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拉洪喝道:“今日你死到临头,真是罪有应得!”
那人哼了一声,脸上全无惧色,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今日老夫败在你手下,你要杀便杀,哪来恁多话!”
依拉洪咬牙喝道:“当年你犯下滔天大罪,这么多年来,你活得竟心安理得!”
那人仍是哼了一声,道:“区区一个女子,算是什么东西?”
依拉洪大怒,喝道:“老匹夫!我等了十六年,等的便是这一刻!”
说罢一□□出,那人哎哟一声,胸口被刺了个穿心透,他双腿一软,身子便摇摇晃晃地想要仆倒在地。
依拉洪心中长舒一口气,正要展臂长啸,却见眼前一花,那被自己刺中的人身形一变,变成了个白衣少女。
只见她胸口已被鲜血浸透,一双秀眉紧蹙,显是痛楚难当,身子摇摇欲坠,却伸出一只手来,向自己呼道:“公子——”
依拉洪脑中似有炸雷响开,嗡嗡作响,他怔了一怔,猛扑上去,一把将那女子搂入怀中,大喊道:“越儿,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吴越垂死之际,在唇边漾开一个笑来,道:“公子如今报了大仇,越儿替公子欢喜——”
那声音越来越弱,依拉洪心中巨痛,脑子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越儿,怎会是你,怎会是你?”
便在痛不欲生之际,忽觉全身一麻,依拉洪睁开眼来,才知刚才做了一个恶梦。
依拉洪猛然睁眼,只觉头痛欲裂,他想用手击头,手腕却忽而一痛,这才发觉自己四肢被牢牢绑在左右两根立柱上,哪里能动弹得了。
他眼睛四下一顾,原来自己被囚在一间小屋之中,屋边有一张小炕,除此以外,别无它物。
四面墙壁不开窗户,屋中漆黑一团,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
依拉洪早已明白自己上了汉人大当,忖道,定是他们迫吴越写下信来,诱自己到那摘星谷中将自己擒住。
一想到此,依拉洪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连呼数十声,哪里有人应答,依拉洪心中又气又恨,又担心着吴越,要挣脱缚住自己手足的绳索,可拼命挣了半日,却陡然无用,只累出一身的汗来。
这时只觉口干舌燥,依拉洪忖道:“可恶的汉人,竟要将我活活渴死在此!”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一道大门打开,屋外阳光四射进来,只见门口一棵树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依拉洪知道已是正午时分。
只见门口进来一个老头,一头花白头发,佝偻着背,不停地咳着嗽,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水壶。
他慢慢走到牢房门前,掏钥匙打开牢门进来,将水壶递到依拉洪面前。
依拉洪知道他来喂自己喝水,怒道:“快放开我!”
那人一脸茫然,见依拉洪嘴唇在动,知他有说话,当下便用手指指耳朵,又连连摆手,口中发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来。
依拉洪心中明白,这是个聋哑老人,不由好不气恼。
那老者又将水壶提起,壶嘴对准依拉洪的口,示意他喝水,依拉洪本想将头别开,转念一想,眼下已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若想杀我,何须在水中下毒。
当下张口便喝起水来。
聋哑老人喂完水,又慢悠悠地打开牢门走了出去。
依拉洪见他步子蹒跚地径直出去,却忘记关上牢房门锁,心中不由一喜。
当下便又努力去挣脱手脚上的绳索,可挣了半日,仍是颓然而止。
屋中暗无天日,不知晨昏,依拉洪心头焦急,不觉又口干舌燥起来。
便在这时,只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又被人打开,门口却无半点明光,只淡淡一层银辉洒在地上,不觉此时便已到夜间。
他以为来人又是那喂水的老者,却见门口一个白色人影一晃,分明是个女子。
昏昏暗,森森然之中,只见那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虽不能望其颜,却可见其肩若削成,腰如约束,凌波微步,飘忽若神般向自己走来。
不须多瞧,依拉洪便知来者是谁。前一刻他心中还恼着这人出卖自己,又为她担心,这一刻心便又怦怦然跳若龙囚浅溪。
那白衣身影走近,双手扶住门框,两眼急切地看向屋中之人,目光落到依拉洪脸上,朱唇未启,豆大般的泪珠儿便滚了出来,这人正是已嫁给当今大唐齐王的齐王妃吴越。
☆、咫尺天涯
依拉洪硬起心肠,冷冷说道:“齐王妃,别来无恙!”
一声“齐王妃”,震得吴越浑身一颤,她咬住下唇,强止住泪,低声道:“公子怎到了这里?”
依拉洪打量吴越,见她虽略有憔悴之色,却不似受过委屈之态,知先前所担忧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当下便哼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拜齐王妃所赐!”
吴越不解,惑道:“公子何出此言!”
依拉洪见她此时还想要骗自己,不觉气恼起来,恨恨道:“若不是见到王妃书信,我如何会独自一人去摘星谷?”
吴越怔道:“我何曾给公子写过信?”
依拉洪咬牙道:“如今信便在我怀中,齐王妃不信我么?”
吴越脸上越加惊疑,她低头一瞧,门并没上锁,当下用力一推,便走了进去。
果见那衣衫中露出纸笺一角,吴越此时也顾不及多想,当下便将那信取出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绢秀小楷,的的确确是自己那日依皇后吩附写的诗,可落款却不是自己所写。
吴越当下摇头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绝不写这种信给公子——此信不是我所写!”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送信之人会约公子去摘星谷,可此时见到依拉洪,已是心乱如麻,回肠百转,自是想不起自己曾对小雨讲过。
只吴越一个眼神,只消她一个摇头,依拉洪便信了,虽是命在旦夕,他心中却陡然一轻,他见吴越蹙着眉,便柔声道:“我信你!”
顿了一顿,他又轻声唤道:“越儿——”
这声音千百回在梦中响起,此时近在咫尺,吴越却惊得后退一步,心中百般挣扎,终仍是轻声道:“我已嫁人,请公子改了这名吧!”
两人默然,半晌,依拉洪笑道:“‘大唐回鹘,永无战事’,先前是我小觑了齐王妃,怎会料到齐王妃如此家国情怀,丝毫不让须眉,令在下高山仰止啊!”
吴越低头道:“原来公子已取出手帕。”
依拉洪讥道:“我总想着那个爱我的女子会许下愿来,早日与我成亲。如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吴越怔怔瞧着他,道:“我若对公子有二心,怎会冒险孤身一人去西域寻你?”说罢她低下头去,喃喃道:“我心中一想盼的,只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已!”
“好一个‘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依拉洪笑道,“你们汉人,总是心口不一,你如今不是一样嫁了那姓李的,做了他的齐王妃,大享富贵荣华了么?”
吴越见他脸上虽有笑意,却知他心中痛楚难当,不由心口一酸,也不说话,只将左手的衣袖慢慢卷了起来。
依拉洪将她一顿痛骂,却不觉心头轻松舒畅,反倒更添三分惆怅来,他似为依着吴越性子,不是立时拂袖而去,便是反唇相驳,不料却见吴越如此举动,不觉大感意外。
两人虽相恋多时,却从未有过亲昵之举,不过偶尔拥住亲吻,第到情难自禁之时,两人便放手分开,各自克制。
两人均想着白头偕老,必要等到洞房花烛之时才将自己献给对方,因此相恋以来,始终以礼相待,始终未越雷池半步。
只见那一条如白玉似莲藕般的手臂慢慢展现出来,依拉洪一时怔怔无语,问道:“你——”
却见一滴豆大泪珠从吴越眼中滚了出来,恰好落在那手臂上的一颗朱砂痣上,只见那手臂上的朱砂痣与她眉心间的朱砂痣一样,红得触目惊心。
吴越久久不语,只默默地瞧着自己的手臂。依拉洪见她脸色大异,他心中不解,轻声道:“原来你手臂上还有一颗痣。”
吴越摇摇头,放下衣袖,缓缓道:“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终有一日,公子会明白吴越的心。”
依拉洪苦笑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如今看来,你们汉家女儿,的确深不可测。”
他仰头一声长叹,又向左右一顾,自嘲道:“如今我被你们擒住,这般模样,我哪里还有有‘终有一日’?只怕明早的太阳也瞧不见了!”
吴越低声道:“公子若能退兵,我央皇上皇后放了公子。”
依拉洪冷笑一声,心中忖道:“她果然是来劝我投降的,即便我爱你入骨,让我退兵却是万万不能之事!”
当下便将头一昂,冷声道:“你们唐国如今竟败落到此,连个游说的官也找不出来了么?偏偏便派了你来使这出‘美人计’,传出去也不怕令天下人笑话?”
说罢连连大笑三声,续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依拉洪是堂堂回鹘可汗,是天山脚下的勇士,怎么会为一个心爱的女子放弃?”
吴越低声道:“既便是公子生在回鹘,可在长安生活了十五年之久,即使是大唐令公子与家人骨肉分离,于情于理,大唐可算公子第二故乡,公子岂能叛逆攻打大唐?”
“故乡?”依拉洪闻言又仰天大笑,笑止一双眼怒向吴越,咬牙道:“我在长安无一日不似烈火焚身,无一日不如油锅煎熬。”
他顿了一顿,声音随即又变温柔:“我早说过,长安除了你,再无第二人令我留恋!越儿,我对你的心,至死不渝,你可知道?”
吴越只得避开他一双黑眸,道:“我生于大唐,长于大唐,公子若爱我如此,今日便不能为我放下往日那些恩怨么?”
依拉洪一怔,随即又大笑起来,那笑声苍凉悲怆,恰似一头猛狮被困于铁笼之中,听得吴越竟一阵心惊胆颤。
“放下恩怨”,依拉洪冷笑道,“我心胸狭窄,比不得你齐王妃!”
吴越一怔,道:“公子何必出言相讥?”
依拉洪冷笑道:“若我没有记错,齐王妃的父母是被汉人所杀,对不对?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齐王妃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吴越低下头去,道:“我如何不想为他们报仇,只是此事早已过去十多年,人海茫茫,教我如何去寻那杀人凶手?”
依拉洪冷笑道:“齐王妃一介女流,做此事倒也为难了你,只是你为何不嫁张三不嫁王五,偏要嫁那姓李的?”
吴越身子一颤,道:“又不是——他,杀了我的父母!”
依拉洪冷哼一声,咬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杀你父母者是汉人,如今你们皇上姓李,你不嫁我也罢,千嫁万嫁,你却嫁了那姓李的,当真心安理得么?”
吴越无语,只觉心中本便委屈万分,却被他这般奚落辱骂一顿,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依拉洪见她伤心落泪,心中一软,竟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却听吴越道:“报不报仇是我的事,便算我不该嫁给他,横竖已与公子无干。公子为一已之私,如今令两国无数儿女有丧父兄之痛,公子又可心安理得?”
依拉洪重重一哼,脸现悲愤之色,顿了一顿,沉声道:“好,你我总算真心相好一场,我便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是我父王最深的痛苦,也是我回鹘全国最大的耻辱!从前我从未对你说起过,今日便讲予你听!”
中国屹立于世界东方,历经上下三千余年,已秀出于林,各国每年来使朝贡中央,络绎不绝。
十六年前,大唐新帝即位,回鹘可汗阿萨兰依惯例,又带上大队人马,将自己国内上等果品美酒、宝马良驹进献大唐。
这年回鹘国内国泰民安,阿萨兰心中欢喜,更携上自己娇妻古丽苏如合和年仅十岁的儿子依拉洪。
母子俩第一次到长安,都被这世界第一大国国都恢宏气势所折服,心中好生赞叹。
阿萨兰一行人住进官驿,当晚大唐宣宗皇帝设下国宴,款待他一家三口。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却不料皇后哥哥周允祀一眼瞧见如花似玉的古丽苏如合,却起了歹心。
第二日阿萨兰带上儿子外出游玩,众侍卫也各自外出去玩。独留古丽苏如合在官驿之中,等中午赶回去,却见房中横着两具尸体,正是妻子和她的女仆。
只见一把尖刀插入古丽苏如合胸膛之中,女仆脖子却是另一种利器刺中而死。
父子俩见状嚎啕大哭,阿萨兰见妻子胸膛的尖刀是她自己随身所带之物,便觉蹊跷,找来官驿中小二细细盘问。
起先众人只说是有窃贼入室抢物未遂杀人灭口,阿萨兰却知这驿站是官驿,寻常人怎能入内,又见众人吱吱唔唔,更是起疑,当下大怒,抡刀要杀人,一名小二经不起打,才说出实情。
原来周允祀得下人通风报信后赶到官驿,想强行施暴于古丽苏如合,古丽苏如合为保住贞洁,自尽而亡,周允祀怕走露风声,一并将女仆杀掉灭口。
依拉洪咬牙将事情原委大约说了一遍,吴越大吃一惊,半晌无语,大唐乃礼仪之邦,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日后被封为安国候的皇后的亲哥哥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卧薪之痛
难怪可汗第一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