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今年钱粮公事办得极好。朱石翘父台(石翘为朱孙诒之字,父台为对父母官的尊称)不受钱,有能有为,不为吏所惑,除弊务尽,除恶必去。百余年积弊一旦去之,千百抗户一旦乐输,甚非易易。余与赵玉班、朱尧阶、贺石农、刘月槎及潢男(即国藩的二弟曾国潢)等十分辛勤帮石翘父台办成。十月廿四日,我都(指曾家所在的二十四都)米已齐上;各都均踊跃,完粮者欢声载道。至乐捐以弥补上年户房书办亏空。正饷随各姓捐照样,去年粮户两房包征浮收,连捐项尚是减价,并无勉强者。”105又云:“予数月奔走,费钱费力不惜者,因由此好官,得成好事,各都绅耆皆踊跃从事,所以易易也。”
赋税而外的另一件得人心的大事,即整治恶势力,安定地方,由于得到士绅们的支持配合,也得以顺利完成。湘乡如同他处,也有会党活动,还有些为恶乡里的地痞恶霸,纠结宗族势力,偷盗抢劫,抗税抗粮者,共同构成了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朱孙诒在改革弊政的同时,对这类人也出以重拳,一举端掉了有会党背景的熊聪一团伙与左光八等黑恶势力。107士绅们以前对这些人畏避三分,现在有官府牵头整治,众绅极为踊跃,甚至派出数千乡勇参与行动。用竹亭公的话说:“我县粮饷、会匪二事相因,会匪有粮者不少,抗粮之户从此生端,而会匪之羽翼更多,亏欠公项之户房又从而阴护之(李寿七、李寿二等是也),所以不畏官催,不惧国法。今年赖有此好制军,好县官,绅士乃敢出力帮办,真是官清民安。”108官清民安,反之,官不清则民必不安,早晚会酿出大乱子来。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被私欲蒙住了眼睛的官员往往视而不见,甚至与地方恶势力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直至乱象四起,民心丧尽,方悔之无及,而历史很可能已不会再给他们洗心革面的机会了。
曾国藩是深明这个道理的,他也十分清楚,广西大乱的根源,即出于地方官员的养痈遗患。所以出山伊始,即以除暴安良,安定地方为己任。
方今之务,莫急于剿办土匪一节,会匪、邪教、盗贼、痞棍数者,在在多有。或啸聚山谷,纠结党羽,地方官明明知之,而不敢严办者,其故何哉?盖搜其巢穴,有拒捕之患;畏其党伙,有报复之惧;上宪勘转,有文书之繁;解犯往来,有需索之费。以此数者踌躇于心,是以隐忍不办,幸其伏而未动,故相安于无事而已。岂知一旦窃发,辄酿成巨案,劫狱戕官,即此伏而未动之土匪也。然后悔隐忍慈柔之过,不已晚哉?109
敢不敢动地方黑恶势力,肯不肯下大气力办案,除恶务尽,不仅百姓绅民在看,黑恶势力也在看。拖而不办或敷衍了事,等于是向他们发出错误的信号,百姓会更惧怕,黑恶势力则更有恃无恐,官府之权威会流失,社会原有之正常秩序则被破坏,而动乱也就不远了。曾国藩早就认为,官场多年来养成了一种疲玩的风气,在道光三十年的《应诏求言疏》中,他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如何扭转这种积习颓风,其实早在入仕之初,他对此已有了自己确定的看法。
至于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110
现在皇帝授权他帮办团练,搜查土匪,不啻给了他一个将多年以来的想法付诸实施的机会,曾国藩当仁不让,开始了他“以猛振玩”的实践。到任伊始,即发布《与湖南各州县公正绅耆书》,宣示要严办四种人。
一、素行不法,惯为猾贼造言惑众者;由地方团练首领、宗族长老“公同处罚,轻则治以家刑,重则置之死地”。
二、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
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即吃大户),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
四、聚盗成群,啸聚山谷,“小股则密告州县,迅速掩捕;大股则专人来省,或告抚院衙门,或告本处公馆。朝来告,则兵朝发;夕来告,则兵夕发,立时剿办,不逾晷刻。”
公告最后宣示,自己以“‘不要钱,不怕死’六字,时时自矢,以质鬼神,以对君父,即藉以号召吾乡之豪杰”。111曾国藩的话说的既猛又狠,以他一个丁忧在籍的京官与帮办的身份,能够说到做到吗?但他做到了,因为他手里有武装,有军事资本。
咸丰二年四月,太平军进入湖南,攻陷道州时,全省风声鹤唳。在衡州布置防堵事宜的湖广总督程矞采,檄令各府县募集乡勇以备战守。湘乡县令朱孙诒为官清廉,治绩良好,很得士绅百姓的拥戴,故在此事上一呼百应,最初积极参与此事的有廪生罗泽南、112生员王錱、增生罗信南,还有生员刘蓉、谢邦翰、潘鸿焘、易良翰、杨昌濬,武生员杨虎臣、童生易良幹、罗信东、康祖成(康景晖)等,其中大半是罗泽南的学生。由于他们的努力,很快建立起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分为左、中、右三营,每营三百六十人,分别由王錱(左)、罗泽南(中)、罗信南(右)统带,由于骨干多是有知识的书生,故这支队伍的素质很高。当时湖南其他府县,也有编练乡勇的,如新宁(江忠源编练)的楚勇、宝庆府的宝勇、浏阳县的浏勇等,故湘乡来者被称为湘勇。乡勇起初的作用只在保境安民,防御太平军入境。太平军北进湖北,长沙解严后,巡抚张亮基调湘勇赴省城以充实防御,适逢朝廷要曾国藩帮办团练,这支家乡子弟兵便顺理成章地隶于其麾下,成为他用以剿匪的基本力量。
从曾国藩此时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已决意用严酷的手段治乱,而且其想法得到了张亮基等人的支持。胡林翼在贵州剿匪,成绩斐然,曾去信求教,“闻台端刬除强暴,不遗余力,鄙怀欲取为伐柯之则,倘肯授我方略,时示成法,实为厚幸。”113在给老友冯卓怀(树堂)的信中则称:“三四十年来,应杀不杀之人,充满山谷,遂以酿成今日流寇之祸,岂复可姑息优容,养贼作子,重兴萌蘖,而贻大患乎?”114在给江忠源的信中,自言“札各处绅士缚著名之痞匪,差为响应,至则斩刈,不敢复言阴骘。书生好杀,时势使然耳”。115阴骘者,报应也。一般人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过多,会遭报应,死后亦不得超生。他这番话,既是种自嘲,更表明了豁出去的决心。
在搜剿土匪方面,乡勇战绩斐然。
先是,湖北崇阳钟人杰于道光二十二年末起事,占据崇阳、通城两县,戕杀县官,称王设官。其时浏阳东乡周国虞、曾世珍等人以防寇为名,组编团练,“招聚不逞之徒,为暴乡里,习刀茅,治炮械,志益叵测,邑人多隶名其中”。116周等命名其组织为徵义堂,由于人多势众,俨然成为当地与官府相抗衡的一大势力。太平军进入湖南后,曾派人与徵义堂联络。浏阳团总、廪生王应苹捕获了联络人,得到了周国虞给太平军的复信,被周等杀害。张亮基得讯后,暗地派人探察徵义堂的虚实,并于咸丰二年十二月派江忠源率所部楚勇千人前往浏阳,连战十二日,斩擒千余人,解散胁从者近两万人,消除了这一心腹之患。张亮基随即调任湖广总督,携江忠源部赴湖北,江仅带走四百人,而留江忠济、刘长佑等率楚勇千人留驻长沙。此后,湖南剿匪的担子便落在了曾国藩肩上。
正月二十二日,接到耒阳县的禀报,常宁有土匪啸聚,曾国藩当即委派刘长佑带楚勇五百,王錱带湘勇三百前往围剿。曾氏对他们约束甚严,告诫他们:“军士所过,有取民间一草一木不给钱者,即行正法,望两君日以斯言训儆之。”117刘、王尚在途中,常宁土寇即闻风而散,恰逢衡山曹戭、李跃聚众六百在草市起事,两军分进合击,大破土寇,这是湘勇初次作战,牛刀小试,大获全胜。
五月,江西土寇迫近桂东,罗泽南、王錱率部防堵,斩刈俘获数百人,余者作鸟兽散。
之后,罗泽南、罗信南部赴援江西,王錱率部于湘南郴州、桂阳等地搜剿土匪。七月,兴宁一战,毙俘二百余人,湖南之形势稳定了下来。
在扫除地方黑恶势力上,曾国藩亦施行铁血政策。上任伊始,他便在自己驻节的公馆开设了审案局,“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118“匪类解到,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敝处所为止此三科。巨案则自行汇奏,小者则惟吾专之。期于立办,无所挂碍牵掣于其间。案至即时讯供,即时正法,亦无所期待迁延。”119其严酷无情,在他此时的书信批牍中,可以略见一斑。
对于捉到的土匪或会匪的首犯,他要求一经确认,即行正法,绝不宽待。如巴陵县拿获土匪但其仁等七十一名,先后讯明正法,他批示“实堪嘉尚”,“现闻岳州宵小敛迹,几有道不拾遗之风,可见火烈民畏,乃今日救时之良剂也。更期坚执不懈,讼棍痞匪,一例严办。”120
匪盗之外,地痞讼棍也在打击之列,原因是“地痞讼棍与著名之土匪,气类相合,严办数人,宵小自然敛迹,幸勿稍存姑息也”。121
他主张办案要从快从重,不必拘泥于司法程序。“本部堂办理重大案件,……删一切之繁文,假州县以便宜,以期无案不破,无犯不惩。”122又云:“著名匪犯早正法一日,即免一日之患,斩刈唯恐不速,尚何牵拘文义之有?”123
对于平日为非作恶,鱼肉乡里的差役,国藩称之为蠹虫,批示“亟宜翦除,以靖地方”。“此种集蠹,锄一恶即足以快万众之心,幸勿稍存姑息,久遏民怨。”124
对于乘乱抢劫者,他指示:“办抢劫之案,皆立行正法。其有凭空诬人为盗者,亦立毙杖下。”125
此时,曾国藩身上,已全然不见儒者温和敦厚的影子,而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法家面目。乱世难有作为,他认为:“今日疲弊疮痍之民,吾辈居官,势不能别有抚摩噢咻之术。但力去害民之人,有案必究,无案不确,则造福于孱民多矣。”126又曰:“除暴安良,为今有司第一要务。否则,弱肉强食,粤逆不到之区,亦为土匪蹂躏不堪矣。”127
但他也并非不问青红皂白,一味主杀。在指示各州县缉盗之批牍中,他亦屡屡指示不可以捕盗之多寡定功过,以免“诬拿平民”;抓获盗贼后,要认真研讯,“以期不枉杀一人,不宽纵一人”;128要求各地对抓获的人犯,“务期研讯详确,无枉无纵”。129
这样,四个月内,“或签派兵役缉拿,或札饬绅士踩捕,或着落户族勒令限期交人,或令事主自行擒缚。一经到案讯明,立予正法。计斩决之犯一百零四名,立毙杖下者二名,监毙狱中者三十一名。”130至于各地依其指示就地诛杀的匪徒痞棍,其人数当几倍于此。
在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从事剿匪除恶的同时,民间也渐渐生出来一种舆论,不少人对他的严刑峻法抱有非议,甚至有人给他起了“曾屠户”、“曾剃头”之类的绰号,但曾国藩悍然不顾。后来,在给翰林院同事龙启瑞的信中,他曾道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榆修袂而养姁步,倡为一种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刺骨。今年乏承团务,见一二当轴者,自藩弥善,深闭固拒,若恐人之攘臂而与其建业者。欲固执谦德,则于事无济,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诛斩匪徒,处分重案,不复以相关白。131
他无视地方官场的规矩,必然会引起忌恨,好在皇帝对他的做法给予了有力的支持,在他《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的末尾,加了“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132的朱批。
平心而论,曾国藩的严酷,在当时是必要和及时的。首先,剿匪有助于恢复一度被战乱搅乱的正常秩序,稳定住民心;其次,扫除社会黑恶势力,大大恢复了绅民们对朝廷与官府的信心。从后来事态发展看,收效显著。太平军后几次进军湖南,非但得不到初次入湘时民众的同情与支持,反而遭到各地团练的顽强抵抗而难以落地生根。可以肯定,没有曾国藩这一番猛烈扫荡,湖南稳定不下来,后来便不可能成为东南各省的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