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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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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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奏折到咸丰手中,已经是十一月初七日,皇帝对他的见解很满意,称赞他“所虑俱是,汝能斟酌缓急,甚属可嘉”。45但情势的紧急却由不得他从容行事。九月二十七日,北伐的太平军前锋已抵达天津静海、独流、杨柳青一带;十月二十八日,湖北方面,太平军卷土重来,石贞祥部再占黄州;二十九日,安徽方面,胡以晄、曾天养部攻占舒城,国藩故友,督办安徽团练大臣、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战死,太平军进逼临时省城庐州(原省城安庆已被攻占)。十一月十日,江忠源赶到庐州布防,可带去的兵勇仅二千七百人。清廷正以全力堵截北上的太平军,极为担忧安徽的太平军与河南的捻军合流,与天津的太平军相呼应。十一月十一日,咸丰皇帝接受礼部左侍郎宋晋建议,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再下谕旨,指名要曾国藩率领已经招募的楚勇六千,“乘船顺流东下,与江忠源会合,水陆夹击,以期收复安庆及桐(城)、舒(城)等城,并可牵制贼匪北蹿之路”。46
江忠源手中有多少兵,曾国藩此时募了多少湘勇,水师组建起来没有,宋晋不明就里;西征的太平军兵力有多少,47他也不清楚。既不知己,亦不知彼,而是一厢情愿地要二人收复安徽。可“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的状况,皇帝是知道的。曾国藩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半个月内赶办出一支水师来,拿什么“将皖省沿江贼船大加剿洗”呢?只能说明皇帝在危笃的形势面前,已经乱了方寸,急火攻心,说胡话了。截至十一月底,曾国藩督造成的快蟹船,仅有十艘,而且油漆未干,捻灰未固,根本还下不了水;而由广东采购的船炮、招募的造船工匠,还在路上。至于所谓六千练勇,乃是先前为江忠源做的打算,48训练、军饷等还远远没有跟上;且船只短少,水勇亦无从招募训练。故安徽事态再急,湖南也只能先派江忠浚带楚勇一千赴援。曾国藩也只能硬着头皮复奏:“统计船、炮、水勇三者,皆非一月所能办就。……事势所在,关系甚重,有不能草草一出者,必须明春乃可成行。且广东购备之炮,张敬修雇募之勇,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者,臣若不督代同行,则殊失皇上命臣统筹全局之意,亦非臣与吴文镕等四省合防之心。臣之斟酌迟速,规划大局,不得不一一缕陈。” 
看了曾国藩的复奏,明知他在理,咸丰无可如何,仍不免就其奏章的用词,揶揄一番,以发泄满肚子的闷气。“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着设法赶紧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钦此。” 
其实,“统筹全局”云云,乃皇帝的指示,并非国藩自大。譬如,十月初二致骆秉章的上谕中便有“两湖唇齿相依,汉(口)、黄(州)一带,尤为鄂省门户,该抚等自应不分畛域,一体统筹也”。51这个“等”里面,自然也包括曾国藩。又如十一月十二日的上谕中,则明确说:“该侍郎忠诚素著,兼有胆识,朕所素知,谅必能统筹全局,不负委任也。”52
曾国藩见到皇帝的朱批,心里的委屈、不平可想而知,他那“湖南骡子”式的倔劲儿又上来了,五天后便给皇帝上了道折子,据理力争,分五点为自己抗辩。
一、赶办水师的谕旨,限期三个月,自己并未逾期。“自兴工之日起,统计不满八十日,昼夜催赶,尚不迟缓。”53已新造战船九十号,改造百余号,加上雇载的民船总计四百号,可于正月中旬完毕,所差者是在广东购办的船炮,船炮不到,不能起行。言外之意,即使逾时,责任在广东而不在湖南。
二、扫荡江面,克服安庆的谕令不现实,不可能。“查现在黄州以下,节节被贼占据,修城浚壕,已成负隅之势,……若舟师东下,必须克复黄州,攻破巴河,扫清数百里江面贼踪,乃克达于皖境,此则万难之事,微臣实无把握。”54江忠源兵单势危,自己则等候船、炮,沿途又必会遭太平军的节节顽抗,“何能遽行扫清,直抵安徽?”球抛回给了皇帝,暗喻他不明形势,一厢情愿。
三、通盘筹划数省军务者,是各省督抚,而非他欲以一身克当。“三省合力防堵之说,系臣骆秉章与臣函内言之;四省合防之说,系臣江忠源与臣函内言之;待南省船炮到鄂,即与北省水师合力进剿,系臣吴文镕与臣函内言之;……臣之才力固不能胜,臣之见解亦不及此,此系吴文镕、骆秉章、江忠源三臣之议论。然舍此办法,则南数省殆不可问矣。”55
四、湖南练勇,正在湘南剿匪,不可能马上撤回。“目下桂属正在搜捕之际,未便遽行更换;郴州、永兴正在危急之际,不能不星速进剿。且待船将办齐,炮将到齐,再将各勇撤回,带赴下游。”56断然回绝了皇帝要求他撤回剿匪的湘勇,进军安徽的要求。暗喻皇帝不顾轻重缓急,在瞎指挥。
五、饷乏兵单,自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成败利钝不可预计。“臣以丁忧人员,去年奏明不愿出省办事,……此次奉旨出省,徒以大局糜烂,不敢避谢。然攻剿之事,实无胜算。臣系帮办团练之人,各处兵勇既不能受调遣,外省之饷项亦恐不愿供应。虽谕令抚臣供支,而本省藩库现仅存银五千两,即起程一月之粮,尚恐难备。……臣自维才智浅薄,惟有愚诚不敢避死而已。至于成败利钝,一无可恃。皇上若遽责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陈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娴武事,既不能在籍终制,贻讥于士林;又复以大言偾事,贻笑于天下。臣亦何颜自立于天地之间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像曾国藩这样顾念大局,肯于负责、办事认真的大员并不多,存亡危急之秋,皇帝还真是不能不指望他。咸丰也知道,军情瞬息万变,坐在紫禁城中的他,并不具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虽然这道绵里藏针的奏折肯定噎得他难受,皇帝也不能不以朱批加以安抚,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知道了。成败利钝,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若甘受畏葸之罪,殊属非是。”58
清军连续三年的败绩与大局的危殆,使此时的咸丰,内心里涌动着一股戾气,动辄责骂、惩处臣下。譬如骆秉章,因代属下的官员缓颊,竟被皇帝降五级留任。59而被曾国藩顶回去这股火,随即又发泄到曾国藩的老师吴文镕头上去了。吴文镕(1792~1854),字甄甫,江苏仪征人。嘉庆二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迁侍读学士、顺天学政、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历任礼部、刑部、户部侍郎,外放为福建、江西、浙江等省巡抚,为官清正廉洁。后任云贵总督,咸丰三年八月,调任湖广总督。事情的缘起是,吴与湖北巡抚崇纶,在战守方略上发生了冲突。九月十八日,太平军前锋逼近武昌,崇纶等均赴城外扎营,为吴文镕所阻。崇纶争论说守此空城无用,吴文镕却认为:“抚臣之必欲出城扎营者,意将乘机逃避,藉口于本在城外,可免失陷城池之罪耳。”60吴因此坚持不允,要求所有官员与城共存亡,并宣称敢有异议者,必先手刃此人。此后,督抚龃龉不合。吴文镕是曾国藩的座师,到任后对门生亦寄以厚望,希望曾国藩能带兵到湖北助己一臂之力。两人书信往返商定,由曾国藩赶造船只,雇练水勇,明年正月北上与吴会合攻剿太平军。61
崇纶,姓喜塔腊氏,满洲正黄旗人。以内阁笔帖式充军机章京,累官侍读,陕西、直隶道员,云南按察使、广东布政使,咸丰二年任湖北巡抚。崇纶乃小人心性,挟嫌报复,上折劾奏吴文镕畏葸不前,“臣屡劝督臣派兵攻剿,督臣之意,必将待湖南两广并自造各船炮到齐,方可出师。若以数千之旅,惟恐有失,万不肯行,终日闭城坐守,一筹莫展。”又称,太平军“现在楚境者,俱系零星小丑,并有土匪冒名抢劫。长发老贼,实系无多,若派数千官兵,配以现有炮船,水陆夹击,足资痛剿”。62崇纶的谎言,迎合了咸丰躁进的心理,故于上谕中称“崇纶力筹剿贼”,而“吴文镕闭城坐守”,指名要吴“亲率官军出省督战”。吴知道受了崇纶的中伤,上折自辩并揭露崇纶,但咸丰不辨是非,各打五十大板,且强令二人和衷共事:“汝二人厥罪维钧,负气诡辞,无耻已极,胆大已极。”63实际上,咸丰明显偏袒崇纶,吴上疏坦陈与曾国藩的约定,可孰料其时咸丰对曾一肚子闷气,无从发泄,正好迁怒于他,于是仍强命吴带兵出省迎敌,而以崇纶留城专办防务。
吴文镕无奈,带兵数千赴黄州布防。曾国藩得知老师被劾后,极为气愤,力劝吴文镕“剀切痛陈,备言进剿之不能得力,徒挫声威;省会防守之不可忽,船炮凑办之不易集,湘省之办船,粤东之购炮,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只可并为一气,协力进攻,不可七零八落,彼此无成。逐层奏明,宜蒙俞允。即以此获咎,而于吾师忠直之素。谋事之臧,固亦可坦然共白于天下。刻下旌从已成行否?如尚未起行,伏望审慎三思,仍驻鄂垣,专重防守”。64但吴文镕很可能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了,即便读到了,吴也未必有他那样抗辩的勇气。正月十五日,太平军主力石贞祥、韦俊、曾天养、林绍璋,水营张子朋部约四万人,自黄州绕道出堵城清军大营之后,纵火焚攻,清军大溃,吴文镕投水自尽。之后,“崇纶自请出剿,谋脱身走避,文宗烛其隐,不许。会丁忧,青麐65代之,仍命崇纶留湖北协防。又以病乞罢,上怒,撤其职。六月,武昌陷,崇纶先一日出走,径往陕西。及曾国藩论劾,命逮治。服毒自尽,以病故闻。” 
曾国藩坚持精兵之略,拒绝打无准备之仗,顶住了压力。风波过后,遂全力投入造船、练勇、筹饷之中。先说造船,曾国藩于此可说是全无经验,太平军再犯湖北,湖南告警之际,他甚至打算以木排御敌。“现拟刻日造排,与之水战,或可得力。其制排之式,以轻为妙。盖船高而排低,枪炮则利于仰攻,不利于俯放。又大船笨重不能行,小船晃动不能战。排虽轻,免于笨,尤免于晃。”67显然,曾国藩所说的木排的优点,完全出自主观臆断,一经试验,发现木排顺流或横渡尚可,逆水行排则极为迟笨,且“排身短小,不利江湖”。68以之御敌,不啻儿戏,于是改弦更张,一心造船。可无论造船,练勇,非钱不办,所以第一位的,又是筹饷。于是在衡州开设捐局,他“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劝,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捐项寥寥,每日仅进钱一二百千”。69他又是个量入为出的人,虽想兑现承诺,练勇六千,但“捐项无几,不敢多练”。70这种状况,据说直到郭嵩焘回湘后,方大为改观。
曾文正公始出,提用经费,支绌百端,因议劝捐,曾文正公意难之。(郭)乃以商之益阳周寿山,宁乡廖子城,皆允诺自请一行。甫及一月,捐得十余万金,文正公大喜。黄南坡任铸炮,私设厘局常德,嵩焘以为此筹饷之一大端,言之骆文忠公(即骆秉章,文忠是其谥号),开办通省厘捐。自长江梗塞,淮盐不至,因请借行粤盐,为粤督所持。又请淮盐假道浙江、江西,为浙抚所持。会嵩焘赴援江西,途遇贩盐者,经历贼卡,节节收税。出示所存税单曰:此即厘捐章程也。急寓书湖南开办盐厘,乃稍添设各卡局。曾文正公办理军务,终赖此三项以济军食。而湖南亦恃此以为富强之基,支柱东南数省。71
郭嵩焘提到的厘捐、盐厘,实即厘金,厘金的征收关系战局甚大,故其来龙去脉,有必要略作交待。所谓厘金,就是在水陆交通要道与贸易集市设卡征收的一种商业税。以银两为单位,其百分之一为厘,这种商税税额一般在百分之一左右,故被称之为厘金。咸丰初年,战乱频仍,朝廷的军费用度极为支绌。而东南财赋之区多沦为战场,村镇残破,百姓流离,正常的生产亦难于维持,故朝廷传统的大宗收入——地丁漕粮大大缩水。中央财政对正规军军费的拨用都难以为继,遑论地方,故地方募勇与武装之经费,全靠自筹。由此,厘金之制,应运而生。
厘金之要点,是取之于商。战乱于农业是坏事,于商业却很可能是个机会。凡战乱地区,因商路阻塞,均会物资匮乏,物价腾贵;但在商人眼中,却都是利市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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