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自期,在学术上“大率推本横渠(即张载),归极孟子,以民胞物与为体,以勉强力行为用”。148其著作有《西铭讲义》、《姚江学辨》、《读孟子札记》、《人极衍义》、《小学韵语》等等。罗积苦力学的经历给他抹上了几分悲壮色彩,而其道德学问更使之声名鹊起。远近学子,纷纷负笈从游。较为著名的有易良幹、罗信东、罗镇南,此三人后来均从罗泽南赴援江西,战死于南昌城下。王錱、钟近蘅钟近濂兄弟,钟氏兄弟后随王錱从军,败死于羊楼司。此外还有朱宗程、康景晖、罗信北罗信南兄弟、翁筼登、易良翰、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曾国华曾国荃兄弟、潘鸿焘、左枢、杨昌濬等。而从罗氏讲学过从之友人,同县有谢邦翰、刘蓉、彭洋中、周牧、贺雍、魏万杰、淇长龄等;县外则有湘潭的王士达、王荣兰,湘阴的左宗棠、郭嵩焘郭崑焘兄弟,长沙的丁叙忠,宁乡的刘典等人。149其中成就为一代湘军名将而位列封疆者,大有人在。
道光二十四年,曾国华、曾国荃赴省城读书,附课于罗泽南处。曾国藩得知这个消息,很为兄弟们高兴,此时他已从朋友处得知罗泽南学问德行俱优,堪为师表。“罗山兄甚为刘霞仙(即刘蓉,霞仙为其号)、欧(阳)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150又有“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之叹,说曾国藩与之神交,不为谬也。曾国荃对罗泽南之道德学问,亦极钦佩,在给曾国藩的家信中,称其为“吾邑伟人”,“叩其学问,正大笃实,经术深湛,著述日富”,而其谈吐,则“粹然儒者之言,足令顽廉懦立”。
咸丰元年,罗泽南始与曾国藩通信。罗曾为贺长龄家西席,故为贺家女儿做媒,提亲于曾国藩长子曾纪泽。曾国藩初不情愿,但因竹亭公坚持,终与贺氏做了亲家。而后,太平军由广西北上,围困长沙,全省人心惶惶。湘乡县令朱诒孙委托罗泽南、王錱、刘蓉等编练乡勇,以保卫乡里。咸丰二年底,丁忧回籍的曾国藩,奉旨帮办团练,这部分乡勇就成为他属下的基本力量,罗泽南自然也就成了曾国藩麾下的部将。此后数年,罗或在省内剿匪,或出省与太平军作战,所向克捷,备受倚重,成为湘军早期的名将。罗、曾后来还结成了儿女亲家,但在此时,两人虽相知甚久,尚无缘谋面。
与曾国藩同为京师旧雨,且与其今后事业大有关系者,还有毛鸿宾、李元度、陈士杰、莫友芝等。毛鸿宾(1806~1868),字翊云,号寄云,山东历城县人。毛与曾为戊戌同年,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江南道御史、湖北道员、安徽臬司、江苏藩司,咸丰十一年升任湖南巡抚,后迁两广总督。曾与毛私交甚好,称毛为自己在戊戌同年中之“至好”,152以至于曾国藩丁忧返籍,留在京中的家小与债务,皆交其一手料理。153毛继骆秉章出任湘抚,为征战大江南北的湘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军饷与兵员,是曾氏最终能够克成大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李元度(1821~1887),字次青,又字笏庭,湖南平江县人。少时肄业于岳麓书院,道光二十三年湖南乡试举人,后官县学教谕。道光三十年至咸丰二年,“元度旅食京师间,闲从曾文正、邵位西(即邵懿辰,位西为其字)、孙芝房、吴南屏、杨杏农诸公游”。154曾国藩回乡组练湘军后,李上书言兵事,旋入曾氏幕府,自湖南转战至江西,李长于文墨,一直在曾身边综理文案。后亦带兵作战,官至云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著有《国朝先正事略》、《天岳山馆文钞》。
陈士杰(1823~1892),字隽丞,湖南桂阳县人。道光二十九年,以拔贡廷试一等第一名,分户部任职为七品小京官。为人耿介,“敝车羸马,不喜造请”。同事中唯与阎敬铭相友善。“曾文正于朝考读卷时相知赏,又同乡先达以鉴裁自许,倾怀延接。”“咸丰元年,(陈)丁父忧,贫不能归。文正躬为办装,绵衣车帘,悉取为赠。”并许之为“外朴内朗,干济才也”。155陈回籍守制时,适值桂阳土寇起事,陈为乡里所推,带乡勇剿灭之。曾国藩治军衡阳时,“闻公知兵,手书招之”,遂入曾氏幕府。湘军与太平军初战湘潭,建策者实为陈士杰。湘军克复武昌后,陈以功用为户部主事,随即还乡省亲,此后一直留居湖南办理团练,以抗御石达开闻名于世。后累官江苏、山东、福建按察使,浙江、山东巡抚。
莫友芝(1810~1871),字子偲,贵州独山县人。父莫与俦为嘉庆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改任贵州遵义府学教授。友芝家学渊源,道光十一年中举。“丁未(道光二十七年)会试,公车报罢,与曾文正公国藩邂逅于琉璃厂书肆。始,未相知也,偶举论汉学门户,文正大惊,叩姓名曰:黔中固有此宿学耶!即过访国子监学正刘椒云,传莹为置酒虎坊桥,(二人)造榻订交而去。”156虽仅一面之交,却是后来遇合之机缘。咸丰十年,莫以知县候选,后入胡林翼幕府,为之校刻《读史兵略》。“胡死,从曾国藩幕府踰十年。”莫友芝在曾氏幕中是个学者型的人物,“身通苍雅故训、六艺157名物制度,旁及金石目录家言,治诗尤精,又工真行篆隶书。久之,名重西南,学者交推。”158胡、曾聘其于幕府,非为军事,而是校刻书刊,切磋学问,由此亦可见儒将气象之一斑。
曾国藩为人雅好交游,由此结识的众多人才,构成了一笔无形而且深厚的资源。当然,好交游绝不是滥交游,曾国藩交友,有着自己的选择,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也。正如他告诫兄弟们的,择友宜慎之又慎,因为“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曾国藩的京师生涯中,还有件很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咸丰二年四月,他向皇帝上了一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所谓圣德,是个恭维的字眼,即皇帝的德行。三端指的是敬慎、好古、广大这三种行为。在专制集权体制下面,臣子通常是不敢直接指陈皇帝的毛病的,而是用些个假设来讽喻皇帝,期待他能自行省悟。如乾隆朝大臣孙家淦的那道著名的《三习一弊疏》。但曾国藩此疏不是讽喻,而是实指咸丰行政处事的做法不妥,很有些犯颜直谏的意味。
那么,这三种德行何以成了流弊呢?我们看看曾国藩怎么说。他先给皇帝一个抽象的肯定,说咸丰关注朝廷礼仪、臣工应对这类事情,本是“敬慎之美德”,但总把眼睛盯在这些细微末节上,则会“流弊为琐碎”。在列举了几个臣工因礼仪疏忽被罚的实例后,曾国藩道出了其真意之所在:“于小者谨其所不必谨,则于国家之大计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160接下来笔锋一转,说到了朝廷对广西民变处置不力上。意指皇帝不去抓关乎国本的大事,而把精力放在身边的小事上,本末倒置,需要警惕。
孔子曾称自己好古敏求,所以皇帝效法前贤,“颐情典籍”,也是“好古之美德”。接着笔锋一转,指出咸丰二年广开言路,要求大臣们将用人行政一切事宜据实陈奏,可臣工们各抒己见之后,“究其归宿,大抵皆以‘无庸议’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未几而斥为乱道之言,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161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几乎是指责皇帝用心不诚,徒尚文饰。
第三种流弊就更严重了,曾国藩用了很模糊,看似不着边际的语句,说咸丰“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旷然若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此广大之美德也”。162其实是一种反讽,意思是说,陛下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视众臣如无物的样子,看似气派很大,适足以“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并举例说咸丰二年下诏求言,要求臣子们贡献用人行政的意见;而近来则屡屡宣言,“黜陟大权,朕自持之”,大有乾纲独断之意。若这么一味自大下去,广大之美德就会变质为自以为是,听不得不同意见的流弊,会给朝政造成致命的危害。
古今人情不甚相远,大率憨直者少,缄默者多,皇上再三诱之使言,尚且顾忌濡忍,不敢轻发苟见;皇上一言拒之,谁复肯干犯天威?……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盖将借其药石,以折人主骄奢之萌,培其风骨,养其威棱,以备有事折冲之用,所谓疾风知劲草也。若不取此等,则必专取一种谐媚软熟之人,料其断不敢出一言以逆耳而拂心,而稍有锋芒者,必尽挫其劲节而销铄其刚气。一旦有事,则满庭皆疲疲承梗嘤胄涫郑怀锬苟笠选163
奏疏的核心寓意,是希望皇帝不要“自矜”,把臣下的意见不当回事,“诚恐一念自矜,则直言日觉其可憎,佞谀日觉其可亲,流弊将靡所底止。”164奏疏虽措辞委婉,可指摘了咸丰的行为,等于是批了皇帝的逆鳞。故“咸丰帝览奏大怒,捽诸地,立召见军机大臣,欲罪之,祁寯藻叩头称‘主圣臣直’者再,季芝昌亦请恕其愚直,帝意乃解,且深嘉国藩之敢言,命署刑部侍郎。”165“深嘉”其实未必,咸丰放过他,为的是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其后在上谕中,咸丰完全否定了曾国藩的指摘,表现出了帝王的傲慢:
曾国藩条陈一折,朕详加披览,意在陈善责难,预防流弊,虽迂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来,凡大小臣工章奏,与国计民生用人行政诸大端有所补裨者,无不立见施行,……岂遂以“毋庸议”三字置之不论也?伊所奏,……或语涉过激,未能持平;或仅见偏颇,拘执太甚。念其意在进言,朕亦不加斥责。至所论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谀恶直等语,颇为切要。自维藐躬德薄,夙夜孜孜,时存检身不及之念,若因一二过当之言不加节取,采纳不广,是即骄矜之萌。朕思为君之难,诸臣亦当思为臣之不易,交相咨儆,坐言起行,庶国家可收实效也。166
这样,曾国藩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关。但事情传出后,却为他在京师,尤其是在乡里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自此疏之上,曾国藩忠直之声乃大著,天下想望风采矣。”167一道犯颜直谏的奏疏,何以会有如此反响,这就不得不由当时报喜不报忧的官场风气说起了。
康雍乾三朝,为了巩固满族对中国的统治,除不断加强皇权外,在怀柔笼络汉族士大夫的同时,朝廷也对所有不驯服者实行思想言论上的镇压,即众所周知的文字狱。皇帝高度集权的后果是臣子主动性的丧失,思想钳制也必然会斫丧文化学术的生机,催生政治的腐败。上上下下、四面八方一派歌功颂德之声,但却听不到来自现实的真话,是政治腐败的重要表征。乾隆末世与嘉庆、道光两朝,朝廷上盛行的就是这么一种风气。道光一朝,先后出任首辅的曹振镛、穆彰阿、潘世恩等,在皇帝面前,都是些自甘平庸,奉命惟谨,“多磕头,少说话”的角色。
曹中堂(即曹振镛)168当国,始嘉庆末年,至宣宗(即道光)朝特见委任,而性模棱,终身无所启沃,入对但颂扬而已。又最忌士之有能者,稍出己上,必排挤之使去。本朝家法,政无大小皆由宸断。至宣宗嗣位,尤虑大权旁落,必择谨善之士使之佐治,故一时才臣半遭废斥,而与曹有水乳之合。有识者每仰屋窃叹,以为三十年后,才与财皆尽矣。……至曹死,穆、潘169两相国相继枋政,用人行事,一尊其辙,升达者非夤刺(拉关系)即疲疲170士风既变,国事遂日非。171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中枢如此,则京师与地方官场的风气不问可知。当时有个叫沈垚的浙江人,在京师官宦人家坐馆,曾对亲眼目睹的官场风气,做过这样的描述:“都下无一事不以利成者,亦无一人以真心相与者。”又云:“垚居都下六年,求一不爱财之人而未之遇。”“中朝贵人取给于方面(指外省封疆大吏),方面取给于州县,州县取给于小民,层层剥取,即层层护持。都下衣冠(士大夫之别称)之会,无有一人言及四方水旱者。终日华轩快马,驰骋于康庄。翰林则谒拜阁师,部郎则进谒台长。公事则胥吏持稿,顾名画谱;私退则优伶横陈,笙歌鼎沸。其间有文雅者,亦不顾民生之艰难,惟有访碑评帖,证据琐屑而已。”172
举朝如此,个人只能随波逐流,难得有所作为。曾国藩的京宦生涯,也是这么过来的。他升任侍郎后,“勤于供职,署中办事无虚日”,173但大都是些等因奉此之类的公事,“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他甚至对朋友们戏称自己像只寄生于官场的虱子。174这种庸庸碌碌的生活,加上顽癣等病痛的折磨,几次使他萌生退志。但朝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