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痛苦哇,孤独哇,忧愁哇!好学生就不来电话……”顾永泰不以为然他说。
华晓觉得校长把这种电话的功能理解错了,当成了什么举报或监察电话了。但
又不便顶撞,于是说:“有没有跟第三军团有一点关系的电话?”
校长说:“唉呀!要有,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一点影儿都没有……”
追查第三军团的事情进入了胶着状态。好像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真是
强弩之末呀!
校长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顾永泰拿起话筒,听着听着,脸上显出极为兴奋的神情,嘴里连连说着:
“好!好!好!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放下电话,顾永泰用扇子一拍桌子说:“第三军团找到了!”
华晓和教导主任一起站起来:“谁?”
顾校长眼睛里放着光彩:“电话里说是辅民中学高二的学生。”
“叫什么?”华晓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叫什么,电话里没说!让我们学校马上派人去。”
“哪儿来的电话?”
“古龙区公安分局!华晓你马上和张主任一起去。华晓骑我的自行车,一到那
儿就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在这里坐等!”
教导主任和华晓飞奔下楼。
在楼梯上碰见了孙老师。她来上班,去主持“郝老师”电话。
趁着华晓和教导主任飞奔在路上的时候,让我们跟着孙老师到“郝老师”
电话前看一看,听听这个由华晓提出的,张主任一手操办的电话里到底都说些
什么。
孙老师的名字叫孙秀敏。她是龙城师大中文系六八年的毕业生。那时候正值上
山下乡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热潮,后来被人们称为“老三届”的中学生们都像笨飞
的鸟儿被星星点点地放到了农村和建设兵团。他们的经历和遭遇已经勿须赘言。大
学毕业生按当时的规定已算是国家干部。他们和中学生自然要区别对待。孙秀敏这
一届的毕业生被集体送到了部队农场劳动锻炼。
在山西的一个连队里,孙秀敏种了近两年稻米之后被分回了龙城教育局,那已
经是一九七一年的年初了。办了两个星期的学习班之后,孙秀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
的“士兵服”来到了辅民中学,那时候还叫红星中学。我们必须说说她的衣服为什
么叫“土”兵服而不叫”士”兵服。
今天的少年朋友从书本上,从父母那里已经了解了文化革命的大致情况,但对
那会儿你们父母所亲眼见到、亲身经历的细节可能就不大知道了。
今大你们穿“耐克”鞋,穿“石磨蓝”仔服.不都讲究个牌子吗?那东西再旧,
甚至上面有洞,只要正经是真正的名牌,而不是赝品,你们心理上不就获得了极大
的满足吗?
二十多年前在这一点上,你们的父母和你们是完全一样的,当然不是“耐克”,
也不是“石磨蓝”。
那时候最时髦的衣服是军装。那军装再旧,再破,但只要是真正由军队被服厂
制做的,人们对它追求的程度绝不亚于你们现在对“耐克”或“石磨蓝”,不但不
亚于,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要说得到从头到脚的全部军装,你只要得到一件,
不管是什么,你已经是很幸福的人了。
现在的衣服,它再好,你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而那军服可不是拿钱就能够得
到的。
真正的军服,有以下几点不容仿造的标志。
第一是它的颜色。一种颜色的名字叫“国防绿”,孙秀被去农场的那一年,这
种斜纹布的军装刚刚穿在军官和士兵的身上。
另一种颜色叫“军黄”,它是五十年代部队建立军衔制时设计的服装。
可能是后勤部仓库里这种军装还存有很多。因此这两种颜色就共同在军旅中放
射着令人羡慕的光芒。说实在的,如果从款式上来讲,军黄要比国防绿大方,这种
人字咔叽布制成的军服在两肩和腰身上都比国防绿讲究,穿起来显得威武精神。
这两种颜色是其它地方印染厂或服装厂染制不出来或者不许染制的。因此光颜
色这一点就使军服带有明显特点。
如果摘下笨帽看看它的衬里,或者敞开上衣看看它上面的暗兜,或者翻开军裤
的腰里儿,或者揪开大衣看看里面,你都会看到一个红色的火柴盒大小的印记。那
是一个小小的表格,项目上写着部队番号、姓名和血型……
至于军服的扣子,衣服的样式,甚至两肩上那戴肩章的小布襻……这一切就构
成军装所独有的特色。
这种军装就是社会上正经的“名牌”。但这“名牌”可是非卖品。如果有哪位
“老百姓”穿上一件,那就说明他的父母可能是军人,他的亲戚可能有军人,或者
他跟军人有着特殊的关系。既然是部队的亲属或朋友,那他本人的地位也就使人极
其羡慕,需仰视才见了。
可惜,孙秀敏所在的学生连,除了连长、指导员和四位排长是正经的现役军人
之外,一百多号人,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军装。是军黄色的,不但有上衣,还有大
衣。听说她是一位省军区司令员的女儿。那令人羡慕的情景,可想而知。
社会上的人既然这样羡慕而又不可得,于是仿制军装的军便服应运而生,款式
尽可模仿,但颜色却不知怎么也学不来,染得五颜六色,让人哭笑不得。使劲往
“国防绿”上靠,可就是靠不上。于是什么“鸡屎绿”、“狗屎黄”就穿在了一些
赶“时髦”的人身上。
大学生们毕竟是有修养的,他们仍然穿着从家里带来的寻常百姓家的服装。平
时还不显,一到与正规部队一起集合拉练的时候就显得寒酸无比,被人说成“跟着
哄”。
有一天,一个喜讯传下来,说要给学生连每人发一套军装。这一夜,男同学还
好过,女同学激动得不能睡觉,每人都把自己最漂亮的衬衣找出来,放到枕头下面,
只等明天早晨,“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练兵场”,穿上新发的军装体验一下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幸福。
第二天早晨,大家列队操场,眼巴已地看着连长从连部里抱出新军装。
一看,大家全傻了,既不是“国防绿”,也不是“军黄”,而是一种暗不拉几
的毫无光泽的上绿色。幸好扣子是那种棕色的跟正规军服相差无几……
跑回各自的住处,半小时换好衣服回来,互相一看还可以,比什么“鸡屎绿”、
“狗屎黄”强多了。到底是部队服装厂加工的。
于是大家将这身既是军装叉不是军装的行头定名为“士兵服”。连长也跟着大
家一起叫:“三排长!通知全连换上‘土兵服’去看电影……”“一班长,通知全
连换上’士兵服’集合,呆会儿团长来视察……”
“土兵服”不像“国防绿”,用的是活性染料。洗了几水,晒了几次太阳之后
就渐渐发白,不过这一白反倒好了,不怯了,显得比原来大方多了。
它是当时锻炼的大学生们一件很宝贵的财产。
孙秀敏穿着这身“士兵服”来辅民中学报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瘦小的,但
不失可爱的二十二岁的姑娘。她的嗓子很好,唱京剧《杜鹃山》中“柯湘”的那段
“乱云飞”,高亢嘹亮,给人留下了余音袅袅、绕梁三日的印象。
十八年真像乱云飞渡,匆匆地过去了。她的女儿已经上初中三年级,她的身体
也变成两头小中间大的纺锤形了。
她不再唱歌,不光是因为嗓子已变得沙哑,主要是工作的繁忙、家庭沉重而琐
碎的生活和使人很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已经不再有那个心气儿了。
她戴一副黄色塑料框的近视眼镜站在讲台前,学生又伯她,又喜欢她。
怕她是因为那张像小刀子一样的嘴,喜欢她是因为她那鸡婆婆一样热情而又善
良的心肠。
就她现在的形象而言,她再普通不过了。如果走进人群,就像一粒沙子掉在了
沙滩上,你再也难找到她……
顾永泰撤掉她班主任职务后,她委实痛苦了几天,也和可子晏商量着要调走。
但几天过后又依然故我,帮助年级组长张罗年级的工作,比当班主任还累了一倍。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被大家戏称为二组长……
那天,教导主任让她当“郝老师”,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倒也翻腾了几下。
是重视她,还是轻视她?是使用她,还是改造她?说不清……不管校领导怎样看她,
但她觉得电话本身是件好事。
她来到了教导主任给她创造的电话室之后,以一个勤劳妇女爱干净的本能将这
间四壁灰皮脱落、墙角结满蜘蛛网的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她从家里拿来一张洗得
发黄的被单铺在四头课桌上,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办公桌,“桌布”用一只印着梅花
的空瓷酒瓶压住,酒瓶里插上了三四束塑料花。她整整用了一盒去污粉,将宙户框
和玻璃擦了又擦,直到窗子框都露出了本色,这才住手……
孙秀敏是个很要强的人。她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她千完一件事,别人说个“好”
字,就什么都有了。至于她为此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克服了多少困难,她却只字
不提。不但不提,还常常发出一两旬不合时宜的话来。这一两句话往往坏了大事,
抹煞了她呕心沥血做的全部工作。
别人表扬她班主任工作细致扎实,说明她对学生有赤诚的爱心。她却说,“拿
着人家十二块半,不干行么?”别人表扬她转变落后学生工作卓有成效,就像是学
生的母亲。她却说:“这样的学生,我要真是他妈,早把他撅巴撅巴当劈柴烧了…
…”
没有人体谅孙老师,没有人以为她是用这些话来遮掩她受表扬时的窘态,只认
为她思想境界不高。
就孙老师的工作成绩来讲,她早应该是市级劳动模范了。只可惜她不会甲乙丙
丁,一二三四地总结,她不会说她工作之前以什么样的思想作指导,工作中采取了
哪些行之有效的措施,在工作中又遇到了哪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困难,最后终于在领
导的关心和帮助下取得了一点本来应该归功于领导和广大师生的小小成绩。说得不
好,欢迎大家批评指正之类的话。
她不会,也不愿意……既然不愿意,也就怪不得别人了。
孙秀敏朝着窗子坐下。
这是间东房,她上班的时候,正好看见那桔黄色的太阳如何变得血红,然后隐
没在操场对面的楼房后边。
办公桌左边的白墙上有一张大字铅印的刚刚颁发的“未成年人保护法”。
它的旁边是一幅很大的龙城市交通图,座位右边的墙上赫然入目地贴着一张宣
传回。画上是一位眼里闪着坚毅目光的母亲,她勇敢地伸开双臂,用两手保护着身
后的一男一女两个儿童,那孩子的脸上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
桌上有一块“玻璃板”。那是一块碎了角的窗玻璃,孙秀敏用橡皮膏贴上了它
的扎手的毛边。玻璃板的下面是一张记着许多电话号码的白纸。有医院,有公安局,
还有龙城市少年报知心姐姐的电话……
孙秀敏打开电话记录本,然后再看看表,离规定的通话时间还有五分钟。
她右手握住圆珠笔,左手就随时准备去拿电话机的话筒。
翻着记录本,孙老师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次通话。
第一天的黄昏,她坐在电话机的旁边,也像同学们一样地好奇,她不知道电话
里会传来什么声音。是男是女?她(他)们将说什么?同时,她也做好了有人会打
流氓电话的准备。她不怕!都四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电话铃响了,声音显得那样大,大得震人耳朵。孙老师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活
筒,时间是五点过十分。
“你找谁?”孙老师一紧张,忘了她设计的礼貌用语。
“您是郝老师吗?”活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孙老师还听见,她对
旁边的人小声说:“是个女的……”
孙老师猜想话筒的另一端可能有好几个女孩子。她说:“对!这里是郝老师电
话,请讲。”
话筒里没有声音,只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议论什么又听不清。这时候,孙老
师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别妞,就像是大饭店的总服务台。她决定不用术语了,就像
平常一样他说话吧。
“我是郝老师,你们有事儿吗?”
话筒里又有了声音:“老师!我们没事儿……就想知道您是哪个老师……”
话筒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