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香火鼎盛,往来信徒络绎不绝。庄夫人信佛甚笃,也不知已为寺中添了多少香火,散了多少善财,以至于寺中专门建有庄家的几间别院,另有专人烹制素斋,一应用度齐全周到,便宜之极。
清早几辆宽敞新亮的青缎漆马车停在刺史府侧门,几抬小轿连珠而出,不多时,庄家女眷便都进车安顿停当,车夫扬鞭甩出清响,驾着马车缓缓驶向城外的叠云山香积寺。
山前的路已被游人拥堵住,庄家来拜佛向来不同他们一块挤,他们走的路是后山的路,专供僧侣行走的,从这条路上到山腰,又下马车换抬轿,转走几步就到庄家修禅礼佛的院子。清晨日柔,白露未晞,山中夹道两侧老树叠叠,空翠如雨,而青山深深,钟声杳杳之处,稀疏红枫拂开山岚,减淡几分萧瑟秋意。
黄珊掀开轿帘向外望去,林路迢迢,转过几弯后,只见一片松柏凝翠,再远处一道白溪叠石三落,时而木叶飘零而下,随之潺潺流去。而这一弯山道的尽处,只见青萝绕篱,两三房舍错落有致。
庄晰在旁轻声细语说:“咱们已到了。”
果然再行几步,轿子平稳落下,女眷们纷纷出轿进院。
黄珊身份尊贵,可又不许众人形迹太露,引得人人侧目于她,故而庄夫人仍行在队首中间,庄晰和黄珊一左一右伴着她。
走过院门小径时,一块生苔老石盘在篱前,上面笔意柔润的刻了几字,道是“柏溪精舍”。
黄珊淡淡一眼瞥过,力量在这附近再探了探,同众人一并进了精舍去。
这次礼佛只是小住,过夜就走。众人用罢素斋,便结伴上山,徒步去登通往山顶寺群的余下三百阶,以示虔诚。黄珊如今也算是有业障的人,心想来都来了,对佛祖恭敬点也没什么,说不定就被指点迷津了呢,因此神容宁穆,不思杂念的登这三百阶。她本就穿着一身雪白衫裙,满头青丝环着白玉带,其余首饰再无,配上这一付神情,真是说不出的信诚。
拜过诸佛后,庄夫人携人去听方丈讲禅。黄珊本也想同去,但念头一转,只说要自行在寺中看一看,便携着一个婢女单独离开了。
寺院中这一处群落并非对游人开放的,因此人迹寥寥,远山,石径,松柏,黄叶,在风中动又不动,语又不语。
黄珊一句话也不讲,顺着力量的指引,在古寺中缓缓前行。也不知跨过几道拱门,穿过几丛林木,屋宇渐远,野境渐来。
那小鬟有些不安,问道:“……珊小姐,这里人影也不见,咱们往回走走吧?”
黄珊似乎才回过神,山光摇落树影,她一身雪白在林中踽踽独行,周身带着股邈邈仙气。那小鬟站在她身后,见她突然停下,本松了口气,结果却听她道:“前面有间屋子。”
一间茅屋,半掩柴扉。院中有棵桂树,花如素雪簌簌而下,一个带着僧帽的缁衣人在捡花。
扫帚就靠在屋外墙上,这个人却正一片一片的捡。
他一手笼着缁衣前襟,里面风一吹,偶尔飞出几点桂瓣,他也不急不燥,重新拾起。
黄珊站在篱墙外静静望着他,他专注之极,弯腰不动,头也不抬,只不缓不急的一瓣又一瓣捡起桂花,轻轻放进拢起的衣襟中。那篱墙矮到不过人膝,似乎防君子不防小人,黄珊自然没有跨进去,她看了那人一会儿,又仰头去看桂花树。
一阵山风拂过,掩日碧叶潇潇作响,再一眨眼,万点香雪已漫漫落下人肩。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念起,黄珊回眸一望,只见一个灰衣僧人正站在茅屋门口,他两条长眉雪白,目光澄澈宁和的注视着她,“女檀越请进。”
黄珊向那个小鬟道:“你告诉夫人我待会儿回去。”说完才双手合十向那老僧一礼,抬步跨进小院。她走过那个捡花人,他毫无反应,恍若无人。
老僧给她倒了杯山溪煮的白水。
黄珊打量了整间茅屋,只见四壁秃秃,简陋不堪,一张旧矮几靠墙摆,上面一把壶,两双筷,两只碗。地上两张旧蒲团。
她面前摆着其中一只碗,腿下跪着一张旧蒲团。
老僧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的看着她。
黄珊看着眼前的装了水的破碗一会儿,抬头问:“不知大师法号?”
老僧道:“贫僧法号明澄。”
黄珊问:“大师相信修苦禅才能知佛吗?”
老僧道:“贫僧并没有修苦禅。贫僧吃得好睡得香,不觉何为苦。”
黄珊默默点点头。半晌她说:“大师,我不懂佛理。我有个朋友曾跟我说,人生就要顺应天道,天道是无,人要看淡生死。所以鱼吃虾,虾吃泥,甚至人吃人,都是有存在的道理的。大师,你说这对吗?”
老僧仍微笑的望着她,问:“檀越想知道什么呢?”
黄珊怔怔半晌,阖上眼睫道:“我想不通。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我身在其中,却感到十分痛苦。”一颗泪滴进她面前的碗里,水波倏尔一荡。“如何才能懂天道呢?”
老僧念了声佛,答:“檀越是人,如何妄欲得知天道?”他望着黄珊,眼中澄明祥和,“檀越心中有物,如何不以天道为无而苦?”他指着院中繁花似雪的桂树,“檀越看到了什么?”
黄珊老实的说:“一棵树。”
那老僧笑道:“檀越若不去看它,心中又怎会有树?叶生叶枯,他生他,他枯他的;蒲团在地,无论有人坐他,无人坐他。”老僧双手合十缓缓道,“檀越何去看天道?檀越何不看己身?花开花落我仍是我,棍棒加身我仍是我,阿弥陀佛——”
黄珊呆在这一声佛号里,好像突然之间周身一轻。
她飘飘荡荡半晌,似乎才魂魄归身,那老僧仍安安静静的望着她。
黄珊轻声说:“大师,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因为我可能出了这门,又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屋中两人寂寂对坐,屋外一人静静拾花。
黄珊忽而问:“那人为什么要拾花?他是大师的弟子吗?”
老僧笑道:“他不是贫僧的弟子。几年前,他同女檀越一样误入贫僧院中,以后每年九月,他便来我这里捡花。”
黄珊问:“为什么?花开花落,不该自归尘泥吗?”
老僧又笑:“檀越又痴了。花是花,人是人,檀越既为人,何作花语?”他望向屋外那人,道,“他与檀越倒也有些相像。他心中亦落满了花,所以他要一片一片的拾净。”
黄珊问:“那种拣法,永远也拣不净的。”
老僧念了声佛:“世间尘埃何其多?花拣不净,是心中有花。心中无花时,不捡也无花。”
又是一阵山风拂来,满室花香,花香满室。
黄珊闭目不语良久,最终睁开眼,清声恳问:“……我能在这住下吗?”
片刻后,黄珊走出了茅屋。
她径直悄步走到那棵桂树下,拉起一片白纱裙摆,弯膝蹲下,像那缁衣人一般抬手捡起了花。
地面上散散落落铺着一层层碎花,见之不知千百万瓣。如果这样一瓣一瓣的拾,要拾到哪一年哪一月?
她纤细的手指探花去拾,比白雪更白皙,比银桂更馥郁。
两人互不出声,各自捡花,直等日过中天,百鸟嘤啭,又至日暮钟起,山岚欲燃。黄珊累得很,也疼得恍惚,但她仍在很慢很慢的拾花。
然后那缁衣人忽而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好像月下春水,松间悄筝,黄珊被疼痛浸没到湖底般的意识仿佛被拨云而来的明日撒落一片光辉,倏尔醒了过来。她抬睫去看他。
距离亲近,缁衣人藏在僧帽下的几痕乌发隐隐露出,眉下漆黑的双眼中遥映着天光山色,他的目光却涤荡开山巅一派云霞蒸蔚,清明透澈的散照而来。
他看着黄珊,用微笑又令人看不透的口吻道:“天色晚了,先做饭罢。”
黄珊点点头。有心要站起来,似乎又疲惫至极做不到。
缁衣人嘴角微微翘着望向她,一手收住满襟桂花,一手伸来,稳而轻的搭了下黄珊的手臂,将她抚了起来。
他问:“还能走么?”
黄珊脸容愈发素白,她阖了阖眼睫,亦微笑了一下:“我可以。”
那人安静听了,一语不发,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扶她到院外的一座圆木墩上坐了。然后他俯着身,温声淡道:“我去拾柴,你在这里稍坐。”他顿了顿,望着她说,“我的花给你,你替我将它们撒进水里可以么?”
黄珊“嗯”了一声,曼声缓道:“好。”
于是缁衣人笑了笑,将拢着的落花纷纷倾进她怀里。随后他洒然松下衣襟,回步往林间深处而去,暮色沾染在他的襟摆芒鞋上,仿佛云之君兮扶风拨雾,霓衣来下。
黄珊低头握起一捧柔软的桂花,又抬眸重新望向他消失处的林间野径。
总算是见到真人了。长生剑,白玉京。
尽管心中仍在想着如何杀人,可是捡完花的黄珊心中却感到无比宁静而蕴藉。她静坐了片刻,起身寻着水声,将满襟桂花洒进了清溪中。
两日后,桂花下的茅屋从一间变成了两间。
黄珊在叠云山中住了下来,与白玉京一起捡花。
☆、第五章
第五章
从集珠院到叠云山,黄珊终于从富贵山居客变成了荷锄采薇人。
每至清晨,天光未亮,她与白玉京便起床来开炊蒸黍。屋室茅蓬泥墙,饭菜粗陋不堪,终日清汤寡水,黄珊虽受了许多苦,可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未曾过过一天如此穷厄的日子。
早上饭罢,在屋中与老僧静坐半个时辰,便开始一日无休的捡花。秋日落花不息,纵使再来几个人,像她与白玉京那样捡,也是捡不完的。
日暮西山,再开锅造饭,饭后照例静坐冥思。白玉京和老僧并不躺睡,黄珊虽本不需睡觉,但仍是坐半个时辰,便告辞回自己的茅屋里躺下歇息。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黄珊本以为自己会觉得苦。可奇怪的是,明明作息如此枯燥乏味,朝暮如此辛苦难捱,她却觉得人生从未有如此轻松过。
像是安息一样宁静,却又生机暗藏。
又是一日清晨。
秋霜渐浓,红叶如花。
黄珊睁开眼时,屋中湿冷弥漫,她手脚仍是冰凉。
起床将被褥叠好,略略梳起长发,她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放眼望去,漫山林木密叶葳蕤,红枫苍叶,杂错缤纷,晨岚像一阵青烟般倏尔飘散,又倏尔弥合,悄悄邃邃,沁入深山,山那么空,那么深,它不知漂往何处,遇见了鸟鸣一喁,清声便在幽谷回鸣,像在天际,又在人耳边。
晨钟又响,响落人院,院中露重湿泥,泥污桂花雪。树上树下,还有点点幽芬寂寂飘摇。
黄珊手扶柴门,无声的望着桂树。片刻后,临近屋中响起轻声,隔着两重篱笆,一个人一身白缁衣,阖门转身。几丈外,他漆眉清目,神闲气静,瞥见黄珊后,便向她微微一笑。
黄珊已同老僧与他一样,身披白缁衣,乌发素颜,雕饰尽去。形影孑立下,她那番无伦的神仙美貌却似乎变了,不再孤芳茕茕,也不再像镜花水月,她的目光容思变得那样自然,那么寻常,好像恬然与花草虫鱼相和,山溪日月同光。
幽怨哀伤之气似已消散殆尽,她悄然自在的站在门口,微笑的样子就像一棵新生的春芽。
白玉京望着她:“睡得好吗?”
黄珊点点头,道:“我出生以来,从未像这几天这样睡的这么好过。”她虽这么说着,可腰肢微微僵直,显然并非真的睡得很好。
可是白玉京却明白她的话。他又笑着问:“这两天捡花,你想过什么没有?”
黄珊道:“有。腰痛得要命。”
白玉京问:“那今天还捡么?”
黄珊声音清灵的定定答:“捡。”
白玉京脸上仍带着那种令人看不透的清明的微笑,他想了想,走出院子,向黄珊招招手:“来。”
黄珊问:“去哪?”她这话刚出口,他浅白的衣影已绕过竹篱,声音清晰明净:“去找吃的东西。”
于是他们两个便并肩走进了野径。
晨露浸湿了青草,也沾湿了鞋袜。两侧古木参天,华盖亭亭,其下嘉树层布,枝叶云叠,树下缝隙间又生着灌丛杂草,不知名的花朵掩映其中,芳踪难觅。
白玉京在前,黄珊影随其后,两人分枝拂叶,像寻鸟鸣而行般,渐渐深入林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而面前树色一换,碧叶舒展,数不清浅紫香白的花苞羞敛星坠其间,却是一片花树林。
黄珊向前两步,仰首去探枝头,看了看道:“是野槿花。”她转头侧身回望白玉京,“朝槿夕落,咱们是来参禅的?”
白玉京摇头:“参什么禅,就是随随便便来看看花罢了。”他微笑着,“看完了就采下来,今早就餐花饮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