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虽佯装镇定把薛庭儴一行人请了进去,可他之前表现出的诧异早就漏了自己的底儿。
薛庭儴被请着坐下喝茶。
这粮官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自然只有陪站着的份。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大多是薛庭儴问,粮官答。
说着说着,这叫魏大勇的粮官便感叹了起来。
诉着河南当地百姓的苦,不是旱就是涝,好不容易这两年朝廷大肆修堤,总算不涝了,又旱了起来。
薛庭儴也就陪他说了几句。
说完,薛庭儴也没耽误切入正题,问起如今仓中可还有粮,能调出多少粮食。
魏大勇自是答,无粮可调了,能调的粮都调给了各府县,不然也不会闹成这样。
薛庭儴微微颔首,道:“那把相应调粮的造册,拿来给本官看看。本官受命赈灾,只一人之力,哪能兼顾全省,自然是根据各地放下去的粮来判断,拾遗补阙。”
“这——”
“难道有什么为难之处?”薛庭儴好奇问道。
魏大勇抹了一把汗,连连摇头:“自是没有为难的,下官这便下去准备,还请大人稍坐。下官让人准备些饭菜,大人辛苦一路,也该好好地歇一歇。”
这个薛庭儴倒是没有拒绝,魏大勇便下去了。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酒菜。
竟是鸡鸭鱼肉都有,不可谓不丰盛。
陪在薛庭儴身边的,有两个百户。
一个是锦衣卫的,叫韦云杰,四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缕胡须,看起来长相平常,但双目流转之间寒光四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另一个则是京大营的,叫陶建新,人称陶黑牛。人如其名,壮得像头大水牛。
菜上好后,便有人将他们三人请去用酒菜。
外面的一干随行之人,也各有酒菜照顾。
见下人都下去了,陶黑牛才骂道:“他奶奶的,还说没粮,吃得比我们还好。”
薛庭儴笑吟吟的,拈着酒杯道:“既然知晓事出反常,其中必然有蹊跷。”
韦云杰拿过酒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面色一凝道:“大人,这酒里面下了蒙汗药。”
陶黑牛一脸吃惊,旋即暴怒去拍桌子,却是被韦云杰拽住了手。
别看他力大无穷,韦云杰看起来就是个白面书生,他被钳住后竟是不能动弹。见他冷静下来,韦云杰才松了手。
“他们可真敢。”
薛庭儴撂了酒杯,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有何不敢的,死自己不如死别人,能赌一把,谁都不会放弃。”
“那他们是想?”
“先别说这些,告诉外面的人别中了招。”
不用薛庭儴说,韦云杰其实已经去办了。
也不知是不是锦衣卫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式,也没见他干什么,只是站在窗前敲了敲,就又回到桌前。
除了酒以外,菜里倒是没被下药,三人大吃了一顿。
另一处院子中,魏大勇十分焦虑地来回踱步走着。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差役,魏大勇忙走过去问道:“酒菜可是送过去了?他们可是用了?”
这差役长得瘦长脸,眯缝眼,一看就是个猥琐的。
他连连点头笑着:“大人,小的办事您放心,现在就等他们都睡过去了。”
魏大勇松了口气,望天道:“如今就只有等了,希望武大人那边的信能早些到,咱们也能有个章程,不然……”
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匆匆跑进来一个人。
魏大勇几步上前,接过对方手中的信,就拆了开。
看完后,他脸色难看得吓人,良久方一把攥紧了手,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第234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其实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杀人难免露了踪迹,可若是放火,那相对就要简单许多。
事后,完全可以推说是走水,谁也没有证据。
已是深夜,院外却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院中虽亮着灯,却是一片死寂,哪怕是这些脚步声,都没能引来里面人的惊醒。
魏大勇亲自带着人进了院中。
“薛大人?”
他先在外面试探地叫了两声,见里面没有动静,才做了手势
一堆又一堆木材被堆放在墙角处,还有人不停地往里面搬着木柴。同时又有人搬来一桶桶油,泼在木柴上,和门前和窗户上,竟是一条生路都不打算给对方留。
“下去做了冤死鬼,千万不要怨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你要问那些账册。也怪你不直接去府城,偏偏来了广济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抵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六元及第?真是可惜了。”
有人递来火把,魏大勇接过便扔在那堆木柴上。
火势一下子蹿了几人高,而后变成熊熊大火烧了起来。魏大勇驻步看了一会儿,直到浓烟弥漫开来,才带着人匆匆离开。
暗夜之中,橘黄色的冲天火光格外醒目。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一面喊着走水了,一面喊着人来扑火。
大家拿着水桶前来扑火,可惜火势只是控制不再蔓延,里面却是根本进不去人,只能任它烧着。
魏大勇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硬是要往里面闯,口中一口一声钦差大人。还是旁边的差役死死拉住他,才没让他冲进去。
“你松开,钦差大人还在里面,出了这样的事,圣上一定会要了本官的项上人头……”
“你也知道你项上人头保不住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这么说。明明声音并不大,却是奇异地钻入所有人的耳中。
一阵微风拂过,吹散了笼罩在月上的乌云,这才让人看见那边阴影里似乎站了几个。
“你……”
魏大勇的上下牙齿咔咔直响,竟是惊诧到眼睛珠子都凸了出来。
“怎么?很意外本官没在那里面?”薛庭儴轻轻地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其身影这才暴露在人眼底。
一身朱红色的金绣蟒袍,那是位极人臣的表示,
“其实本官也是为你着想,你说你好生生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闯进来。啧啧啧,人啊,真是容易想不开,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干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把他给我拿下!”随着另一个男声响起,从黑暗中蹿出十几道黑色的人影。
却是锦衣卫的人。
不过是须臾之间,魏大勇以及他身边几个人,俱被拿下了。只剩一些手里拿着水桶的差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看着这一幕。
“魏大勇意图谋害钦差,现已将他拿下,从犯者速速认罪,不知情者一律挨着墙边站。”
随着扑通扑通几声响,那些差役俱都跪了下来,喊道自己丝毫不知情。
陶黑牛上前拍了魏大勇的脑袋一下:“好你个姓魏的,胆子不小,谋害朝廷命官,知道爷爷我是干什么的?瞅见没,那是圣上钦派的赈灾钦差,那是锦衣卫的镇抚使,爷爷我是京大营的,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我们使这种下九流的招数。”
魏大勇脸上惨白,嘴唇翕张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若死灰。
薛庭儴提前来到广济仓,也就带了二十多个人。
不过把以魏大勇为首的一干人拿下,下面那些不知情的差役们并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很快,他们就把整个广济仓给控制住了。
堂中,灯火通明,薛庭儴审问魏大勇。
这魏大勇长相不起眼,倒是个硬气的,竟是紧闭了嘴,什么也不说。
不过他这一套,在锦衣卫面前可不好使。韦云杰使了个眼色,便有锦衣卫的人上前将之拎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嚎声。
那是疼到极致才能发出的嘶喊,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不多时,那人又将魏大勇拎了进来。
就见本来好生生的一个人,竟是浑身宛若无骨,身上也湿透了,却是冷汗所致。
“说吧。”
然后魏大勇便说了。
……
提起这个,还是要说一说粮仓的事。
大昌两京十三省共计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仓。
京仓专司军队饷粮、官吏禄米、皇室宫廷享用,以及调控京师重地粮价等;水次仓则是转运各地输京粮食的临时用仓;至于地方仓又称常平仓,平时除了用来容纳税粮,每年每个地方仓还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粮食,就是为了处理及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例如赈济、例如平粜。
平粜指的是朝廷对粮食市场的一种调控,在市面缺粮粮价上涨之时,将所储备的粮食按作正价放入市场,压低粮价,以免粮贱伤农又或是粮贵伤民。
不同府、州、县,各有不等的储备数目,而除此之外,每个省还设有督粮道。
这个督粮道意义有些宽泛,也不是标配之物。
有些省有,有些省没有,例如江南一带以及湖广是有的,因为这几地是大昌的出粮大省。而对于一些容易闹出灾情的地方,例如河南这个靠近黄河,十年九涝的地方,也设有督粮道,主要是统筹全省之粮,以备不时之需。
像广济仓便是充当这样的角色。
每年各府县收成之时,除了当地衙门会截留一些粮食充盈常平仓外,广济仓也会截留一部分,剩余的粮食才会转运上京。
储备在粮仓的这些粮食是常年不动的,每年都是新粮下了换旧粮。
粮食这东西经不起放,所以各地都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找个粮价合适的时候,将那些放了两年以上的陈粮卖出去,换上同等数额的新粮。
世人都喜金银之物,谁也不能免俗,白花花的粮食放在那,眼睁睁看着放成陈粮,市价立马跌了一半不止,免不了就有人动心思。
明明当年的新粮就可以买一个很好的价钱,为何要等它放陈了,再折价去卖?
于是这粮仓中的粮便被人动了。
起先只是从中捞个差价,后来是捞着捞着就忘了,粮仓的粮越来越少,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
若是换成平时,自然没事,反正寅吃卯粮都习惯了,若是朝廷有人下来查,他们提前就会得到消息,补齐也就罢了,可谁曾想今年竟碰上了旱灾。
其实去年河南便旱了一次,只是情况不严重,也没到朝廷派人下来赈灾的地步。本想着今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成,谁曾想又旱了。
灾情严重后,朝廷下命放粮赈灾,地方上命令倒是收到了,却没几个地方能拿出粮食赈灾。
对着朝廷说是赈了,可惜粮食不够,其实私底下根本没放粮。有的即使放了,数量也极少,这也是这次灾民会有如此之多,甚至闹到京师重地的主要原因。
地方的常平仓且就不提,广济仓首先就跑不掉,不过灾情严重也不是没好处,这么混乱的局面,怎么放粮放了多少粮,还不是下面这些官员说了算。
可这些人万万没想到,钦差怎么就突然杀到了广济仓。
明明他们收到的消息是,这大队人马还在其他府县。
就不提北直隶的那些地方官了,他们看待钦差宛如看到瘟神。可河南当地的地方官看见薛庭儴,却像看到了财神爷爷。
劫大户好啊,把大户都劫了,赈灾事情一罢,他们也能浑水摸鱼做个糊涂账。
万万没想到人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也因此才会有魏大勇临危受命,行那暗夜杀人之事。
……
魏大勇在锦衣卫的手段下,将一切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陶黑牛恨得是咬牙切齿,连素来沉稳从容的韦云杰,也是眼中冷芒频频闪烁,唯独薛庭儴一点也不惊奇。
在那梦里,作为一众贪官污吏的最上层人物,薛庭儴虽是不贪,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下面人贪。
他们怎么贪,用什么手段贪,他都是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想做人上人,其下必然有各式各样的附庸之辈,这些人有好有坏,可对上位者来说没什么区别,水至清则无鱼。
再说了,时下大抵也没有官员不贪,端看贪多贪少。
魏大勇上面那个人就是布政使司参议武胥,也是河南督粮道总粮官。
至于其上还有没有人与之沆瀣一气,抑或是同流合污,连魏大勇也说不清楚。他的官衔太低,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事情。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竟是天快亮了,可事情俨然没有过去。
彻夜未眠的不光薛庭儴等人,还有参议武胥。
就在魏大勇行事之时,他的府中聚集了不少人。
都是难掩焦躁,却又故作轻松,一直到已至深夜,都有些熬不下去了,这些人才各自归家,只有武胥还继续守着。
眼见东方微白,武胥有些忍不住了,找来心腹随从前去广济仓问话。而与此同时,大量灾民渐渐往开封府城靠近。
“大家都再坚持坚持,钦差大人已经去给我们找粮了,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有饭吃了。”
“马上就到了开封,钦差大人就在开封。”
开封近郊,一队队一群群的灾民,宛如潮水一般,缓缓前进。
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巡抚衙门,乃至都指挥使司,都设在开封府,这批灾民靠近自然被其内的官员获知,引来阵阵震动。
“去,让人拦住这些人。”巡抚衙门里,汇聚一堂,布政使参议武胥气急败坏道。
“大人,这么多人让谁去?”
武胥看向都指挥使卫义涛,卫义涛没接茬。
“卫指挥使。”
卫义涛站了起来,道:“你们继续,本官指挥所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卫指挥使!”
“行了,他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