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落座,儿子闺女都去鼓捣刚得到的宝贝,以凤海为首,七八位沥海来投的同乡在杨长帆夫妻三人面前站成一排行礼。
翘儿在旁道:“你不在,我就拿主意,先在家里住下,等你回来安排。”
“这我就要说你了,今后有人来投,统一暂交王府,万不可留住家中。”杨长帆面色严肃起来。
“这……”凤海一听话音不对,表情那是相当的委屈,“少爷……”
“你先闭嘴。”沈悯芮在旁训道,“长帆是怕朝廷有人想害他,派遣同乡伏在府中。你们中若有心怀不轨的,晚上动把刀子,谁防得住?”
凤海闻言咬牙道:“若是凤海有异心,当场撞死!”
“诸位同乡不要介意,很多事,不得不防。”杨长帆挥臂道,“坐吧,又不是审人。”
。。。
第228归宿
众人诚惶诚恐落座,这才聊起这几年的乡事。
首当其冲的事,自然是沥海杨府的远去。
早在杨长帆亮明身份之前,杨长贵便已书信一封大义灭亲,检举其兄杨长帆出海为寇。之后杨家人被接到了绍兴,被接到了南京,又被接到了北京。杨寿全宅心仁厚,只留了两个年纪太大没处去的下人,包括凤海在内的下人通通给了十两银子,撕了契,还了自由身。
之后,杭州重建,需要大量的人财物。杭州周边已经惨的不成样子,只好从绍兴挖,沥海山阴会稽尽皆遭殃,尤其沥海,此前杨长帆招了不少闲人匠人帮工,现在买卖都没了,立刻被扣上了贼寇帮凶的帽子,通通被抓去杭州充劳力,眼前几个人,正是不堪受苦,貌似从杭州逃出来的。
不得不说,杨长帆烧杭州虽一滴血未见,但其后为弥补损失的善后之中,受苦遭罪的依然是百姓。
朝廷本就财政紧张,严世藩当权下,必然欺上瞒下,一面跟朝廷哭穷要工部的钱,一面跟当地纳捐,谁也逃不了,名门望族出钱,没钱的出人。
“是我害苦你们了……”杨长帆默默叹道,“这样,今后你们若愿意在我府中做事,我可以按月发例钱,来去自由。若想做别的,我也会安排,如今东海南洋正是开垦打拼的时候,起事的都是草根英雄。”
凤海刚要说话,杨长帆便挥臂道:“你今后就跟着我了,不必提了。”
凤海终是揉着光头一笑。
杨长帆紧接着问起最关心的事:“有没有老爷夫人和二少爷的消息?”
凤海摇头:“他们后来都进京了,据说二少爷进了首辅府中,其它就不知道了。”
“哪个首辅?”杨长帆惊道,“严嵩还是徐阶?”
“肯定是严嵩了。”
“……”杨长帆托腮道,“那……现在日子可不好过啊。”
家人留在大明,始终是杨长帆的一块心病。他非常清楚,明廷不会轻易地处置他们,因为搞了他们,只会激自己闹出比杭州还要大的动静来,相反,好好养着,自己才会老实。
养着,本也是预料之中,可被抓在严嵩父子手中,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
北京,严府。虽然严嵩严世藩已回老家,虽然府中冷清了许多许多,斗争却从未停止过,只是斗争的实际核心已不再是原来的严氏父子。
深夜,严鸿亟收到手信,沉叹了一口气,进房交予他最信任的幕僚。
这位幕僚,正是东海船主杨长帆的亲弟弟,杨长贵。
事关重大,严世藩早早埋下根子,亲自软禁杨家人,就软禁在自己家中。
意思很明了,老子要去当东南总督了,姓杨的你要闹,掂量一下,你家人并不仅仅在朝廷手里,还在我手里。你想让他们死很简单,但我不会让一切这么简单,有种状态叫生不如死。
好在,杨长帆与其义父相同,竭力避免与明廷再有任何争端,之后甚至献白鹿并书《进白鹿表》,龙颜大悦,杨家人的日子也就更舒服了一些。
杨长贵到底读过书,又聪明伶俐,在严府的日子并不多么遭罪,反而很招人喜欢。京城人才是非多,严府更是一切是非的中心,毫无疑问,一个人在这里的成长速度,是远超沥海那种小地方的。
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结识了严鸿亟,严鸿亟年长他五岁,有专门的翰林大儒来府中给他上课指点,杨长贵经常混到近处听一耳朵,时间久了也与严鸿亟熟络起来。虽身份悬殊,严鸿亟却没什么高傲的作风,只因他出身好过头了,除了太子就是他,高傲这种事,实是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快感。
两年前,严鸿亟亲求严嵩,允杨长贵科举,严嵩见杨长贵确也是个人才,就此允诺。杨长贵也不负众望,考得举人。这次他也学乖了,知道自己年龄摆在这里,后面的会试直接弃考,提前回严府。
如此乖巧,叫人不喜欢也不行了。
时至今日,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严党魁首严嵩官职被免,中枢严世藩戴罪回乡,北京的这个摊子,就这么突然落到了严鸿亟肩上。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不可能运作这么复杂的党争。
虽然老子和老子的老子给他留下了明朝最为强大的幕僚团,但他并不喜欢这些人,相比之下,唯与年龄相仿的杨长贵投缘。私下里,杨长贵成了他的第一幕僚。
杨长贵亦知自己的处境,自己是随时有可能死的人,自己的命掌在哥哥手里,皇帝手里,朝廷手里,严府手里。他要生存,要让家人生存,才高八斗是不够的,必须八面玲珑。
因此,他于严鸿亟,也是真心诚意鞠躬尽瘁,若是将来有一日自己家人要遭殃,好歹有个有身份的人能拉上一把。
看过严鸿亟递来的密信,杨长贵也是轻声一叹:“蓝道行,非凡人也。”
严嵩父子走后,严党并未与徐阶正面冲突,而是将全部的战斗力投入到了蓝道行身上。这条线本身就是徐阶透露出来的,徐阶也不可能去保。一时之间,无论朝廷言官还是宫里的太监,都对蓝道行骂个不停。
嘉靖与蓝道行私交甚密,本不会轻易搞掉他,奈何这次劾的太准太狠,直接骂蓝道行欺君,他根本没有与神仙对话的本事,扶乩之术皆是欺骗,一直以来所谓的神仙之言,都是他蓝道行之言。
这一点,触碰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嘉靖本不怀疑他,但被说多了也受不住,便刻意准备了张白纸试他,也换了扶乩的太监,从始至终睁大眼睛监视蓝道行有无偷看书信。一试之下,路出马脚,蓝道行就此入狱。
入狱,就相当于捏在严党手里了。
堪比杨继盛的酷刑施加在了蓝道行身上,然而蓝道行却表现出了比杨继盛更为强大的意志力。如果说杨继盛的意志力源于恨,蓝道行却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感受不到皮肉之苦,最终绝食断水,坐地归天。自被抓到身死,尝尽人间之苦,却半个字也没说。
“蓝道行身死,何心隐逃亡,这条线断了。”杨长贵叹道,“扶乩欺君之事,牵不出徐阶了,只好另寻他路。”
。。。
第229发光发热
严鸿亟疲惫道:“他们已招拢几位颇有名声的江湖道士,只待推荐入宫。”
“徐阶主事,恐怕没那么顺利。蓝道行的事刚刚暴露,炼丹还好,扶乩的话,怕是一时之间很难再来。”
“那该如何是好?”
“徐阶起先对皇上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狐尾尽藏,为今其心渐显,皇上要再修仙坛,请道士,皆被徐阶劝止,皇上必是怀恨在心,只是赶走严首辅的是他,请来徐阶的也是他,依您父亲所言,皇上极好面子,永远不会承认判断有误,因此不好发作。”
严鸿亟叹道:“是了,宫中太监也总说,皇上时常唉声叹气,想念我爷爷,而后欲言又止。”
“愚弟斗胆狂言,严首辅的确年事过高,即便皇上回心转意,怕是也当不成首辅了。”
“那我爹呢?”
“严总督亲自所诉,皇上一直不怎么喜欢他,皇上尤其讨厌看上去很聪明的人。夏言耿直,严老爷宽厚,徐阶看似儒弱,皇上从不会选看上去太聪明的人。”
严鸿亟冷笑道:“需知,真正的聪明人,从不会让人看出来太过聪明。”
“总之,现在再谈这些已经晚了,事出突然,严首辅、严总督怕是回不来了。今后的路,唯有严兄自己去闯。”
“呼”严鸿亟长吁一声,“此路举步维艰,愚兄实无把握。”
“那就一步一步来。”杨长贵挥臂道,“虽严兄资历尚浅,但严府的根基还在,借此根基,去支持反徐阶之人,以东山再起,方为上策。”
“如今当朝上下,何人能与徐阶分庭抗礼?”
“唯太子太保,高拱。”
严鸿亟闻言眉头一皱:“太子那脉之人,一直与我家不对付。”
“等就是了。高拱徐阶之间,早晚会有冲突,严兄为今暗中向高拱示好,待其与徐阶二人互相拼杀之时,出动言官劾书,先劾徐阶,再斗高拱,方可成事。”
“听君一言,豁然开朗!”
“严兄待愚弟恩重如山,愚弟自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位青年双手相握,惺惺相惜,一个不得不背负家族复兴的重任,一个则不得不背负兄长叛国的罪孽,只是在这样的朝廷之中,他们显得太过弱太过稚嫩了。
但是,弱小和稚嫩从不是阻止一个人发光发热的理由。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男人,在浙江默默经历了一切,从徐海率倭寇劫会稽,到杨家军来救,从胡宗宪起事到杨长帆变节,从严世藩无为到东番大盛。
如今,在百姓口中,烧杭州的贼寇成了征南洋的英雄。
如今,总督一个接着一个,百姓却发现没有总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如今,即便是浙人,也动了投东番之心,放着苏杭不去,偏偏去那个小岛。
这个人没有做太多的事情,只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写了下来。他知道这样的文字,天下很多人都能写出来,这样的思考,天下无数人都做过。
但是只有他,真的写成了一封谏书,这封谏书历经千难万险,竟然真的到了这个国家最高领导者的桌子上。
陛下自视,于汉文帝何如?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
夫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
民敬东海贼为英豪,视东番寨为宝地,谓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一封治安疏,将所有人想说不敢说的话囊括其中,虽然修辞文藻不甚华丽,与进白鹿表相去千里,但言辞犀利,脉络清晰,每一句都直刺人内心最软弱的地方,每一句都够这位进谏者全家死上十次。
这也几乎是骂人不带脏字的最高境界,讽刺家、批判家们也许可以用更精美的词句,更俏皮的话语来表达,但他们永远没这个勇气。
全文,将嘉靖与历代明君相比,只为突出其毫无功绩,反而劣迹斑斑。
之后,为了证明劣迹斑斑,多方引证。
陛下修仙,不顾百姓陛下炼丹,不管社稷陛下跟方士为伍,不理会妻子儿女。
贪污成风,军队涣散。
这样的情况就是从陛下登基开始的,并且一天比一天要更严重。
百姓对于陛下的年号,十分有理解嘉靖,家家皆净。
除掉严嵩父子,人人称快,但事情其实没有任何改善,陛下还是在修殿炼丹,群臣还是抢着送仙桃仙药,不仅是群臣,连东海杨贼都进白鹿了。大家将自己的真心藏起,逢迎谄媚,这是多么大的欺君之罪?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人都是陛下的家人,陛下怎么能对家人这样呢?礼记上说:“君主多疑于上,百姓就无所适从臣子不忠于下,君主就劳苦不堪了。”说的就是今天这种情况。
舜、禹、汤、文、武都是圣人,也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他们之后,也没有见到所谓僧道术士之人从汉、唐、宋活到今天。传给您长生法术的陶仲文,助您扶乩的蓝道行,他们不是都已经死了么?传所谓长生道的人自己都已经死了,陛下为什么还要求长生?
陛下您莫非认为只要抓住刑和赏的权柄,就不怕无人办事,天下就可以治好?这其实正是如今祸乱的根源。
时至今日,朝廷的浪费与臃肿已是罄竹难书,您能不能节省一点?
最后,这位神人还教育了皇帝应该如何修道
天地万物为一体,自有它的道理。百姓安居乐业,形成一片祥和气氛,而陛下自然能够感到真正的快乐和价值。道与天通,命运可以由我们自己掌握,陛下自然能够享受真寿。这是真正的道理,转身就能做到,立刻就能见效。要是依旧去服食什么长生不死之药,巴望着能成仙升天,不是道理所在。未完待续。
。。。
第230治安疏
全文,从各个方面,全方位论证了嘉靖的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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