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这青梅酒是婉儿我自备的,小时候有次在我们府里的内湖边,轩哥哥他帮我救掉下湖的小兔子,自己差点溺了水。后来上了岸,我就找了壶酒给他压惊,他说太烈,我就从屋里找来几颗腌制的青梅丢进酒里,味道居然很好,他喝了一大壶,路都走不了了,最后还是骆老爷亲自来接的他。后来每当他不开心的时候,我就拿这青梅酒陪他喝,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情,自然把酒带来了。”
“原来还有这个典故!那等会儿咱们可也得讨上一杯半杯的尝尝了。”说话的是骆夫人,她边说边与坐在对面的齐夫人和侧首的苏五娘挤了挤眼,两人也都是抿嘴笑着,眉目里全是一派乐见其成。
几个人说得欢,一时都没望见骆明轩已然进了屋。还:“正说着呢,这会子主角儿就到了。”
齐夫人大约四十来岁,身材微丰,眉眼弯弯透着喜庆,朱唇略显开阔,于那满月般脸庞上却无伤大雅。今日遇上这举城出动的日子,亦是精心做了打扮,髻上戴着副珠翠头面,一身绛紫起小金花的罩袍,下面是藕合色石榴裙。
听到她的话,屋里站着的坐着的人都转头望来,骆夫人与苏五娘自是招呼他近前,齐夫人与骆夫人之间原也坐着有人,但这会儿座上却空着,倒是靠墙博古架前站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少女捧着两只玉杯,正在与丫环低声说着什么,听见众人说话,便就回过头来。
“轩哥哥?……”
白马寺的庙会是三年一度,所以比起别的逢年便办的庙会来明显隆重许多,也因为随州地处要塞,临近京中,来捧场的人更是难以数计。
小喜二人雇定了这辆马车,随走随停,几里路的路程倒是走了一两个时辰。而越近庙会中心区的地方人流则越是密集,更加上也有不愿掉头的车辆,勉强再走了几十步,终于再也捱不住,飞快跳下来,车夫收了钱后却在人海里半天也没能动弹。
“这个样子,逛一天下来只怕连命都没了!”小喜手搭凉棚往远处扫了几眼,叹气道。早知道头天里这么多人,她倒宁愿过两日再来了。这几百年里什么都看的不多,就人看得多,她一点也不想过这把瘾,何况这天热的。
情况显然也超出了小菊的想象,“上届庙会我去乡下了,没赶上,小时候来看时也没觉有这么多人。这年头怕是人们兜里头充实了,个个都愿意出来凑个热闹。——算了,上晌咱们就不逛了,听说午后寺东边大街会搭戏台唱戏,你以前不是爱听折子戏吗?那里是有凉棚的,还有凳子坐,咱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饭后再去听戏好了。”
这个小喜不反对,只要能有个容身之地给她,她其实也不介意凑凑热闹。
二人便手挽手移到街边,沿途寻酒楼。但一路过去十来间都座无虚席,两人胳膊都快被人撞麻了,最后一家的伙计才不忍心地点破她们:“咱们这带酒楼食肆虽多,但多数都是一般水准,也就供平头百姓们围坐吃茶消遣,今儿来逛庙会的十个有九个半都是普通老百姓,自然也就爆满了。看二位姑娘的装扮也不似寻常人家出身,若是舍得花银子,不如去前面留香居瞧瞧,那里是白马寺一带最高档的地儿了,一般人消费不起,许是还有位。”
小菊愣道:“留香居可不便宜,一壶龙井就得一两银!”
小喜则不由分说拽着她往伙计指的方向走:“管它是一两还是二两,既然出来了就别心疼那点钱!我嗓子都渴得冒烟了,那硬梆梆的银子塞喉咙里又不能解渴!……”
伙计估得不错,留香居楼下果然还有两三个余位。
小喜挑了楼梯口下方的位置坐下,招手唤小二上茶点。小二没空,是柜台后的店堂管事亲自过来,手里拿着一叠帐单,抬头与正上楼的伙计说话:“……千万好生伺候,得罪了这二府,咱们这生意也不用做了!”千叮咛万嘱咐完毕,才低了头赔笑面向小喜,也不知哪路神仙值得这名声在外的大茶馆的管事如此上心。
小喜见惯了这等样事,也不以为然,自点了三四样点心。可还没等落完笔,这管事的听得头上包厢门开,却又仰着头与上面人道:“快去瞧瞧是不是齐夫人她们有吩咐?”
小菊见那伙计忙不迭地哈腰进了挂名为“瑶台”的房间,却是好奇道:“齐夫人?可是齐将军府的那位齐夫人?”管事说道:“可不正是?姑娘也知这齐府地位非凡,齐夫人的嫡亲妹妹沈昭仪近日又被赐封为妃,现如今正可谓是红得发紫的皇亲,咱们还真不能有些许怠慢啊。”叹了口气,这管事的又道:“更何况今日齐骆二府还在此为小辈议亲,这齐府已不好惹,再加个买卖中呼风唤雨的骆爷,姑娘您说,咱家这里可不得就要时时盯着么!”
“议亲?”
听到这俩字儿,低闲啜茶的二人蓦地齐齐抬起了头。小菊道:“今儿个齐府跟骆府在这里议亲?”
072前来贺喜
二掌柜嘿地一笑,满是得意地往楼上“瑶台”一指:“可不正是议亲!现如今两家长辈和小辈可正在里头呢!骆爷与齐四小姐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真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即便二人未曾成亲,城里头的人也将他二人视作了一对。拖了这么多年,今儿两府终于有了动静,选在咱这地儿议事,这可真是‘留香居’的脸面!”
小菊看他说得口沫横飞,懒得搭理他了,说道:“管事的您还是赶紧给我们上茶点吧,咱们虽比不上齐骆二府有身份,可也是揣着银子来的。”
“那是当然!——这边桌子上点心!”
管事的立即吆喝着离去。
小菊回过头来,却见小喜揪着眉头盯着对面楼上的某间房,一口牙被她磨得咯咯作响……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就是跟苦逼二字拜了把子的,也总有那么一种人被称做衣冠禽兽还不能让人解恨的。如果宁小喜是前一种,那么骆明轩绝对就是后一种。就在今天早上,她出门之前,还在为那一纸印信烦破了脑袋,为将来的生计而担着一百个心,可是这个罪魁祸首呢?他在干什么?他在忙着相亲娶老婆!
还有比这更让人恼火的事情吗?毁了她的印信,害得她日夜担心铺子的命运,他倒好,大摇大摆在她眼皮子底下操办起婚事,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会子他一定乐开了怀吧?她要是让他称了心那可真就不是宁小喜了!
两口茶下肚,她便已经打定了主意。放下手里茶杯,站起来,不声不响往楼梯上去。
小菊一回头把她拉住:“你去哪儿?”
她拂开手,口气轻松得像去隔壁杂货铺打酱油:“不是议亲吗?去围观围观。”说罢便撇下她上了楼。
到了包厢门口,小菊不敢大意地紧跟了上来。还没等她开口,小喜已经伸手从她荷包里摸出柄小镜子旁若无人理起了头发。
“小喜,你别乱来……”有了上回宝安堂之鉴,小菊再不敢掉以轻心,这丫头横起心来的时候只怕阎王也要让她三分,现下这节骨眼儿上骆明轩在这摆的什么议亲宴啊!她一跺脚,真是一着起急来也就顾不上在不在理了。
但是小喜口气异常坚决:“放心,在这等我就是。”说完就这么推开门,走了进去。
包厢里四个人围座着吃茶,说是吃茶这般轻松,骆明轩却没有品味出半点轻松的味道。
骆夫人笑盈盈道:“两府是本有姻亲的,如今轩儿跟婉儿再结成亲,便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两个小辈都是相熟的,也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便就不避开说了。如今沈妃娘娘喜得贵子,我看两府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沾沾娘娘的喜气,尽早把婚期定了,也好安了长辈们的心。下个月很是有几个黄道吉日,回头我让人查查,再认真请个媒人,腾在贴子上送给齐夫人过目去。齐夫人看如何?”
齐夫人含笑道:“自是好的。沈妃娘娘也一直惦记着婉儿的婚事,此事一定,回头我进京去贺满月,也好顺便讨娘娘的喜赏。”
骆明轩抿唇:“下个月未免太急促,只怕安排不来,我看倒不如往后挪一挪……”
骆夫人话里说双方儿女都不拘小节,听了这话的齐婉儿面上也不免泛了泛红晕,但到底是将门之后,神态间也不失坦然。她面向骆明轩,语意娓娓:“轩哥哥不必顾虑我,如今且为你打算是正经。谢家屡次在背后下黑手,无非是有谢昭仪在背后撑腰。你若有了沈妃娘娘支持,便不必再担心他压你一头了。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好多事还是不能听天由命。只要对你有利,我不介意提前。”
“瞧瞧!轩儿一个大男人,都还没人家婉儿爽快。”骆夫人忙着开口嗔怪,一面又冲唇角微扬、却看不出喜怒的齐夫人挤了挤眼。接到这个讯号,齐夫人倒是承了情,笑着点了点头,待看向半垂着头不再言语的骆明轩,方才那丝不明意味的笑却又挂上了嘴边。
骆明轩察觉这幕,心中不由更是沉闷。忽觉袖口一紧,低头看去,却是苏五娘在暗地里拽他。
苏五娘一直都在微笑看着众人,这时候缓缓开口道:“轩儿从小便以婉儿小姐的保护者自居,到了这种重要时刻,自然还是习惯地以婉儿为重。只是两人婚后百年,也要如今日这般相敬如宾才好。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打小要好,在一起自是有福气的。”
这话里对其他人来说是祝福是嘱托,对骆明轩来说却暗含着警告和提醒。成亲之事已经不是他能推托的了,齐夫人并不是傻子,甚至可以说精到了骨子里,到了此时此刻,任何推脱的理由都苍白而带着冒犯,把诚意捧出来才是最为妥善的举措。
他举起酒杯,借着杯里青梅酒的味道掩去唇边一抹无奈,与抬眼望来的众人微笑示意。
气氛如此这般活络起来,骆夫人招呼丫环斟茶之余,又吩咐下去添菜。
丫环走到门口,不料那门却是一开,进来娇小玲珑一人,冲着屋里便唤:“明轩!”
这声音不高不低,柔婉悦耳,在座人刚好能听个清楚。
骆明轩乍一听这声音便不由顿住,等他转过头来,旁边骆夫人已讶惊道:“你是谁?”
玄关处站着个素衣女子,长发垂肩,妆容精致,双手轻挽在小腹前,眼神直勾勾望着自己。骆明轩看清这面容时心里没来由的一颤——这绝不是因为惊怕,面前的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可让他惊怕的地方——而是诧异,他认识她!他认识这个与平时装扮天差地别的人,而此时他怀里,还正巧揣着要给她的东西!
宁小喜……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满颗心说不清是什么味道。要不是对这张面孔以及这所嗓音太过熟悉,他怎么会把脑海里那个一天到晚对着他冒火的丫头跟面前这彻头彻尾透着女人味的少女对上号?
她今天忽然这个样子……真的令他脑子都快停顿了。
小喜站在玄关处,屋里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呆住在那里,其他不熟她的人满眼惊疑她能理解,但想不到连骆明轩的目光都跟看怪物似的。不过进来之前她就知道这番闯入必会引起轩然大*,索性先不理会,且趁这机会打量战场。
骆夫人和苏五娘她是认得的,骆明轩坐在苏五娘右首。他的右首又坐着一对形容略有几分相似的母女,母亲装扮华贵,眼神锐利,女儿身段苗条,眉目……算了,能被全城人认为跟骆明轩这个土财主堪称天生一对的大家闺秀绝不会是面容清秀而已。
目光在齐婉儿停留了半日,她缓缓收回来,又望向骆明轩。暗地里清了清嗓子,才叹了口气,徐徐说:“明轩,你与齐四小姐订下婚约的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咱们好歹相好一场,这大喜的事,怎么着也得给你贺上一贺。”
屋里人听了这话,那心思立即都跟碰了炸弹似的跳起来。齐夫人首先将目光移到骆明轩脸上,骆夫人震惊过后立即以久经风雨后练就的气魄稳住了心神,紧跟着沉脸道:“轩儿,这姑娘是哪儿来的?如何这般不知检点?!”
小喜不慌不忙,瞟了眼骆夫人,见苏五娘和齐婉儿也都愣了神,便将目光转到骆明轩脸上。
骆明轩的脸上自然也有惊色,但却没看出太显眼的怒意,他只是立住不动,七魂六魄都似被震飞了出去。宁小喜做事从来不按章法,这他知道,但是,今儿这状况也太出乎人意料了!她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就是为了来搅他的局吗?就为了他跟她之间那点恩怨,她不惜在骆齐两家长辈为他商议亲事的餐桌上,抛却名声毅然以弃妇的名义来让他下不来台?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原本抑郁的心情就开始活泛起来了。这场闷死人的宴会就像条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正愁没机会探头透气!
不过,她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