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四世在她桌子相邻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我现在倒有了重新学习的兴趣,你能教我吗?”
法丽德写字的那只手停下了动作,她没有章法地在纸上划来划去,有点不知所措。她有很多为人治病的经验,但还从来没有教过别人读书写字,“我……当然没有问题,但你想从哪学起呢?字母?发音?”
“不妨先告诉我一两句日常的问候语吧。”
鲍德温四世的选择让她有点意外,不过她还是很快照办了,她在纸上写下了一句句子,鲍德温四世探身过来,法丽德将纸转了个方向以便他观看,并告诉了他发音。鲍德温四世很快按照她所说的念了一遍,“Salaam Alaikum?这是什么意思?”
“愿你心宁平安。”法丽德答道。
“这似乎就是由两个词构成的句子,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也可以呢?”
“当然可以,事实上当你遇到这句话时,将它反过来说一遍就是最有礼貌的答复了。”
“Salaam Alaikum,Alaikum Salaam。”鲍德温四世轻轻念了几遍后似乎已经完全记住了发音,他抬起头看向法丽德,两人因为之前正在共阅一张纸的原因,距离变得非常近,鲍德温四世注视着她,放低声音开口道,“那么,也愿你心宁平安,法丽德。”
他说话时的声音如同泛起涟漪的清泉。
法丽德愣愣地看着他,鲍德温四世湛蓝清亮到几乎可以一眼望见底的眼睛,让她失神了片刻,而胸腔里仿佛正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粘稠而缓慢地满溢了出来了,身体里泛起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晕眩感。在鲍德温四世身边的这段日子里,她已渐渐了改变对他的观念,她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君王来说,鲍德温四世完美无缺,然而这并非指他的肉体,而仅是指他的灵魂。
因为法丽德是见过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容貌的,不带任何恶意客观公允地说,法丽德觉得自己绝无爱上他的可能,医生也不该爱上自己的病人,但当鲍德温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竟忽然觉得有些……怦然心动。
法丽德努力使自己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教了鲍德温四世一些简单的句子,之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延续了这样氛围轻松的教授与学习。
他们的关系在这过程中渐渐变得亲密。
鲍德温四世甚至在签署政令时都不避讳她了,他处理国事的时候,法丽德往往就在他身边为他处理外伤。
她大多数情况都会沉默以对,一边用打磨过的玻璃透镜、火焰和烈酒处理过的银短刀割除鲍德温四世身上腐肉,一边听鲍德温四世喃喃自语那些她不太懂的权利纷争,但她实在疑惑不解的时候也会开口问他。
“既然你对这个名叫雷纳尔德的将领如此厌烦,为什么不干脆处死他呢?”
鲍德温四世似乎也有些疲倦了,他干脆地放下笔,对法丽德道,“这个世界不是非对即错的,雷纳尔德虽然总是罔顾我的命令,苛待穆斯林与犹太人,但他对自己的部下却非常优待,军队也愿意听他号令。我没有精力掌军,他的存在却可以把王国境内军队的实力保存完好。他现下对我而言还是有用的,所以我不会重罚他。无论是多么无能的人,他的身上都一定能有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优点,从最无能的人身上寻找出最有用的特点,并且尊重和利用它,这是身为王必须要做到的。”
法丽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可是不听话的棋子,你终有一日还是要除掉他的。”
鲍德温四世略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或许吧。”
他接着又低下头去处理政事,但过了一会鲍德温四世忽然提起了一件令法丽德有些意外的事,“你是你的同伴一起来到耶路撒冷的,我相信他的医术也同样精湛,他愿意来王廷工作吗?我可以为他安排职位。”
法丽德惊讶于鲍德温四世如此了解她身边的人和事,甚至还牢牢记住了,不过法丽德并没有吃惊太久,她很快答道,“阿齐兹更喜欢四处游历,他不想过久地留在耶路撒冷,早已经离开了。”
鲍德温四世听到这个答案后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法丽德结束了一部分的工作后道,“接下来该处理背上的伤口了,我们回寝殿吧。”
背部的肌理更严密,说话咳嗽产生的震动都会让她出现失误,她希望鲍德温四世能回到床上躺下来,让她更好地进行治疗。鲍德温四世依言照办了,他们很快转移到了寝殿继续下一步的治疗,鲍德温四世在侍者帮他脱下衣服、摘下面具后自然而然地趴到了铺满了动物毛皮的床上,其实最初他也会因为法丽德女人的身份而尴尬,但次数多了便也渐渐适应了。
法丽德伸手触碰到了鲍德温四世的肩胛骨,如果忽视上面暗红结痂的伤口,其实他骨骼的线条十分优美,就像深藏在体内永远无法展开的一对翅膀。
法丽德曾经听说过关于鲍德温加冕时的传闻,据说在他加冕时,有一只鹰飞入教堂,直接降落在主教将要加冕的王冠上,并张开双翼,恰好在冠上形成十字的形状。鲍德温四世的骨骼也正像是鹰的翅膀一样,只是上面布满了伤口,法丽德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修补好这些暗疮,让他重新展翅。
那么,之后呢?
阿齐兹已经离开了,在治好鲍德温四世的麻风以后,她是不是也该离开呢?
答案本该一目了然,但她竟犹豫不决了起来,她思量再三,决定放到以后再考虑这件事,但这时候心里已经有个声音大声回答了她。
是的,她想留在鲍德温身边。
她不想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诺言
夏去秋至,法丽德在耶路撒冷停留的时间已经将近三个月,鲍德温四世的病情渐渐好转的消息几乎是举国皆知,法兰克人无不为此欢欣鼓舞,就在这时候,耶路撒冷王国迎来了一个特别的节日——国王的诞辰。
这差不多是王国内基督徒除了复活日、圣诞日以外最重要的节日了,只有真正得到民众尊重的国王才会有人自发性地为他庆祝诞辰、为他举办庆典,鲍德温四世在这一点上无疑再合格不过了。当他诞辰来到的那天,整座圣城都被庆典的装饰湮没了,场面极为盛大,他在王廷里宴请贵族时,甚至与他遥遥对峙了数年的穆斯林首领萨拉丁也遣人送来了贺礼。
使者并未在圣城耶路撒冷中停留太久,在王廷中放下礼物并说了些祝福的话便打算离开了,只是临走他向鲍德温四世请求道,“我仰慕卡赫塔尼之女的医术,我听闻她眼下就在此地为陛下治病,陛下能否请她送我离开?我想在路上询问她一些有关于疾病的问题。”
法丽德此刻当然也在宴席中,不过她坐的离主位较远,她感觉到鲍德温四世似乎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答道,“我无权命令她,你需要自己去征得她的同意。”
使者立刻来回转头寻觅她的踪迹,法丽德无意隐藏自己,所以立刻站了起来,开口道,“我就是卡赫塔尼之女,你想问我什么?”
使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们不妨边走边谈。”
法丽德对此并无所谓,所以很快离席送使者出去,沉寂的宴会在她身后变得重新热闹起来,法丽德带着他穿过了几座庭院后,使者忽然开口道,“您是撒拉逊人吗?”
“是的。”
“您是穆斯林吗?”
法丽德皱起眉,她不懂这人为何要明知故问,但她还是答道,“当然。”
使者挑了挑眉道,“可我看不出来。”
这挑衅的语气一下子让法丽德火冒三丈,她停下脚步,冷冷地回问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您真是一个穆斯林,就该顺从真主、实现和平,可从你的行为来看,我可看不出符合穆斯林准则的地方。麻风是真神对有罪者的惩罚,耶路撒冷王这样恶劣的人,将来必定会坠入地狱。你救治这样的有罪者,就是对真神的忤逆。”使者滔滔不绝地说道,但法丽德却大声叫了声好,打断了使者的话,看她样子,简直像是要鼓起掌来了。
“说得好。”法丽德讥讽地开口,“穆斯林应该顺从真主、实现和平,你说的真好。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你也该意识到,教义让我们顺从的是安拉,而不是萨拉丁。你认不认同有能力的人才能为这片土地带来更久远的和平?”
“萨拉丁正是这有能力的人。”使者道。
“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法丽德模仿着他之前的口气,“请告诉我,五年前以十六岁之龄在蒙吉萨要塞击溃萨拉丁的人是谁?”法丽德没有等他回答,又接着道,“鲍德温四世才是更有能力的人,我为他治病就是在实现和平,我心中也从未放弃过对安拉的信仰,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穆斯林,那也无妨,因为我是不是一个穆斯林,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法丽德一口气说完后又道,“至于麻风是神罚的说法,如果你真对这深信不疑,那还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不知道萨拉丁手底下有几个你这样的蠢货,我希望数量越多越好,那鲍德温四世病愈之后,恐怕不到十年就能兵逼雅法、蹄踏阿勒颇了。”
使者看起来几乎要勃然大怒了,法丽德却懒得再与他废话,“我就只送到这里,我想你也认得路,请你自行离开吧,萨拉丁的使者。”
法丽德指了指前面的通道,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次日鲍德温四世却主动就这件事向法丽德开口道,“你和萨拉丁使者说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法丽德意外地皱起眉,鲍德温四世立刻道歉道,“我的仆从自作主张地偷听了你们的对话并回报给了我,这绝非我的授意,还请你谅解,法丽德。”
法丽德脸色缓和了一些,她低下头沉默地摆弄了一会医疗器具,然后道,“你对哪一部分感到意外呢?我的能力论吗?”
“不。”鲍德温四世道,“我只是意外你会将我的蒙吉萨战役记得那么清楚,我以为你是永远不会去了解这些东西的人。”
“这是因为你总是提起。”法丽德答道,“你总是提到你十六岁打赢的那场胜仗,我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昨天顺口就拿来反驳他了。”
鲍德温四世微微一怔,喃喃道,“我总是要求自己,不要太沉溺在那些已经过去的事里,结果在你眼里,我竟还是这么无能的人。这也是难免的,我的人生也仅有这一段值得回忆的光辉岁月了。”
“那是遇到我以前的事了。”法丽德打断了他的意气消沉,“你身患绝症,所以人生里将再也不会有光辉灿烂的时候,但遇到我以后,你的命运就被改变了。等到你痊愈以后,你会成为一个好的男人、好的国王。”
“没错,没错。我会长命百岁,我会看到比现在更遥远的风景。”鲍德温四世也不是总在消极失落的庸人,他很快恢复过来,并因为法丽德的话而意志高昂起来了。因为法丽德所说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安慰,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健康,自出生而来从未有过的活力正在身体慢慢里复苏。
他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这是从前他怎么也不敢奢望的事,但现在他竟能看着它一步步地变成现实,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我能痊愈——不,等到我痊愈的那一天。”鲍德温四世罕见地激动了起来,他难以自制地抓起法丽德放在案几上的手,将它贴近心脏,“我会和你分享同一片坐席,我会和你共饮同一杯美酒。”
法丽德在太多病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狂喜,所以她并不会为鲍德温四世的承诺感到欣喜,这只是他过于兴奋的一种体现而已。尽管她的心难以自制地因鲍德温的话而狂跳了起来,但她仍然表现地十分平静,“你的将领、大臣、子民,不会允许一个医师有这样的地位。”
“这就不是你该忧心的事了。”鲍德温四世的蓝眼睛里好像泛起了笑意,“耶路撒冷王国是个很不错的国度,有圣城、王冠还有上帝,上帝之后就是我了。我曾承诺过,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赐给你。所以——”
他顿了顿,接着道,“哪怕你真的要成为圣人,我也会让我的子民尊你为圣。”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
“你的汤药我还要服用多久?”鲍德温四世看着法丽德开口道,这时候法丽德正在为他拆卸头上和脸上的纱布。
法丽德用剪子剪开了一个结后答道,“等到你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后就不用再喝了,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痊愈了吗?还要再耐心服用一段时间,不然麻风还会复发的。”
“不是的。”鲍德温四世说话的时候法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