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舱门手动才能打开,启动器是一支拉杆,他抓住了手柄,许久不用,拉杆凝住了,他双手攀住它,向下压。
子弹打在舱门上,火花飞溅。
拉杆动了一分。有一颗子弹擦过明楼的右臂,他松开那只手,回身还击,有了伤,准头没那么好,一串子弹扫过去,对方避入车身的掩护中。
舱门一寸一寸离开地面,又重又涩。外头有光渗进来。
几个警戒员奔向舱门,明楼身子一低,从门下的缝隙翻滚出去。
预备楼外,一束一束车灯亮如白昼,明楼站起来,抬手挡了一会才看清,王天风带着手下在等他。
他把枪丢在一旁,整了整衣服,大步走过去。
郭骑云立在车头。车门开着,王天风坐在车里,转过身来,上下瞟了几眼,明楼的袖口,有血淌下来。
明楼不打算长谈,只说:“天亮来找我,地址你知道。”
王天风掏出枪来,抵住了他的心口。
“有子弹么。”明楼平淡地问。
“你猜。”王天风拉开保险。
“什么条件?”明楼抬腕看了看表说,“只给你五分钟。”
枪口降下去。王天风赢了似的说:“再赌一把。”
五分钟后。
预备楼舱门升起,有人跟出来,已经迟了。
明楼把王天风从车的后座拽下来,丢在地上,拉开前门坐进车里。
郭骑云抢上去把人搀住,王天风狠命揪着他,从他上衣口袋里夺过弹夹,压入枪膛。
子弹出膛,车也发动了。
王天风连扣扳机,明楼的车甩过一个急弯,车身留了几道弹痕,扬长而去。
一滴雨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
风吹熄了白烛。
阿诚拨开打火机,又把它引亮,在手心护着,烛焰渐长,摇了摇,稳住了。
烛光里,铺着一块亚麻手帕。阿诚没有梁仲春的照片,只有两件遗物,钱夹和童话书,并排安放在上面,一小把野花掩着。
阿诚回过一趟公寓,收拾了一家三口几套换洗衣服,同明□□个入眠时,一定得抱着的那只布偶,一并打点在行李箱里,携来暮光里。
搭好的设备线路占着大半个书桌。几小时前,这台终端控制了一座军用机场,阿诚劫持了一名在押犯人,不出意外,那个人会来见他。
道个别,或打一架都好,只要他来,他就把他留下。
青石板积起了水洼。好像有踏水声。
阿诚走到窗边,静听了一会。那声音停住了片刻。
他冲出屋子,奔过小院,一把拉开门。
巷子在雨中,悠长,空旷。
阿诚跨过门槛,在空巷里伫立着,听清了,是檐头淌下的雨。
他阖上门,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心口不断浮上来的念头。那个人也许不会来见他,这一念一闪,整个人就钉在门口,走不出去,走不回去。
一只手捂住了阿诚的眼睛。另一边,臂弯揽过来,把他圈住。
背脊让一个人的胸膛挨紧了,像一整个世界,浩大地拥上来,把他牢牢裹在里面。
阿诚一惊,忘了呼吸。不能动,也不敢说话。
他小心抬起手来,去摸那只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心是暖的,指尖是凉的,像捉着他之前,呵过一口气。
那个人的气息笼过来,扑在颊边,阿诚的睫毛忍不住抖了抖,那只手松开了几分,阿诚挣出他的手心,转过身。
明楼看着他。
分别多久,也久不过一天,好像不过是出门落下了钥匙,又折回来。却想念了几年。
阿诚望定明楼,像小野猫盯上猎物,怕他跑了似的,挨近,循着领边,一寸寸环住他的脖子,终于一纵,攀在他身上。
明楼右臂受了伤,一下没接稳,身子倾了倾,另一只手一揽,托住阿诚的腰,把人半抱着,走过小院。
阿诚瞥见了那伤,上臂一道深陷的血痕,只扎着一条手帕,缠得不紧,血混着雨,一缕一缕淌到地上。他心疼,又舍不得下来,只把明楼的脖子搂紧了。
明楼有心揶揄他,十岁了,还得大人抱着。
又蓦地记起,这可不单是他家的小孩,剪去那段分别的时光,阿诚是他昨天才过门的小爱人。也难怪。
明楼一边侧身,把人抱进屋子,一边向他的耳朵吹了口气:“下来。哥老了,抱不动你了。”
明楼说,哥老了,时光就真的老了。
阿诚有点恍惚,踮起脚望不到头的岁月,一晃眼就过去了,好像他真的和明楼一夜过到了老,从七岁到七十岁,一辈子终了那句话,原来不过是,哥老了。多好啊。
阿诚笑着哽咽了。“我不。”他说着,低头咬在明楼肩上,眼泪落下来。
☆、贰柒
这几年受过各种伤,阿诚清理起伤口来,比得上外科医生。
褪了外衣,剪开衬衫袖管,在伤口周围喷上麻醉剂,蒸馏水兑好清创溶液,一面冲洗,一面拔除结痂和死去的皮肉。
他不时抬头,望明楼一眼,眸子问着他疼不疼,明楼不说话,只盯着他看,阿诚心虚,不肯迎他的目光,怕他问起军用机场的事。
阿诚低着头,明楼就盯着那双细瘦的手看,止血,缝合,一针抗生素,一针破伤风,让明楼的眸光灼得,下手半分迟疑不敢。
敷上药棉,绷带一绕一绕,严丝合缝。麻醉不多不少,这一会药效散了,明楼几次要开口,阿诚手里一紧,他疼得只得收声。
末了,阿诚掸好靠枕,扶明楼倚在床头,尽职尽责挨上来,额头抵着他的,觉出了发烧。
明楼抬手,扣住阿诚颈后。阿诚起身了,又落回他臂弯里,垂下眸子,在他唇角浅浅地亲了亲。像劝哄。只是,不和他说一句话。
明楼侧过头,唇逐着他的唇,舌尖在他的舌尖牵了牵,像征归的远人,问着守在家中的小人,可还记得他是他的谁。
记得。可是,阿诚不答,他踌躇地,在明楼唇上轻咬了一口,逃开了。过意不去,又在颊边补偿了一吻。
阿诚去了一会,端来一盆热水,浸了毛巾,又找来一身干净衣服,叠放在枕边。
他把明楼身上染了血的衬衫解下来,拧了毛巾,从额上,到颈侧,肩头,背脊,胸口,一脸心无旁骛地拂拭。
明楼抚着那张脸,指尖摩挲在嘴角。想起法务司阶前给他那一拳,他下手很重,当时淌了血,小孩一定伤心了,不知疼了多久才好的。还有撂在他跟前那些狠话,也不知能不能忘了。
阿诚猜到明楼想起了什么,他不看他。
毛巾落到腰上,脸就红了。又入水投了投,慢慢绞好,迟迟抓在手里。
明楼有意咳嗽了一声,阿诚蓦地抬起头来,两个人眸光碰了碰,阿诚下定决心,索性把毛巾握进明楼手里。
他揭过枕边的衬衫,扣子依次解开,拎起领边披在明楼肩头,卷好右边袖子,扶着受伤的手臂,一分一分覆上去,又等明楼欠身,把左边袖子穿好,双手环到他身后,抻了抻下摆,拢住衣襟,扣子一颗不落地系好,人就跑了。
从前,还是青瓷的时候,洗澡,擦背,上药,彼此看过许多回。起初,小家伙一身的伤,怕极了给他看,等着伤一天天淡下去,就别提有多踊跃。这下子长大了,知道不好意思了,竟连裤子都不管换,不体贴,不懂事。
明楼攥了攥毛巾,没奈何。
阿诚煮了一小碗白粥,吹着凉走出来,在床边坐下,盛起一匙抿了抿,不烫,喂到明楼唇边。
小把戏。明楼暗自好笑。他盯着阿诚,咽下一口粥。冷着脸,心想,手艺不错。
两个人煞有介事,对付了半碗粥,明楼终于不再迁就,他接过碗,往手边小桌搁下了。
碗一落,阿诚见逃不过去,站了起来,看着明楼说:“哥,我错了。”
明楼忍住一笑,下巴抬起几分,才悠然扬眸问他:“什么错了?”
从分别那天算起,做过多少决定,明知他不会同意。此时此刻,暗中计划着把他留下,不也是自作主张么。
阿诚捧着一腔的诚恳,半腔都是无从说起,只好回答:“什么都错了。”
明楼眸色深了几分,坐直身子,拍了拍床沿说:“坐过来。”
不是兄弟之间的距离,是情人的。阿诚悬着一颗心坐下了。
明楼手一抬,要捉着下巴,把人好好端详一会。阿诚眼睛闭了一下,眉心也起了一线轻皱,身子没动。看得出来,是害怕了。那只手在半空里一滞,落向肩头,抚了抚衣上的褶痕,就停留在那里。
“那些账,留着以后算。”明楼说,“我来,是想着,你也许有话要问。”
这个人风里雨里,负伤涉险而来,为了回答他一个问题。
阿诚低了低头,终于,直望入明楼的眼睛,说:“没有。”
他想,他和哥的故事还很长,还没到提问题的时候,他怕不小心,把故事问到终了,以后,就没故事可听了。
“你不问,那个人为什么放弃了你。”明楼也望着他。
“不问,我有哥了。”阿诚转开目光,“和他又不熟。”
他们放弃了那么多,国土,居民,那么多来不及记下名字的生命,警戒区,通讯站,那么多终其一生无法表白的忠诚,比起这些,师生骨肉不算什么,一个青瓷,又何足道。
明楼说过,不恨那个人,那么,阿诚不恨,但也不明白,不想明白。
“阿诚。”明楼的手在他肩上捏了捏,等着他回过眸子,才说:“你的父亲,不是一个坏人。”
一时记不起在哪儿听过,只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有水光漾上来,阿诚不敢眨眼。身子倾过去,侧倚在明楼的衣襟,颊边挨住心口,手背才向眼睛上抹了一把。
突如其来的乖巧,明楼心绪一纾,伤都疼得缓了,他往床沿挪了挪,令小人枕得更安稳,手拍着他的背,静默了一会,打起精神来,说故事。
明楼说,你所在的组织,拥有着数千名和你一样优秀的探员,在本土,在海外,驻扎着数百哨卡,守护着这个国家,可是,他们从前,在编制上是不存在的,国情局是个未公开的部门,你的父亲没当过局长,只能算是情报树的高层联络人。
阿诚听着,伏在明楼那一抱中,一动不动。
大多数人的军籍在部队。比如梁仲春,档案上,他服役于国家海军第三水面舰艇学院,可是没有任何服役记录,他负伤致残或以身殉职,许多条件就和抚恤制度的条款不符,请求特批也很难,你知道,有的任务是不能见天日的。
颊上压过一道衣褶,疼。阿诚扬头看了看明楼,抚平衬衫上两个人相挨着的一小片暖和,又枕下来,说:“凉河出了事,上头为了有人承担罪责,就要把这个不存在的部门公之于众,这样,整个组织都有了着落。他和汪芙蕖一拍即合。”
明楼唇角牵起来,偏过头打量了他一会,问:“怎么了?伤心了?”
梁仲春说过,哥是那个人最得意的学生。他曾经为了找到那个人的孩子,放下优等生的待遇,只身远走他乡。可是,那个人背弃了他。
阿诚合着眸子不吭声,明楼听得出,小人在一心一意为他抱着不平。
“阿诚,听我说,听我说。”他得告诉阿诚,那个人到底什么样,他不能让他埋怨父亲,尤其不能,为了哥哥埋怨父亲。
“你的父亲,是关心则乱。”明楼说。
情报上呈,要划分类别,判断优先级,封入有红蓝白标记的机要函,专线送抵国家会议机要室,经手者至少十人,那个人放心不下,接到毒蛇的密码电邮翌日,就找了汪芙蕖。
他想毒蛇和汪小姐毕竟有昔年旧好,当叔父的疼侄女,为帮她救回心上人,必得加急应对。可这一步,到底是料错了。
这段缘故,那个人秘密处决后,又过了好久,王天风才语焉不详地对明楼提起。
阿诚不说话,明楼凑过去瞅着他,那一双睫毛像小飞蛾一样闪了闪,支吾了一句:“没分手就好了。”
没分手,就有他的消息,就能救他了。
说的是什么话。明楼心头好像小石子硌了一记。又想小家伙伤心傻了,可怜兮兮的,就如实同他说:“我去了,不知能不能找到你,找到了你,也不知你愿不愿意跟我回来,咱们,总不能耽误人家。”
阿诚应了一声,嗯。
他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为明楼的周全,也为明楼的委屈。为他的苦,从小到大,自己一分也没能为他扛着。
明楼一只手搂着阿诚,吻在发上,两个人没了言语。
最重要的事,已经告诉他了。该道别了。
雨声隆隆。不知天亮还有多久。
手表很沉,抬不动,手不听使唤,伤也不怎么疼了,明楼一时恍惚,心想不好,粥里有药。镇静剂?
阿诚?那么多道坎都过了,到头来着了他的道。小混蛋。他想干什么?
又一想不对,镇静剂起效不会这么缓,是止疼药。
青瓷出庭那天,明楼犯了头疼,几夜辗转不眠,体力透支了。小人在身边,没了后顾之忧,又没了疼来牵扯,一下就撑不住了。
阿诚在他怀里,像一个美梦,那么沉,那么安稳,压得他醒不来。
梦里,明楼又回到凉河,只当偎着他的,是小小的青瓷。
离了桂姨的小屋,青瓷夜里不怕了,只是睡得浅,让树声虫声惊醒,就忍不住跳下沙发,光着脚丫,无声无息地踩过去,趴在明楼的床沿,守他一会。
他从小懂得节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