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 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 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自问世不久,就曾激起热血人士的赞许和共鸣,其中张端义和刘 辰翁对此词的评价更发人深思。前者云:“(易安居士李氏)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已自 工致。至于‘染柳烟轻(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愁如海”;贺铸《曹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① 张元干《谒金门》:“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
② 董西厢《仙吕·点绛唇緾令·尾》的“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下动。”王西厢《正官·端正好·收尾》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③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二,万有文库本。
云:‘于(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 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①。后者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 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②。“(刘辰翁)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忧,往往形诸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③。张端义对 此词从艺术性方面作了较充分肯定,而刘辰翁则从思想性方面对其作了高度评价。可见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的佳作,值得仔细品味:词的上片写眼下元日之夕。首二句似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的“日 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和廖世美《好事近》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碧”之句意,谓落日象熔化了的金子一般绚丽璀璨,暮色中飘浮的云彩聚拢 了来,宛如珠联璧合。对于“人在何处?”常见的有两种理解,一是承上文,云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含有身世感伤之意;二是“人”指作者的故夫赵明 诚。每逢佳节倍思亲,作者在嗟叹身世飘零的同时,想到亲人,完全合乎情理,故上述二解可合而为一。
但是,感叹身世也好,思念亲人也好,都是内心活动,别人看不见,也 摸不着,必须将其外化出来。那么“染柳烟浓,吹梅苗怨,春意知几许”,这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景语,正是上述作者悲苦心情的外化。“春意知几许”, 是春意盎然的反面,言时值早春。而早春天气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次第岂无风雨?”“次第”是进展之词,此句接续上二句,意谓别看今年元宵节 天气这么好,转眼恐有风雨来临!这几句字面是讲天气,但仍然是人世感喟,含有一定的哲理和人生体验。不是吗?大至宋朝社会,已由盛而衰;中如赵、 李两族,已家破人亡;小到自身,曾几何时,才名轰动,令多少人倾慕不已,如今竟变成了一个只身漂泊的嫠纬之妇。一句话,天气也罢,人事也罢,都 那么变化无常!想到这些,哪有闲心游乐?
所以“来相召”以下三句收束得顺理成章。当初词人构思诸如“香车宝 马,谢他酒朋诗侣”这类词句时,不一定含有嘲讽的意图,但今天读到此处时,思路自然会撞到这样的问题上:国家已经快要到了山河破碎雨打萍的境 地,“酒朋诗侣”们却把杭州作汴州,香车宝马,仪从阔绰,依然寻欢作乐。
作者谢绝了召邀,可见她不同于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其精神品位、思想境界 之高,亦可见一斑。
过变转忆“京洛旧事”。起拍“中州盛日”,寄托了作者深挚的家国之 思。那时家国兴盛,元宵节特别热闹。“闺门多暇”,当指词人未婚之时。
看来她回忆的是自己初到汴京不久的事,大致是哲宗元符年间或稍后的事。 那时她处境优越,“暇”不仅指有空余的时间,主要当指作者生活优裕、有那份闲心。她于公元 1101 年出嫁的第二、三年,党争加剧,受到株连,曾一 度离开汴京。即使再回京,心情也很不一样了。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前后,可以说是传主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以想见,这时的她,不管穿戴也好、气 度也好,自然会压倒群芳,如再锦上添花、着意打扮一番,一旦出现在灯火斑斓的市街上,不知会引起多少人交口称赏!然而“如今”她早已年逾花甲, 鬓发散乱,憔悴不堪,即使时值佳节,夜间也懒得外出了。这就是为什么害① 张端义《贵耳集》卷上。
② 刘辰翁《须溪词》卷二。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须溪集》提要,中华书局 1965 年版。
怕夜间出去的心理背景。 此词最深刻、最令人心酸的是结拍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二句。试想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时时发出“笑语”的人,怎么会念及国家安危 呢?当躲在帘儿底下的作者听到这种“笑语”时,内心该是多么酸楚。读到这里,使人深感作者谢绝了“来相召”者也好,或害怕夜间出去也好,并不 是忧愁自然界的“风雨”,更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在江河日下的当儿,所产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这首词的写作特点,既是人们常说的今昔对比,又不是那种简单对比, 它不仅是一幅浓缩了的社会、人生图画,更是一部内涵丰富的人物心灵史的艺术外化。读这类作品,不仅要有相应的社会历史知识,更要有一定的社会 人生感受,以及读者自身的想象力、创造力。后者尤为重要,没有它,对于《漱玉词》的阅读,将受到很大的限制。
第五章被词名掩盖的诗文实绩在词史上,有一个不易简单解释清楚的现象,这就是以李清照的《词论》 为代表的词学观念,被认为是“正统”、“保守”的,而她的词作中却含有极为深刻的超前意识,她的词名更远远高于她的诗、文之名。这是李清照研 究中不言而喻的事实。那么它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呢?正确的答案应该包含在有分析的、辩证的文字之中,即对李清照词的褒美和高度评价是正常 的,对其诗、文实绩的忽视又是不够正常的,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现象是,对清照其人其词颇多物议、攻讦的人,对其诗的评价却极为 可取:易安居士……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 推文采第一。①在本书第三章中曾提到,王灼对清照其人其词的批评是意气用事,恁长 的一段话,只有“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两句是较为中肯的。王灼的意气用事主要是受历史的局限,今天我们不能对他以牙还牙,或因人废言,从 而以为他对清照的评价又走了另一个极端。其实,他没有走另一极端。总的看王灼是一位娴于音律,博学多闻的人。他反对在创作中拘泥旧规,赞扬象《东坡词》那样的创新精神,是很可取的,他对清照“诗名”、“才力”的 肯定,更是别具慧眼,完全符合实际。
①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一、不让“须眉”的咏史诗“咏史”既是我国诗歌源远流长的传统,也是整个古代文学的重要主题。 诚然,“‘咏史’之名,起自孟坚(班固)”②、“自班固作《咏史诗》,始兆论宗”③,其滥觞则在《诗经·大雅》的《生民》、《公刘》诸篇。发展到 李清照的时代,“咏史”诗的层次已相当深化,视角也是各式各样的,数量更是浩如烟海。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清照的咏史诗仍有其超群拔俗之处,很 发人深思。
(一)
“史识”出众的少年成名之作“史识”就是对历史的见识。这是写好咏史诗的关键所在,李清照的《浯 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成功的秘诀主要在于此。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而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革。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仙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魄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 卖。
至今仍有学者不大敢相信此诗是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女之手。看来这种顾 虑现在可以清除了,因为在现存《张右史文集》卷八中,不仅收有张耒(字文潜)《题中兴颂碑后》一诗,在同一卷还收有张耒《自庐山过富池隔江遥 祷甘公祠求便风》一诗,在此诗后附记云:“元符庚辰……过樊口,李文叔棹小舸相送……”,元符庚辰,即公元 1100 年,恰好是清照十七岁那年。她 的父亲格非(字文叔)亲往樊口送张耒,说明张、李有通家之谊。张耒当年写的诗,李清照当年与之唱和更合情理,何况还有上引王的“自少年便有诗 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的话作旁证。“十七岁”
与“少年”是一致的,而“前辈”、“士大夫”岂不指张耒?十七岁的少女 能够写出这样的诗本身,即令人惊奇。
更令人惊奇的是诗中所表现出的“压倒须眉”的史识。话要从元结说起。 元结是介于盛唐和中唐间的亦官亦文的人物。安史之乱中曾参与抗击史思明。在唐军收复长安后,元结于肃宗上元二年(761 年)写了一篇《大唐中 兴颂》。此文与时风不同,采用的是三句一韵的手法,类似于秦刻石的体制。
这显然是为了刻石而作。后来大书法家颜真卿将此文书写,并刻于元结曾居 住过的今湖南祁阳水清石峻的浯溪河畔。元结此文虽只有二百六十多字,但却是有感而发,名义上是歌颂大唐的中兴,实际也连带记录了其“我卒前驱”
②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中华书局 1958 年版。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三,邵雍《击壤集》提要。
的平叛之功。此文最佳处系指斥奸佞误国的段落:“噫噫前朝,孽臣奸骄, 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主失宁……”,其中渗透着作者的这样一番感慨:天宝六载(747 年),元结到长安应举时,李林甫玩弄权术,使 应举者全遭落第,他遂归隐商余山,从而对李林甫之流深恶痛绝。元文的局限也正在这里,他痛恨奸佞,却歌颂听信奸佞的所谓好皇帝。眼光只停留在 与自身休戚有关之处,所以他的这篇《大唐中兴颂》,实质上是为自己树碑 立传。
张耒的《题中兴颂碑后》是针对上述元结之文所写的一首古体诗: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 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 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安史之乱之于张耒,已不存在个人利害,所以张诗之旨比元文高出一筹, 不再为“二圣”(唐玄宗父子)和自己歌功颂德,而是由衷地歌颂在安史之乱中收复二京,建有殊勋的郭子仪。诗之结穴关于百年废兴的叹慨,亦说明 此诗当作于元符三年初,苏轼谪居儋耳,尚未遇赦之时。张耒和黄庭坚类似,借浯溪之景由胜美到荒凉,寄寓身世之叹。因为此时苏门四学士无一幸免, 均被系于元祐党籍,一一遭贬谪。
上引李清照的诗虽是对张耒此诗的赓和,但其旨却比张诗高出了一大 截。张诗开头仍然是女色亡国论的老调,把杨玉环作为“君王”的替罪羊。
她妖蛊祸国,血溅马嵬,活该倒霉,而“万里君王蜀中老”是值得“叹慨” 的。李诗对于大唐兴废之由,则公正地归结为朝政腐败,奸雄得志所致,但她也没有忽视“六军不发”的导火线是杨家兄妹。这种“史识”,不仅比女 色亡国论者高明,也比其他一些走向另一极端的,处处为“贵妃”开脱的“须眉”们更为理智公允。
李诗中第二种值得一提的“史识”是,她认为象尧舜那样功德大如天的 帝王,不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其德泽自在人心。而安史之乱本是唐王朝咎由自取,所谓“中兴”之事本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撰文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