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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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评传-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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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诗中第二种值得一提的“史识”是,她认为象尧舜那样功德大如天的 帝王,不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其德泽自在人心。而安史之乱本是唐王朝咎由自取,所谓“中兴”之事本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撰文歌颂,还把 它刻在山崖上,那样做真是太浅陋了。
清照诗中第三种不同凡响的“史识”是,她认为平叛的成功,不只是哪 一位将帅的雄才大略,而主要是因为主帅郭子仪和李光弼之间,不是互相猜忌,而是劲往一处使。如果象姚崇和张说那样相互猜疑、算计,工于心计, 自己也难免不落入别人的圈套。她第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系清照根据郑处诲《明皇杂录》概括的这样一段 故事——姚崇临终前对儿子说:张说与己不和,又为人奢侈。作为同僚,我死后他必来相吊,你们就将我平生的珍宝陈列出来,如果他不加顾视,便凶 多吉少;如果他盯住这些宝物,就赶紧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并请他给我作神道碑文。他作的碑文一送来,你们一面速奏朝廷,一面立即刻石。待他张说 几天之后省悟过来,事已迟了。姚崇死后,张说前往吊唁时,果然对姚家所陈之物再三顾视。姚子遂按其父所嘱办理。张在为姚所写的神道碑文中,对 其功德备加称颂。不几日,张果然差人诣姚家,以措词欠周为由,要将碑文取回修改。姚子便陪来人观看已经刻石的碑文,并说此文已上奏朝廷。听了使者的回话,张说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清照诗中所隐括的这段故事, 既不见于正史,也与史实不符。想必她是有感于朝臣间的相互倾轧,当时她本人虽尚未受到党争株连,但其“前辈”文友如晁补之,张耒等,早已被作 为追随苏轼反对变法的旧党吃尽了昔头;她的外祖父家也是常常被人算计 的。
清照的这两首诗实际是浑然一体,讲的是一回事,不仅其“史识”可嘉, 诗艺亦很高,几无一句不体现出诗人卓越的见解和凝炼的笔力。如第二首的最后一句“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乍一看只是一句出自野史的闲话,实 际却包含着很微妙的历史内容。它说的是宦官高力士,玄宗时他权力极大,四方奏事都要经过他的手。肃宗作太子时,曾以兄礼事之。外将内相如安禄 山、李林甫、杨国忠等也都曾与他串通一气。安史之乱时,他扈从玄宗入川,又扈从回到长安,功劳不可谓不大。但随着玄宗的失势,他竟被放遂到遥远 的巫州。在那里他看到园落中生长的荠菜,当地人不知能吃,遂生身世之叹,口吟道:“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①。等到宝 应元年(762 年),遇赦回到长安时,玄宗父子相继去世,这个七十九岁的老家奴也痛哭而卒。清照诗的极为可取之处是,她把皇室内部的最高权力之 争,通过高力士的身世变迁,表现得既含蓄又尽致。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她不仅比“前辈”、“士大夫”更具“史才”、“史识”,也更具“史德”。 把她的这两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称为不让“须盾”的少年成名之作,当比周煇所云“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②和陈宏绪所云:“奇 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①,更通俗、切实一点,也当更符合今天读者的口味。

(二)
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由于传主别具“史识”,披阅广博,对历代兴废,人事掌故烂熟于心, 所以她的现存十多首诗中,都不同程度地含有咏史的成分。标题作《咏史》
的“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稽中散,至死薄殷周”固属“咏史”之 什,那么涉及项羽和王导、刘琨的章句,又何尝不是“咏史”。传主对她的诗和对她的词一样,都很自信。在其《词论》中虽未言传,但可以意会的是, 她认为自己的词作不管在声律方面,还是在题材内容或表现手法“铺叙”、“典重”等方面,均无可挑剔,而对于其诗更自谓“学诗谩有惊人句”!又 岂止是“惊人句”,“惊人”的篇章也不乏其例,而最有代表性的是《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因版本不同,题目又作《绝句》、《夏日绝句》,写得很通俗,即 使用事亦不难懂。比如“人杰”和“鬼雄”,读者不难看出这是对杰出人物和死于国事的战士的褒美之语,但却不是随意杜撰之辞。“人杰”是刘邦称①  刘昫等《旧唐书·高力士传》,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②  周烬《清波杂志》卷八。
①  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赞张良、萧何和韩信的话:“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 下也。”①“鬼雄”,出自《楚辞·九歌·国殇》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李诗的前两句是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作一个象张、萧、韩 那样的治国平天下的豪杰,死后则应该成为象屈原所歌颂的为国捐躯的鬼魂中的枭雄。后二句借用项羽的故事,意渭项羽在生死关头不肯过江苟安,不 失为盖世英雄。他在楚汉战争中被刘邦击败,最后从垓下突围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亭长把船靠岸,等待项羽上船,并说:“江东虽小,地 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②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项羽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 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③遂自刎而死。
看来,李清照是很佩服这位末路英雄的。这在当时不仅是一种独到之见, 亦不失为一种可取的英雄史观。但此诗的意义主要不是在歌颂项羽,而是与她同在建炎年间所写的上引《咏史》诗一样,旨在讥讽不图规复的南宋朝廷 和宋高宗的逃跑主义。《咏史》诗主要当是针对张邦昌、刘豫之流而发的。
任河北路割地使、曾与康王赵构同质于金的张邦昌,在靖康之变后,降金建 立傀儡政权,称“楚帝”三十三天后,高宗赵构即帝位,张邦昌被放逐到长沙处死。三年之后的建炎四年(1130 年),历任河北提刑等职的刘豫受金册 封为“齐帝”,并多次配合金兵攻宋。李清照的《咏史》诗把这班无耻之徒比作篡夺汉室政权的王莽“新朝”,并嘲之为多余无用的“赘疣”;而《乌 江》诗则偏重于劝喻。同期同类之作尚有“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和“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诸则失题之句。读这类诗时, 我们仿佛触摸到了诗人的一颗渴望恢复的赤子之心。把对江山社稷的这番忠荩之意,变为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这当是此类诗的肯綮。
今天我们评价《乌江》诗,还应赘言几句,提请读者不要拘泥于字面, 而应该看到就是李清照本人的初衷也不在于对项羽“不肯过江东”本身的称颂,尽管我们不是在提倡以成败论英雄,但项羽的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个人 效仿的英雄行为。此外,诗人倡导生作人杰、死为鬼雄,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人要有一点精神、要有志气的意思,而与那种志大才疏、徒有豪言壮语 自封的“英雄”,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既崇拜那种叱咤风云光采奕奕的英雄,也看重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具有烛光精神,和那种 消耗自己滋补别人具有“维他命”风范的无名英雄。但愿有更多的人,去充当那种不再上演“别姬”悲剧的,既平凡又豪迈的新时期的真正的人杰和英 雄。
①  《史记·高祖本纪》,中华书局 1959 年版。
②  《史记·项羽本纪》。
③  《史记·项羽本纪》。
二、意在言外的抒情诗欧阳修《六一诗话》谈到梅尧臣曾对他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 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于言外”和意在言外是一个意思, 都是说诗的真意在语言、文辞之外,语意含蓄,让人自己体会其真正用意。
胡仔针对杜牧的《宫词》:“监宫引出暂开门,随例虽朝不是恩,银钥却收 金锁合,月明花落又黄昏”,而云“此绝句极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见,不待明言之也。诗贵夫如此,若使人一览而意尽,亦何足道哉”①。李清 照的诗不同于她的词,内容多忧时伤乱,其格主豪迈雄放。但豪放不等于直露,如果说她的咏史诗其意寓于史事、故实之中,那么她的抒情诗大都意在 言外。过去对清照这类诗的评解,大都尚停留在语言、文词的层次上,没能揭示出其中暗含着的用意,甚至造成了对“文本”的误解。

(一)
亦幻亦真的《晓梦》诗《晓梦》是现存《李清照集》中仅见的一首一韵到底的五古正格: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从字面上看,此诗应该属于那种“笔意亦欲仙”①的游仙诗。开头四句说 作者不但随着轻悠的晨钟进入梦乡,还腾云驾雾般地踩着云霞跻身仙境,先是遇见了仙人安期生,又凭借他的引荐会晤了姿容绝佳的得道女仙萼绿华。
“秋风”四句化用“食巨枣,大如瓜”②和“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 船”③等语意,不仅起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修辞技巧所起不到的作用,还很自然地说明自己与仙侣们在一起,赏藕、食枣……,何等欢愉赏心!
“翩翩”四句对上文有所承转,意谓仙界不仅景物非凡,更有世俗中所得不 到的精神享受。“虽非”四句是说梦醒之后,更加期慕留恋其乐无穷的仙界生活。最后四句以醒来后的怅惘心情进一步衬托梦境(仙界)的美好难得。 以上虽系在反复思考了有关专家的精辟见解后,所作的审慎解读,但它仍然是停留在言辞之内的层次上,还不是实实在在的确切解释。解读如果到 此为止,把作者的名字换成有同等才力的其他诗人亦未尝不可。本书既然是作为思想家的李清照评传,那么就应时刻不忘通过作品发掘出传主的真实心意和思想状态。这就应尽可能地对其作品作出切实准确的解读。 正确解释任何一篇作品的前提,都离不开对作品进行确切(至少是认真、慎重)的系年。笔者注意到有专家尝以令人信服的笔触反复强调,不应该把 李清照的这首《晓梦》诗说成是在其故家沦陷后所作,而应该把它看成是女①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
①  赵世杰《古今女史》诗集卷二。
②  《史记·孝武本纪》。
③  韩愈《古意》诗。
诗人前期的作品。笔者不仅谨从是说,还试图进一步将此诗系于徽宗崇宁五 年(1106 年)。是年春。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清照遂得以由原籍返回汴京。经过四年多时松时紧的党争株连,此时得 以解脱,在政治上无疑是一件喜事。但是旧的忧患缓解了,新的忧患又接踵而来。从本书第四章对《漱玉词》一些篇目题旨的解析可以断言,这时清照 又面临着婕好之忧。一定内涵的作品,必然产生在一定的背景之下。如果此时清照的心里只有被解脱的喜悦,她何苦从睡梦中去寻找欢乐,梦醒后又怎 么会失望到连声叹息(咨嗟)的地步!如果此时左右她的是满心的喜悦,便很难设想能够写出感情落差如此之大,又极为精致的作品,因为“欢愉之辞 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的规律,对一个作品的感情成分比重较大的“扫眉才子”的制约,当有甚于对一般“须眉”的制约,又何况是对优喜易形于色 的清照呢?
那么此时使传主“念念犹咨嗟”的是什么样的“穷苦”之事呢?是“捷 好之叹”吗?虽然此时的“捷好之叹”,比在她受政治株连之时,上升到成了其感情生活的主要矛盾,但在《晓梦》诗里却仍然没有它的位置。因为在 清照看来,作为儿女私事的爱情痛苦,只能在“别是一家”的妩媚的词中抒发,在庄重的诗里,不容许有这般不宜公诸于世的私情。到底还有什么事, 使这个红得发紫的时相的儿媳对现状如此不满呢?在这里如果没有解读者的感情投入和切身体验,就很难烛照诗中所暗含着的“不尽之意”。在现实生 活中,笔者一贯服膺这样的做人原则——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推向逆境时,应表现出必要的自持自信,而自己一旦处在较顺利的境况时,必然想到今人 尊重的师长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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