向右打,他把它压到护栏上,左边的车猜着他的目的,斜切过来,阿诚加速,那辆车在出口刹住一个急转,阿诚的车从它的车头撞了出去。
浪头冲上礁石一样,车身一掀,尾巴横甩,着地不稳,荡开,又漂出十几米,碰在路堤上,终于静止了。
意识往下坠。左肋的伤,像一寸满是刺的枯枝,把人挂住。
通讯器里王天风的话音落了,字句还在浮沉。
他说1076号法案下个月宣布废止,当地居民恢复自由了。
边境特别警戒区和凉河通讯站,都等着重建。你回去当联络人怎么样?想了想,毒蛇的班,也只能你来接。
阿诚想起了黎叔。想起黎叔的手落在他手上,那一握枯瘦寒凉,想起他说,我回凉河去了。
额边淌了血,把知觉唤回来。冷光打在挡风玻璃上,人向这边跑,车在不远处停下,枪响了。
阿诚伏在驾驶台上,暗握着风衣口袋里的枪。对方六七个人,有人拉开车门,就挟持他当人质,劫一辆车逃走。他想。
人来了,站定,拉开车门,身子探过来。
计划失败了。那个人揽在阿诚背上,把他从车里抱了出去。
阿诚抬起一只眼睛,瞥了一下又闭上了。唇角抿了抿。
是明楼。
握在风衣口袋里的枪蓦然抬起来,阿诚转头一望,十点钟方向,护栏后头有人,他开了两枪,一个撂倒了,一个掩入车里。
三点钟方向枪响,明楼俯了一下身,把抱在手里的人挡住。子弹划过耳边,风是烫的。
阿诚回头,车灯晃眼,他的手腕支在明楼肩头,循声开了两枪,那个方向没了声息。
对方的后援到了,车一辆一辆刹在护栏边,车门打开成了掩体,枪声响成一片。
明楼的车停得不远,子弹像雨一样打在车上,赶不过去了。
荒郊野外,迈过路堤,就是成片的芦苇。
明楼向芦苇丛跑,身后子弹追过来,阿诚又连开数枪,倒下去几个。没子弹了。
一人多高的芦苇一丛一丛分开,又合拢,望不见路灯了,阿诚放下枪,搂紧了明楼的脖子。
明楼的脚步没有慢下来,他一边躲开扫在脸上的芦穗一边说:“没事了,就下来自己走。”
阿诚倚定他肩头,赖着不动。
明楼笑了笑,没让他瞧见,往更深处走。
阿诚抬手拨开一帘一帘芦穗,人渐渐清醒了。
他见过这片白芦,在梦里。是他的一处记忆,也是一个预言。
他想,这就是终点了。
有几句话,不说就来不及了。
“哥,你听说过董岩么?”
“你今晚放倒的那个董岩?”
“是,也不是。”
阿诚说,空军有过一个董岩,三十几年前在边境警备队,遇上邻国巡航机越界,他执行驱逐任务,和对方发生冲突,两边都坠机了。后来生还,平步青云,一直升到国政院军事顾问。
他说,对比了董岩入伍那年采集的虹膜数据,和如今这位并不是一个人。他说,翻了那几年的报纸,坠机证据很确凿,有人质疑生还者的身份,当时力排众议的,是汪芙蕖。
五年兜兜转转,两句话就说完。阿诚心底清明无比,知道这会,是真的回光返照。
明楼说:“我知道。”
阿诚又说,苏老师是国家会议委任的特别检察官。她说姐姐……可能不是意外。
那是在明台的小学毕业式上。
阿诚来晚了,小家伙们正合唱毕业歌。观礼席一层坐得太满,苏老师领他上了二层,两个人并肩倚栏,向下看着小朋友里头最好看的那两个,钢琴伴奏,还有领唱。
歌快唱完了,苏老师说,她受命调查汪芙蕖已久。
明楼说:“我知道。”
他找了一块空地,把阿诚平放下,俯过来吻他。风衣,衬衫,一件一件扯下去。
也许是想明楼想得狠了,临了还做这样的春梦。阿诚双手环住明楼,迎上他的吻。他模糊地想,这个世上,还是别的世上,能牢牢抓住这个人的,就只有这么一会了。
布条洇透了血,明楼解开它,取出一小瓶药,洒在伤口上,阿诚疼得叫了一声,想起不是地方,又收住,余下一半全是委屈。
明楼想笑。从前缠绵起来,倾尽所有地对他好,也没听他这么千回百转过。
他把阿诚身上褪下来的衬衫撕成几片,揽到身后,一绕一绕把人缠起来,力道大了,阿诚一疼,就咬了他的脖子一口,他以吻来镇压,他就推他,推不走,就在背后打了他一拳。
阿诚把余下的力气全都用上了,挣扎得好像明楼欺负他似的。伤心,也全都用上了。
他想人到了最后,真的说不出什么心里话。
他想说他有多喜欢哥,他想用一个从没用过,也从不敢用的字,来描述他的喜欢。可又一想,他哥是正经人家,他说了那个字就撂开手,像个骗子,对不住他的话,还不如不说。
阿诚没力气了,对周围动静一无所觉。
明楼听见了沙沙声,不是风。有人正沿血迹找过来,手电光在芦叶间忽明忽灭。
他把阿诚的伤裹好,风衣拢好,又脱了外衣,盖在他身上。他摸到他的枪,装上弹夹,握进他手里。他抓过他的两只手,叠在一起,压住出血点。
他哄阿诚说:“伤口不深,血流得这么快,是你静不下来。别说话,别动,除了我,什么都不许想。”
八成伤了近心血管,才裹上几层,血又渗出来。他没告诉他。
阿诚心里明白。他说:“明台的选修课,没选艺术,他选的是社会。”
明楼说:“我知道。”
什么都知道。
阿诚说:“你怎么这么,坏。”
那个字念得很轻。
十米开外光线一打,有人来了。
明楼解了手表,扣在阿诚腕上。表壳里有追踪器,王天风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他。
他吻了一下阿诚的额头,悄声说:“还能更坏。”
说完站起来,往远处跑。静止的芦苇丛,一下子动荡起来。
那伙人打了唿哨,咬住那道行迹不放,脚步和喘息,从阿诚身边一掠而去。
大片芦苇上空,枪声又远又稠,像天边的闷雷。听不出哪一声是明楼的。
密不透风的黑暗来临之前,阿诚恍然记起,明台快十五岁了,还没给他讲故事。
他想等明楼回来,听明楼讲,就像明台小时候,两个人挤在单人沙发里,听他讲“砍掉他的脑袋”一样。
☆、叁拾壹
凉河水边有一大片芦苇丛。
脚踏车穿行在里头,绕开茂密的这一丛那一丛,一打铃,惊起一群又一群小鸟,扑棱棱绽开羽毛,成行飞到火烧云里去了。
青瓷乘在明楼前头,张开两只小手,好像也飞了。一朵一朵芦穗毛茸茸漾在手心,摸着像云。
听着水声了。明楼把青瓷抱下脚踏车,让他等一会。他一个人,往芦苇丛深处跑。
他一边拨开芦穗,一边回头顾了一顾,青瓷守着脚踏车,踮起脚目送着他,小脸渐隐在一丛一丛合拢的芦苇中。
不能让他等太久。
河岸近了。芦苇丛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塘,水没了足踝,又没了小腿,有蜻蜓了。
红蜻蜓栖在白芦上,这一支才抽穗,上头还湿漉漉的。
明楼轻手轻脚,把整支白芦摘下来,蜻蜓振了振翅膀,又在芦穗尖上落稳。
他蹚水回去,想着青瓷的小脸,一点一点笑开的样子,一步赶着一步,看着蜻蜓,眼睛也不眨,好像盯紧了,它就飞不走似的。
脚踏车还在,小人不见了。
明楼心头一悬,喊了一声“青瓷”,芦苇沙沙,没人回答。他记起,小家伙认生,还没同他说过话。名字,是他问起,青瓷在他手心一笔一笔写下的。
一定是等急了,追着他往芦苇丛里跑,迷了路。
明楼一转身又扎进芦苇丛里,一边喊那个名字,一边劈开一丛比一丛更密的芦苇。
风停了,芦苇轻摇,火烧云隐去,快入夜了。
不远处有一把芦叶,细碎地动了动。明楼站定,压住喘息听着。心静不下来,只听见远远的河声。
他想青瓷是不是跌倒了,扭了脚。是不是躲起来了,在不出声地哭。
风声又荡起来,明楼转过身,小小的身影穿过一重一重芦苇,分开一捧一捧芦穗,脚下绊了一跤,一头扑在他膝前。
“抓住你了。”
那是青瓷对明楼说的第一句话。他那么害怕,连认生都忘了。
明楼蹲下扶他,小家伙挣扎着爬起来,明楼在唇上比了个收声的手势,小家伙顿时安静了,仰头等着,明楼凑到他耳边说:“你早就抓住我了。”
说完,揽膝一抱,把小人托在芦穗尖上,转了几个圈。小家伙吓得叫了一声,埋下头,搂紧了明楼的脖子。
红蜻蜓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的。
青瓷擦破了膝盖,明楼载他回家,他们的家。
天全黑了。青瓷坐在后头,搂在明楼腰上,一路上絮絮地说了好多话,后来睡着了,还着了凉。
他好像把明楼来之前那七年里,憋在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了。
第二天又是不声不响的。他怕说多了话,明楼不喜欢他。
阿诚又失去了明楼的消息。
那天夜里响在芦苇丛上空的,闷雷一样的枪声,一直一直响着。
他记不起儿时,只依稀觉得,芦苇丛就是终点了。
可是,明楼不许。
明楼要是不许,他多想一觉睡下去,也得起来。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无尽地拨开一丛又一丛白芦,明楼一直在前头走,他抓不住,追不上,也喊不出声音。
伤好得很慢,要是只有它,日子还能继续。
可是,还有手表。明楼临别扣在他腕上的,一只会走的手表,搅得他心绪不宁。日和夜都无处安放,枕头底下太近,大衣口袋里又太远,他怕听见滴答声,更怕听不见。
这么折磨了一个月,就急着出院了。
国政院那场追捕,后来不了了之。阿诚打探过,伤亡报告上干干净净,没有未公开信息。
明楼有没有全身而退?也许王天风知道,可是,窥不破半点端倪。
王天风给阿诚排了值班,不许下现场,不许上指挥车,没说为什么。
要是夜班,小朋友放了课就来陪。
两个人一人占着书桌一边。小朋友低头写几笔,抬头瞅一瞅阿诚,阿诚目光一扬,他又赶紧用功,这么对付了书本,裹着毛毯滚在沙发里,说一会白天的事,困得接不上话了,就小声叫着哥,哥,舍不得道晚安。
明台上了中学,就不怎么叫阿诚哥哥了,也不再提大哥。他不知道大哥还在不在,所以只叫哥。有时候他想,也许从来就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