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办公厅八字不合,郭骑云想。
好几年了,他同王天风见面没有几次不鸡飞狗跳,跟他哥一样。不对,不一样,王天风从前和毒蛇吵架,每次都气得胃疼。阿诚从不吵架,他只是不听话。
一起下过现场的人都说,看他那样子,好像怎么折腾都不会死,可是,郭骑云觉得,他像是随时准备赴死。
王天风常说,他们明家,只有那个小的,稍微有那么一丁点讨人喜欢。
听说,小家伙升了中学,两个人就找了个离学校近的住处。
一个月有那么三两次,小家伙逃了晚自习,骑一个多小时脚踏车,在国情局那三道警戒线外,望眼欲穿地等着,天黑了,阿诚下了班,就骑那辆车载他回家。
他见了小家伙,好像也讨人喜欢了一点,生气又舍不得骂,那样子可好看。
只是听说。
出租车停在国政院楼前广场一角。郭骑云从后座,把背包拎到阿诚脚边。
阿诚俯身松开束带,最上头是枪,他试了试保险,揣进风衣口袋。背包里的工具,一件一件检点又放好。
郭骑云看着他,忽然说:“我太太留给我的那块手表,停了。”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诚的动作一凝。车中静下来。
郭骑云向着自己这一边的窗外说:“那一回,老师让我扮成黎叔去挨枪子儿,我还挺高兴的,我觉得,就应该这么着,反正我太太也不知道。可是你非要救我。”
阿诚看着窗外,安静地听着。
“后来就不那么想了,每次下现场,还有点怕死。”话说得挺绕,郭骑云摸了摸鼻子,“怕死不丢人,更何况,是别人救过的命,怎么也得活得在意点儿,你说是么。”
阿诚听明白了,他说:“没事。”下车时笑了,往反光镜里瞥了一眼,背包向肩上一抛,甩上车门,朝广场尽头走去。
踏过几十级台阶,阿诚回头望了望,那头车灯闪了闪,出租车徐徐开走了。
梁仲春在照片背面写下的是电邮地址。
密码是苗苗的生日。
分别时,他都暗示过阿诚了。
那个地址里,是这些年梁仲春和上线联络的记录。
凉河自由战线那次“清洗”,他在严刑之下被策反,这是上头的命令,活着回来,也是以双向身份。
这身份,王天风说,起初只有他知道,毒蛇后来猜到了,却没有过问。
梁仲春出事以后,这个上线静默了许久。阿诚追踪了两年,找到了发送电邮的终端,又辗转了两年,见到了终端的主人。
离明楼失踪,就快五年了。
电邮地址里没有来信,发信的去向不明。阿诚以一段隐匿在商务电邮中的信使代码试探过,好像一条巷子的尽头,看上去没有别的路,可一转角就不见了。
王天风说,这个国家能让国情局束手无策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除此之外,还需要一台在设备记录上已经报废的终端,一个在建筑网路设计图上从未标注过的接口。
王天风出入国政院的机会不多,每次的路线有详细计划。他凭直觉圈出了几个平淡又可疑的地方。
最终选定的,就是阿诚今夜的目标。
那是一间资料室。闲置已久,密码锁却是新换的。
阿诚在门前站了一会,把手环向感应窗一晃,一声轻响,门开了。
王天风的手环,本来不可能打得开这道门。是郭骑云不肯说的那个人,在阿诚来之前修改了权限。
四点钟方向是监控探头,阿诚转头,扬起眸子望着它,心里想着一个人,不觉一笑。想起对方或许也在看着他,这一笑就淡去了。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
门在身后合拢。
手电光打在资料架上,档案、书册一架一架伫立过去,尽头有一张书桌。它就在那儿。
那台终端亮了,屏光里浮着灰尘。
接上手持屏幕,阿诚把它扫描了一遍,存储几乎是空白,有一个加密区域。
敲了一道命令,分析数据一行一行漫上来,阿诚盯着它们,有点不对劲儿。
他停下这条命令,开了通讯器,那边传来王天风的应答。
“加密方式很复杂,”阿诚说,“不像这么古老的系统支持的类型。怀疑是一个诱导程序。”
王天风说:“你等一下。”
那个人就在王天风身边。阿诚想。
通讯器里静了一会,又接通。王天风说:“你觉得,这个诱导程序是做什么的?”
阿诚又敲了一次那个命令,数据淌了几秒,他心里有了数,就停下,说:“可能是一组明暗线。”
“有密钥,执行明线。没有密钥,我们就得人工破解,其实是在执行它的暗线。执行的结果,轻则这个加密区域自毁,重则,牵连接入这条网路所有的终端。”
这次没有停顿,王天风说:“你想怎么办?”
阿诚说:“不能在这里破解,也不能把这个区域的镜像传给你们。”
又静了一会。
这次行动可能会无功而返,阿诚想。
从虹膜匹配度,确认了那个国政院军事顾问的暗哨身份,却无法从这台终端,取得他与凉河自由战线联络的证据。
但是阿诚知道,他那些话不会白说,有人听得懂。
王天风说:“有人让我问你,能不能试一下棱镜。”
终端的主人受到了袭击,一定会来确认这个区域完好无损,他的一举一动,会经由棱镜代码,折射到他们能掌控的地方。办法可行。
阿诚答应着,心头掠过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一缕日色在云边一闪。可是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
夜深了,王天风的指挥车泊在一座路上桥的边沿。
郭骑云把车停在桥下,绕过车头,走出几步又回望了一眼。
这一侧门边,有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路灯昏暗,看不真切。
郭骑云踱回来,手指在上头一抹,冰凉,沉红,是血迹。
车门关上的时候留下的。怎么会有血?
郭骑云头上冒汗,背脊发凉,他仰头看了看指挥车,打开通讯器。
“阿诚出事了。”他说。
王天风没回答。回路嘀一声掐断了。
郭骑云三两级台阶并作一步,往桥上跑。他知道,指挥车上还有“别人”,自己说话有点没头没脑,可是,情况紧急。
他上了桥,朝指挥车跑。
阿诚上车的时候,没有受伤。不对,是他没留意阿诚有没有受伤。伤得不重,这家伙下车的时候身轻如燕的。不对,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郭骑云的脑子快炸开了。
指挥车的门拉开,有人跳下来,几乎迎面和他撞上,他侧身一避,那个人像风一样,挨着他的衣襟刮过去。他回身,只看见远去了一个衣角翻飞的背影。
桥下的车发动了,郭骑云才缓过神来。他恍然记起,就那一错身的工夫,那个人顺走了他手里的车钥匙。
☆、叁拾
阿诚的伤在左肋。它像一根弦,锈在血肉里,一拨动,铮铮地疼。
伤他的人当时拼尽了力气,样子狰狞,裁纸刀落下来,直向心脏。
阿诚咬牙挣脱那副指爪,滚到一旁,刀尖就从他襟上划过,刺偏了。
那具身躯朽木一样倒下去。
幸好是卧室。阿诚掩身进了洗漱间,拧开淋浴。
水声湮住了一切。喘息绞着血和疼,从刃口淅沥而下。刀□□,扔在地上。
手在伤口上压了一会,阿诚脱了衬衫,咬住一角,把它扯成布条,缠在肋间绑紧。
急于止血,身上勒得几乎没了知觉,力气快透支了,手抖个不住,布条怎么也扎不稳,冷汗从脸上连缀落下来,砸在手臂上。
行动才开始。得节省体力。
他倚着门,闭了一会眼睛,记得好久以前,有人教过一个法子,什么疼都扛得过去。
食指浸着雾气,就着手边,一笔叠着一笔,写了一个“明”字,最后那一笔顿住,蓦地想起,那个人可能不在了。一瞬间几乎背过气去。
不能多耽搁。阿诚拎过花洒,冲干净地板上的血迹,撑着膝头缓了几分钟,挺直背脊走出去。
裁纸刀归入书桌,昏过去的人抬上床盖好。画架还支着,他把画摆上,挪到屋子中间,又调暗了灯,恰好挡住地毯上那一小片血泊。
他从衣柜里又找了一件衬衫,披上身,拉开门,就成了秘书官眼里,轻佻无辜的模样。
阿诚出了资料室,和值班警卫打了个照面。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背包挎在单肩,像个刚下夜班的见习生。
左肋的伤出卖了他,血洇过衬衫,沿着衣角落在地板上。
警卫瞥见了,没动声色,等人走过去才回身,盯住了他的背影。
走廊一转,阿诚倚住墙,从对面门上一栏玻璃的反光中,看见警卫站在廊上,低头对着领边小声说话。
右边口袋里是枪,阿诚握了几秒,松开了。另一只手从左边口袋里摸出手持屏幕,它恰好亮了,上头是这一层的监控画面。
中央控制室正盯紧这一层。有个人,拦截了画面,转到阿诚的屏幕上。
他心绪不宁。指尖在掌心狠狠掐了一把。
画面看清楚了。这条走廊一边通往楼梯间,另一边尽头有一道门,通往消防梯。
阿诚没有避开监控探头,大步朝楼梯间走去。
楼梯间的门推开一线,阿诚踏入一步,声控灯没有亮,他侧身掩入门后。
这一层此刻空白无人。屏幕上闪出一栏倒计时,三分钟,下头有一行字,画面录制。
阿诚谨慎地呼吸,探出几步,俯身摸在冰凉的栏杆上,楼梯下方隐约传来细微的抖动。
这是十五层,中央控制室远在地下一层,有一伙人正潜行上来。
那栏倒计时消失了。只余下一行字,画面循环。
阿诚拉开门跑了出去,向消防梯。
中央控制室没有捕捉到这个镜头。监控画面依然静止。
动作要快,阿诚明白那个人意思。这个障眼法的破绽在计时器上,循环播放,时间是重复的。
通往消防梯的门,开关由烟雾传感器控制。
阿诚卸下背包,找了几件工具。
他拧下螺钉,拆开传感器的面板,捋了一遍电路,切断了两条导线,又把面板合上,螺钉拧回去。他在手心倒了一小撮防滑粉,对着传感窗吹了一口气,粉尘飞扬起来。
门开了。线路破坏过,灯没亮,警报音没响,这道门开启的信号,也没有传给中央控制室。
走廊很静,听得见另一头楼梯间里风雷隐隐,来人不少。
阿诚拎着背包闪身出去。
楼梯间的门大开,十几名警卫持枪冲上来,四处巡看。
有人发现了落在地板上的防滑粉,他回身招手,叫来同伴,目光一扫,抬手在人群中点了几下,其中两个会意,转身又叫上几个人,分头行动。
留下的一组,在传感器上输入了密码,门又打开,几个人鱼贯追了下去。
阿诚沿之字阶梯疾步下行,上方凌乱的脚步声,在折返的钢架中荡起来。
身子紧贴上里侧栏杆,抬头一看,人影晃动,他向旁边迈出一步,下了两级台阶,又迈了一步,一直挨到两层之间的平台。
眼看着人影近了,阿诚手一撑栏杆,翻到消防梯外。
他吊在半空,右手抓着平台边缘,左手去摸背包里的绳索。
下方有人赶来,守住了消防梯口。
阿诚腰间一荡,双脚挂住一根钢架,一只蝙蝠似的,没入了平台底下的阴影里。
整座消防梯沉寂下去,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阿诚空出一只手,扯下一颗扣子,掷出去。扣子碰在栏杆上,发出一声铮鸣。
上下两组人一阵纷乱,十几支枪举起,一阶一阶循声迫近。
阿诚屏住气息,下头有人连绵经过,没有觉察。
两组碰头了,枪□□织在一块,一无所获。
绳索抖开,阿诚攀着它,从上面滑落,摔在草丛里。深冷的夜色迎头压下来,他蜷住身子,血裹着疼往外涌。
四周人声渐起,手电光直向这边扫。阿诚撑起身子,穿过灌木,往后街跑。那间他打零工的咖啡馆,有辆送货的车,钥匙在他手里。
王天风的背撞在操作台一角,明楼又往他右脸补了一拳。
他撑在操作台边沿不肯倒,咬着牙说:“你万一暴露,这五年的工夫就白费了。”
明楼没理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俯身在一地凌乱中拾起一把枪,又从抽屉里拣出一只弹夹,揣在身上,拉开指挥车的门。
夜风涌得人睁不开眼睛,郭骑云拉好车门,抢上来搀王天风。
王天风照郭骑云的右脸揍了一拳,打得人一歪。他一只手扶着背,倾着身子敛住疼,翻找了一通,抓起电话,拨回办公厅。
“小混蛋拿着我的国政院出入手环,把他找回来,要活的。”
咖啡馆的车缓缓开出街区。
阿诚把着方向,右手在伤口上捂了一会,血一缕一缕从指间往外渗。
后头有车跟上来,不止一辆。
街是空的,他在交通灯下停了停,没有车追上来。他又发动,后头的车缀着不放。
阿诚没有目的地,他只是不能让他们抓住。
他踩下油门,穿过几个街区,上了城际高速路。
那几辆车抄上来,在相邻的车道,不远不近押着,阿诚瞥了一眼反光镜,他们还有后援,这是有意要耗尽他。汽油,或者命。
能去哪儿?每次任务结束,阿诚都不知道去哪儿。
还有力气的话,就在人潮涨落的街边,倚着电话亭,拨明台宿舍的号码。冷不冷,累不累,上了什么课,午饭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