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抽疯啊?夜里碰上鬼啦?”
“你就是鬼!”蒲乐章的势头仍然不减。
咣 一声,妻子把门一摔走了。屋内顿时变得十分静寂。
蒲乐章有点后悔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用他自己
常用的语言来说,这“戏”太过了。烦什么呀?他说不清。
他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上,躺在床上抽起来,青色的烟云袅袅升起,然后
又一缕缕地爬向窗外。
现在的生活怎么样?要说消费,一个部长能和他比吗?桌上的烟是登喜路,他
一天要抽两盒,加上应酬待客,一天要花费上四盒,打火机是镀金的,烟灰缸是水
晶铁花的,就连床前那块垫脚的地毯都是从沙加进口的。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总觉得有人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等到回过头来,分明
什么都没有。可是一转过身来,又觉得那阴森森的目光就在他的脊背上一寸一寸地
移动。他时时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但是等他洗漱完毕,穿上了西装,系好领带,戴上眼镜之后,那害怕和烦躁的
情绪便荡然无存了。微微发胖的黝黑的脸上便又出现了自信、精明的笑容。
他个子很高,眼睛不大,但却显出十分的冷漠和凶残。他脑袋很大,精心梳理
过的背头加上微微隆起的肚子,使他很像一位有身份,但年龄不是很大的中年干部。
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龙城市的大干部说话都是外地口音很重的,尤其是南
方口音。而蒲乐章说的是地地道道的龙城诸,还常常夹带着土话与俚语。
蒲乐章的两只手很胖,这符合相书止说的,“男子手要绵,女子手要柴”
的福相标准之一。他两只很“绵”的无名指各戴有一枚白金的戒指。
他的口音和他的金戒指破坏了他作为一个干部的形象,人们觉得他又像个大商
人。
果然,他的名片上印有烫金的某书法家的楷书:众主贸易中心经理。
看到“众生”二字,稍有文化的人都会想起“普渡众生”这句仅次于“阿弥陀
佛”的佛门常用语。
现在,蒲乐章正坐在近水宾馆的“卡拉OK”的舞厅里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喝
着啤酒,百无聊赖地看着舞厅里的芸芸众生……
咖啡可能掺水,啤酒不会掺水,可今天的啤酒怎么不是味呀!蒲乐章举起一个
手指头。
娉婷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蒲乐章又要了一杯松子酒,慢慢地呷着……
他的晚上基本上都不在家度过,谈生意拉关系占去了大量时间,余下的,他就
去那些能花钱能玩乐的地方。
妻子和孩子还有母亲全都留在家里。看电视、吵嘴、打麻将……蒲乐章一概不
管。他能管给她们钱——大把大把地给钱。但他曾多次严格地告诫全家,千万不能
露富,有钱花在屋里,花在肚子上,对外面可千万不能张扬。
为此,他家里的两套三居室的房子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个非常朴素的“接待室”。
外来的人,不管是谁,一开门,就往这间屋子里领……
女服务员又迈着一字步,笑盈盈地走过来,不锈钢的圆盘里托着什么东西,她
的样子很耐看。
蒲乐章想,如今怎么这些漂亮的小姐全他妈涌进了饭店……
小姐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蒲乐章的跟前说:“蒲先生,门口有人送给您一样
东西。
蒲乐章拿起信封,有点沉,一摸,里面好像是什么手饰盒。信封没有封口,蒲
乐章将东西从里面倒出来。
这是一盒盒式录音磁带。
透明的磁带盒里,看得见彩色的说明书,上写着:
西部狂热新0K再看看下面的出版单位是:扬子江音像出版社。
蒲乐章掀开磁带盒,翻开里面,仔细查找,又把信封往下控了控,连张纸条他
没有……
他有点奇怪,这是一盒普普通通的磁带,除了盒子外面那层玻璃纸没有之外,
其它没有任何异常,这是什么意思呢?让他经销吗?现在,这种带子如过江之鲫,
几乎家家音像商店都有。送给他的礼物?没名没姓,再说,这也太寒酸了……
蒲乐章招招手,那位小姐又走过来。
“谁送来的?”蒲乐章看着小姐的眼睛。
“对不起,不知道!”
“长什么样?”
“这是门卫送来的,说是交给蒲先生。”小姐款款地回答:“小小一盒磁带,
您就收下吧!”
蒲乐章看看表,已是十一点钟了,他把钱放在酒杯下面,把磁带装进衣兜,到
门口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上,蒲乐章还在想,哪个朋友知道我在这里,还不进来跟着蹭一顿吗?
是谁还搞这些酸不溜丢的小游戏呢?他猛然想起,会下会是那位小姐自己送的呢?
要不她干嘛说“小小一盒磁带,您就收下吧!”
这些小姐们,心思真是摸不透啊。她们表面上装得好像不知道十块钱和一块钱
区别在什么地方,心里却恨不得把你手上的戒指一下子捋了去……不过,这位小姐
倒是十分可爱的……
全家人早都睡下了。蒲乐章脸也没洗就上了床,他把磁带放进录放机里,想听
听这里面有没有那位小姐的美妙的声音……,当然,也不一定有。有没有,反正听
听就知道了。
磁带开始转动了。五秒钟的磁带头伴着极轻微的沙沙声转过去了。房间里响起
了蔡国庆那激昂而又哀怨的歌声:“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脚下的地
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蒲乐章点燃一支烟。如果说磁带里有什么内容,他还好理解,可现在这分明是
一盒很普通的磁带嘛!
蒲乐章把刚刚吸了两口的烟揿灭在烟缸里,准备关上录音机。就在这时,蔡国
庆的歌声嘎然而止。蒲乐章伸出的手又停住了。寂静伯屋里只有沙沙声。
“蒲乐章,我们正在注意你……”房里响起了一个缓缓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蒲乐章浑身一哆嗦,举起的手触电一样向后一缩,碰倒了台灯,台灯幸好滚到
床上。蒲乐章极为惊恐地茫然四顾,最后发现这声音是从录音机里发出来的。
他猛然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开关。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他的手紧紧按住
录音机,好像那里面埋伏着一个魔鬼。他一松手,魔鬼就会突然从里面跳出来。
二十多年,他走南闯北,三教九流,上自高级官员,下至地痞流氓,什么人没
见识过。坑蒙拐骗,白刀子进去红刀于出来,什么阵势他没经历过。
可是眼前这件享,他却是头一次领教。
他惊魂稍定,发现录音机并不是什么定时炸弹,这才把手慢慢抽回来。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思想又变得张狂起来,觉得自己不免好
笑。这有什么呀!不就是一盒录音带吗?大不了是想诈骗几个钱财……
这不是一部惊险电影的开头么?
他把录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小,然后按下开关。声音是小了,但依然缓慢而低沉,
阴森森的,像鬼,又像外星人。
“文化革命的时候,你卖红书赚钱。改革开放的时候,你又卖黄书赚钱。
假烟假酒你都卖过,你还丧尽天良地卖假药。听说你最近又在经营儿童麻将牌
上赚了大钱……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下仇恨,谁
自己遭殃……记住!跟你说话的是第三军团。”
录音机里传来沙沙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了歌声。是个女的:“青线线(那个)
兰线线,兰个英英彩呀,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这不足诈骗钱财,可这比诈骗钱财还要厉害十倍!蒲乐章傻了,他的脑子里反
复在说,谁是第三军团?谁是第三军团?谁是第三军团……? 蒲乐章愣住了,他们
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卖红书赚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时只有他一个
人知道这件事……
蒲乐章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尔市度过的。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初中毕业,
当年因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又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就在一家副食商店当临时搬
运工。
他学习虽然不好,但他身上却蕴藏着另一种未被开发的天赋。文化革命一到,
那天赋就逐渐显露出来。
因为他那难得的城市贫民出身,使他在那很讲出身的年代不但穿上了一层钢铁
的甲胄,还得到了一支非常锐利的长矛。
蒲乐章和他造反派的战友们组成了一支“红色棒子队”,凭着三分忠心和七分
野蛮,大学敢上,军队敢闯。棍打老幼。脚踢无辜……
他的父母本是再善良不过的人,看见儿子这样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多次好言
相劝。蒲乐章本来志不于此,经父母一说,也就改弦更张。这使他真正的才华得以
发挥。
他用十枚毛主席像章从战友那里求爹告娘地换了一本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诗词
讲解》,拿到一个大学的造反指挥部说:“我有一万本,要不?”
对方大喜过望:“太好了!咋不要呢?要!”
“每本成本费八毛,你收钱,下星期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开封介绍信…
…”
“行——”
蒲乐章当天赶到印刷厂,拿着那本书说:“我要印一万本,一本成本费多少钱?”
“六毛。”
“六毛”是蒲乐章早就打听好的。他拿出介绍信:“一个星期来取,行不?”
“行!这是光荣的任务,我们加班印。”
“书后边不要印价钱,印了对毛主席不忠!”
“我懂!我懂!”
再说大学里,听说能买到毛主席诗词,个个欢呼,人人踊跃,没有三天的功夫,
八千块收齐了,单等蒲乐章来取。
一个星期的期限到了,大家欢呼着用汽车把书拉回了学校。蒲乐章正坐在印刷
厂大门口的小树林里,数着他干干净净地赚来的两千元。
那年他才十八岁……
那个时代,尤其是对一个像蒲乐章这样的穷小子来说,两千元是个近乎天文数
字的款项。但蒲乐章却不动声色,他的魄力已经略见端倪。
这次牛刀小试所赚的钱,比起他后来干的大事业当然是个小小的零头。
但它意义深远,为他今后的成功奠定了精神上的基础。他增长了见识,获得了
勇气……
蒲乐章的屋里已是烟雾弥漫,他仍在冥思苦想;这件事别人怎么会知道,这第
三军团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警察吗?不像!税务局的?也不像!……
“文革”结束后,蒲乐章又跌人了原来的境地,而且“红色棒子队”的事情还
被追查了好一段时间。幸亏蒲乐章机敏过人——他有用一分优点来为他九十九分错
误辩护的本领。他十分痛心而又义正词严他说,他早就看出棒于队不是好东西,初
期就毅然退出,不信可以调查。这段历史就这样不了了之,一切向前看。但蒲乐章
自己也知道这殷历史并不光彩,再不提起,渐渐地自己也谈忘了,甚至觉得自己本
来就没千过什么坏事。
花花世界蒲乐章已稍稍领略,又由于棒子队的事情总像把宝剑悬在头上,他已
经不愿再做什么搬运工了。但蒲乐章还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比别人更好。
蒲乐章的大姐家住龙城,于是蒲乐章前来投奔。
龙城的繁荣使他自惭形秽;龙城的繁荣也使他眼界大为开阔。
他曾去几家单位当过临时工,都是体力活。小伙子们欺生,常常嘲笑他的怯垮
怯垮的外地口音。
蒲乐章适应能力极强,半年下来,他的龙城话说得与其他人不差分毫,甚至比
他们还“溜索”。
那一年夏天,他看见街头有人摆摊卖书,悠哉悠哉,心中怦然一动,就像见了
什么久违的老朋友。他在摊子旁蹲了两个晚上,敬过六支“大重九”
之后,一切都已打探清楚。
一本一元钱的书卖出去,就可以得到两毛八分钱。他猛然想起卖毛主席诗词的
那笔买卖,自己太“傻帽”了。原来,他还洋洋自得。于今一想,不但没赚,他还
亏了。他那次躲躲藏藏,人家这还是合理合法的。自己胆子也忒小了。
“哥儿们,这一天赚不少饯吧?”蒲乐章问。
“也就赚盒烟钱。”
“不容易!”蒲乐章嘴上响应着,心里明镜儿一样。你也太谦虚了不是?
眼瞅着一会的功夫,光“明星秘史”就卖出去八本。每本订价三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