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有限的兵将朋友们,如今人人自危,谁能管他?
戚继光曾有言,如若俞大猷有难,全浙将领保他。
当时俞大猷笑侃,你就说说。
事到如今,原来他真的就是说说。
不过俞大猷已经习惯于此。一次次东征西战之下,革职后复职,升官后再革职,如此往复之下,终于进了大牢。他独坐牢中,没有怨气,也没有不服,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怒,就这么心平气和坐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褶皱,拨开外衣摸一摸胸前的疤痕,这才发现,他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已经55岁了啊……
大概是老天看不下去了,不想再让自己忙活了。
可其实,自己还没有累,自己还打得动,现在休息,有点早啊。可不想休息也得休息,他闭上了眼睛。
“咳……”
一声轻咳吵醒了俞大猷。
他迷迷睁眼,面前一男子,锦衣在身,名刀在手,虎牌在腰,满脸老辣。这样的人,便是二品大员见到了也要客气鞠个躬,问个好。
这位,显然比俞大猷混的要好,好太多了。
此人走到牢前,亲手打开锁,打开门。
“没事了。”
俞大猷自嘲笑道:“这都能没事?”
“我十年没求过皇上,为你,破戒了。”男子苦笑之后,拎着酒进了牢房,推给俞大猷,“特意找的,泉州的好酒。”
俞大猷也不多言,接过酒坛打开,闷头猛饮,饮过之后推给男子:“来!”
男子看着酒坛,无奈一笑:“我生病了,喝不得了。”
“你?你会生病?”俞大猷大笑道,“你根骨在我之上,武艺胜我一筹,师父都说你是千古奇才!你会生病?我不信!”
“不信,那就喝吧。”男子干笑一声,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随即又推过酒坛。
可酒坛还没推过去,他便干呕起来,顷刻之间,竟将酒水胃液通通吐了出来,吐过之后,他才面色煞白的笑道:“信了?”
“兄弟,别……咱们不喝了reads;。”俞大猷满脸愧疚,“原来强如你……也是会生病的。”
男子摆手一笑:“等病好了,你我再喝个痛快。依我看,这次师兄也不要再去浙江了,兵部我已经打点好,你去那里养一养就好了。”
俞大猷闻言摇头道:“不好,前线不能没我。”
“还是老样子。”男子擦着唇边笑道。
“兄弟,现在真的很难啊。你能保我出来,我谢谢你,但能不能……”俞大猷有些为难地说道,“浙江的弟兄们,都是拼死卖命的,兄弟能不能再帮帮忙……”
“没事的,都没事了。”男子点头道,“武官,我全都保下来了,连浙江的指挥使都保下来了。”
“我就说么!!!”俞大猷闻言大喜,“自从兄弟当上锦衣卫将军!锦衣卫就一件缺德事都没干过!大难之中,可是有大幸的!”
“别高抬我,只是力所能及,不久前才抓的张经。”
“这……”俞大猷挠头道,“这没办法……又不是你搞的事。”
“好了,看师兄还如此硬朗,我就放心了。”男子这便起身,“既然如此,你在北京留几日,等着官复原职就可以了。”
俞大猷跟着起身笑道:“真是神了,天大的事,在兄弟嘴里,都是手到擒来。”
“又高抬了。”男子自嘲道,“见了师兄,我只想喝酒,却一滴也喝不下。”
“等病好了再喝!”
“嗯。”
二人一路走出牢房,军士见此人,纷纷行礼,头不敢抬。
“还是兄弟你威风啊。”俞大猷长叹道,“锦衣卫将军!三公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加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功勋,唯兄弟一人!”
“可是我病了,连酒也喝不下。”
“哎!挨一挨就好了的!”
“嗯。”
一阵沉默之中,二人来到院中,俞大猷不禁遮住眼睛,阳光太过刺眼。
男子随口道:“后面,东南,会比你想象的更乱一些,更难一些。”
“我知道。”
“师兄是个直性人,后面也要继续当个直性人。在下任总督面前,万不可耍任何聪明。”
“哦?已有人选了?”
“有了。”
“这么难的局面,这么快就定下了,一定是个大能之人!”俞大猷惊道,“莫非是兄弟你?”
“我病了。”
“哎呀,阿炳!说多少次了!养养就好了!”
陆炳微微转头,望向俞大猷,几十年的师兄,还是那个师兄,很久很久了,没有听到有人直呼自己的乳名,这很亲切。
他露出了一种不属于锦衣卫的纯然微笑:“嗯。”
。。。
第193天下三才
严府,严世藩先后见过了杨长贵父子以及戚继光夫妇,对汪东城也就是杨长帆总算有了一定的了解。此人借赵文华势力起家,本该好好的荣华富贵,却被派往日本认贼作父,也说不清是身怀反骨还是逼上梁山,更说不清与胡宗宪的恩怨,不过说来话去,胡宗宪通倭的故事终于圆满,是他派杨长帆去的日本,现在杨长帆又是贼首,这事洗不掉了。
这事跟严世藩其实扯不上太大关系,他不过是帮首辅严嵩擦屁股罢了,而擦屁股的程度也不用太深,将这件事跟皇上解释通也就够了。
至于责任处理方面,锦衣卫将军,嘉靖的把兄弟陆炳出手保了全浙武官,国子监高拱保了文官,眼下也无罪可治了。
戚夫人身上着实有疑点,但戚继光着实精明,早已来回走动打通人脉,外加其世代军侯,口碑颇佳,也没理由再深究。
就这样吧,脑子动到这里就好了,杀谁泄愤,派谁去东南,那就是皇上的事情了。至于东南的乱局,那是下任总督的事情了,严世藩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宫阙仙亭,严嵩等待着嘉靖最后的决断。
嘉靖其实也不用决断,有高人帮他决断。
随着时间的沉淀,他的怒火终究消下去了一些:“仙人所示,东倭不可征。”
严嵩只在旁边等着后面的话,同时心中松了口气,多谢仙人。
“然杭州之耻,不可不报。”
严嵩的心又提了起来。
“朕需要一位奇才,一年之内可擒逆贼杨长帆、胡宗宪,三年之内可荡平东海。”
严嵩更慌了,有这样的奇才么?
非说的话,曾经的胡宗宪已经是最接近的了。
“惟中可有举荐?”
严嵩愣了一下子:“恕臣老眼浑浊,看不到这样的奇才。”
嘉靖面无表情道:“无须看到,听到即可。朕听说,谓天下才,唯有三人。”
严嵩闻言大惊:“此乃东楼小儿酒后妄言,陛下切莫当真。”
“朕倒认为东楼所言甚实,原话该是……‘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
严嵩大惊劝道:“陆炳、杨博实乃天下才,东楼小儿酒后轻狂,怎能与这二人比肩?依臣所见,陆炳、杨博,其一即可安定东南!”
“陆炳病了。”嘉靖立时否定了第一人选,“他不能走,紫禁城没有他,朕睡不好。”
严嵩立刻答道:“杨博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可堪重任!”
“杨博固然有此之才,朕亦早有召其回朝之心。然惟中多次进言,山西边防正是要紧的时候,鞑子可比倭寇胃口要大,这种时候,朕怎么敢动杨博?”
严嵩立时满心悔意,听儿子之言,他其实一直注意且戒备杨博。杨博颇为自傲,也不愿来淌北京的浑水,将注意力投向了战争边防,嘉靖多次有意召其回朝任兵部尚书,关键时刻都是严嵩出口阻止的。事实也是如此,杨博在边关的时候,通常比较稳定,他一回朝就会告急。
自己挖坑自己填。天下这三位奇才,一个是皇上的把兄弟,锦衣卫将军,必须常驻紫禁城,另一个要对付更可怕的敌人,搞来搞去,就剩我家东楼小儿了?
“东楼小儿不过是小心思,论领兵打仗,安邦治国,文韬武略,不过尔尔。”严嵩情急之下,心中过了一溜名单,本党之中,尽是告状的人才,在其它方面实在没有建树,这种时候不能再顾及党派之隙了,他娘的张经要是活着该多好,
严嵩的脑子也真没白动,很快想到了一个人选:“唐顺之为官公正,用兵稳重,可堪重任!”
嘉靖脸一沉:“此人还活着?”
严嵩大慌,情急之下竟然犯了忌讳。
唐顺之有才不假,但这人脑子里少根弦,经常犯忌讳,其中最重的一次还是二十年前,嘉靖在位的情况下,唐顺之竟然求见太子论政!论政论出来什么不知道,总之他惹恼了眼前这位,不出意外地剥籍回家,再次出山还是不久之前赵文华胡宗宪给请出来的。
“好了,朕宽限一些。”嘉靖就此起身,“两年之内擒贼,四年之内平海。”
“皇上……”严嵩只差下跪。
“朕都信得过东楼,惟中更该信得过。”
“皇上……”严嵩咬着牙,他只想问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仙人的主意。
但他不敢。
回至府中,刚刚以为料理完这破事的严世藩,闻讯大惊疾呼。
“何人荐吾!其心可诛!”
严嵩叹了口气。
“可是仙人指路?”
“不知。”
“若是仙人指路,这仙人有问题!”严世藩又怒又慌。
“我看这样,近日令百官上书,留你在朝。”
“不宜,皇上一眼便知都是父亲的主意,此来只会激怒他。”严世藩左右踱步片刻,心生一计,“有了。”
次日,仙亭之中,摆满了成堆的劾书,无论文武老少都开骂,骂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严世藩。从前这种事是可不想像的,但严世藩为了不去东南也算下了血本,官职什么的,老子不要也罢。
至于劾严世藩的罪名也是避重就轻,以玩忽职守,不作为,没才能为主,核心目的就是要骂这个人是个废物,什么都干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次嘉靖着实有些恼火。
“是去东南总督军务,又是出海拼命,何苦如此?”
严嵩跪地,这种情况下决定用出最后一招——死缠烂打。
“老臣膝下仅有此一子,求陛下开恩!”
“朕说了,不是去送死。”
“求陛下开恩。”
“就是死也不去了?”嘉靖眯眼道。
“……”
“那朕再退一步,擒贼之期三年,平海之期五年,加一项,两年之内重建杭州。”
“这……”
“休要再论,朕意已决。”
“……”
严嵩明白了,这是神仙的旨意。
通常到这份上,皇上早就换人选了,但这次出奇的坚定。
神仙有问题。
严世藩很聪明,但神仙从不跟你比聪明。神仙是信仰,在信仰面前,任何伎俩都是没用的。
。。。
第194东番
严世藩出京赴任东南,百官相送,然后就是奔走相告,喜大普奔!
不因别的,只因此人口碑太差,也太聪明。
做个完全贴切的比喻就是,失去了严世藩的严嵩,就像拔掉了牙齿的老虎,空有一身肉。
严嵩当权多年,在这一天,终于有了破绽。
暗中的猛虎,会藏好自己,会等待时机。
便是杨长帆也想不到,自己这么一通折腾,惹恼了嘉靖,竟然会成为了不得的契机。
至于严世藩,一路南下,连口酒都无意去沾,连个女人都没心情碰。
严嵩有一点是没说错的,论党争心术这些东西,严世藩几乎是当世第一人,但领兵打仗,安邦治国,他是真的没有想法。
一路冥思苦想之下,他决定取长补短。
换句话说,就是招贤纳士,人事权术上的事交给我,治安打仗之类的事情你们来。
于是果不其然,俞大猷再次官复原职,都督直浙,戚继光位列其下,荣升总兵,唐顺之被召回主事。
除去此类官员,严世藩不得不像胡宗宪一样召集幕僚,他自己没心情料理这么多事。
入浙后,先设总督府于绍兴,着力重建杭州的同时,严固海防,尤其守好几个要点。一时之间,浙江竟又回到了张经时代的作风,苏州、嘉兴、绍兴、宁波等地皆是重防,其余沿海县城卫所适当退避。
处理这些事都是硬功夫,往来的都是直性人,严世藩很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不会讨自己高兴,但时局又需要他们,这真是令人讨厌的地方,令人讨厌的时局。
好在,徐渭这样的人才会被埋没,另一类人才却永远不会。
嘴要甜,马屁要响,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脑子也不能慢,正事上可以不行,聊天打屁必须要猛。
罗龙文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才是屹立不倒的那个。
放眼全浙,他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与严世藩臭味相投的人,其他也有臭的,但程度不够。
转眼已是年末,一切有条不紊,严世藩好像真的搞定了这块地方。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氛开始显现。
多数人,都没什么干劲,只求固守,不求进取。
倭寇不来,我们不出。
这不仅仅源于严世藩的无为,更要命的一件事终于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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