醅碧眸中笑意不减,看着少女轻声道:“陈郡来信了,开春时,表少爷便能到京城了。”
顾砚龄闻言眸中微微泛起亮盈盈的光,唇角抿起笑来。
的确是个好消息。
说到这儿,醅碧又继续道:“表少爷知道赶不上您的生辰,便将您的生辰礼也一同送来,姑娘可要看看?”
“拿进来。”
感受到少女微微的急切,醅碧抿然一笑,这才掀帘出去,下一刻,便捧着一个方形锦盒进来。
顾砚龄走至炕桌边坐下,示意醅碧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一套文房四宝。
以象牙为杆的善琏“玉兰蕊”,质轻而香凝的一整套休派集锦墨,迎光可浮水纹的“花帘纸”,和当年武后所用的鳝鱼黄澄泥砚。
便是随意挑出其中一件,也不可不谓价值连城。
顾砚龄轻轻探手抚摸,感受到手下细腻的触感,可见每一样都是谢昀精心细选出来的。
少女唇角抿着难得的柔和,将那锦盒合上,偏首嘱咐道:“好生保管着,下回练字,我便要用它们。”
醅碧颔首将东西捧上,朝里屋走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又有宫女走了进来,恭谨行了一礼,这才起身道:“顾姑娘,王姑娘身边的绣茵方才来了。”
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动,好整以暇的坐了下去,随即看过去道:“何事?”
那宫女低声颔首道:“王姑娘从成贵妃娘娘处得了一盆寒兰,想要邀姑娘明日前去一同观赏。”
赏兰?
顾砚龄唇角微浮,心下却是觉得哧然,向来只在乎头面上的宝石,衣裙上的花样的王有珺何时还有这般闲来的雅兴了。
王有珺的那些小心思,从前一世到这一世,都从未高明过。
“知道了。”
少女轻语一声,待宫女褪下,顾砚龄默然与怀珠相视一眼,只唇角微微勾起,却不言一语。
看来,她对王有珺有意的亲近交好,的确是在她不甘的嫉恨之下,又恰到好处的点了一把火。
这么快,便已经按捺不住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翌日,仍旧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冬日,雪虽下的小了些,可天空依然那般灰暗沉抑,寒冷依旧是浸到了骨子里,让守在门外的宫人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顾砚龄穿着对襟兔毛领的雪青色小袄,坐在炕沿边笑看着围在炭盆边的醅碧和怀珠,只见两个少女俏嫩的脸颊被炭盆中红茵茵的光映的绯红,却两眼满是期待的盯着那炭盆。
醅碧拿起铜火钳,在那雪白的碳灰下拨了拨,两三个紫薯被翻了出来,大半个身子被没在碳灰下,只露了点略微有些烤的焦黄的皮来,醅碧将其朝起夹了夹,怀珠不由触手去戳了戳,感觉到指尖松软的触感,当即笑着道:“好了,好了。”
顾砚龄瞧着唇角不由抿了抿笑,到底都年岁不大,平日里看着再稳重,少女的天性总是未变。
醅碧见此也兴奋的令小宫女将剔红五客图菱花式盘子递上来,用铜火钳一个一个将烤熟的紫薯搁进盘中。
眼见着怀珠用丝帕包上一个替顾砚龄剥好,谁知座上的少女却是笑着道:“将你手中的给我来剥好了。”
怀珠与醅碧不由一愣,随即便见醅碧道:“叫奴婢们来吧,这烤薯外面灰扑扑的,又烫,伤了姑娘的手就不好了。”
少女自然知道,以醅碧她们剥了皮,再以天蚕丝切了片装好盘递过来,哪里还有原来那般的味道。
只听少女笑着说了一声:“哪里那么娇贵。”
醅碧便知自家姑娘这是决定了,因而与怀珠对了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顾砚龄接过丝帕包着的紫薯,裹挟着碳灰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薯香味,少女拿在手中倒并不显得局促,反而十分灵巧的隔着丝帕从上朝下一点一点的剥下去,离了皮,顿时露出里面的紫薯,那令人颇有食欲的香味随着升起的热气萦绕在少女的鼻尖。
眼见着剥出了一半,少女便递到嘴边吹了吹,随即轻轻咬了一口,热乎乎而又粉粉的紫薯便进了嘴,咀嚼之下,只觉得唇齿留香,满是紫薯的香甜。
前一世被幽禁在上阳宫,身边陪伴的人都一个一个先她而去,到了最后,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样的日子是真的难熬。
后来一次在被宫人推着逛殿后的宫苑时,也是这般的冬日,几个小宫娥围在值房烤紫薯,那香味便直直地飘了出去。
连她进去了,欢笑的小宫娥们也未曾察觉,只是被她身边的掌事宫女陡然一斥,倒惊的险些没丢了魂。
同样的吃食,那时被切片装盘递在她手边时,真正吃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这一刻,她才陡然觉得。
原来,心境不同了,同样的东西也能吃出不同的味道来。
前一世,是索然无味;这一世,却是唇齿留香。
“我说你们在做什么,隔着几道门都能闻着这香味了。”
陡然的促狭声打断了顾砚龄飘散的思绪,回过头来,对上如意娇俏的脸庞时,顾砚龄唇角浮起,随即看向醅碧她们道:“快给公主取一个来。”
说到这儿,顾砚龄转而看向如意道:“只是东西粗糙,也不知你吃得惯吃不惯。”
如意闻言笑着道:“难道宫里的人吃的就不是五谷杂粮了?”
顾砚龄被如意的爽朗逗得轻笑,如意转而接过醅碧剥好的紫薯,轻轻咬了一口,烫的脸一红,想要张嘴吐气,却到底顾忌着天家的形象,愣是囫囵的吃了进去。
“小心些。”
顾砚龄笑着左手撑腮,右手点着如意手中的紫薯说教般道:“如今可晓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了吧。”
如意轻然一笑,并不为顾砚龄的促狭生气,反倒出声问:“你莫不是寻我来,就为了吃这?也太小气了些。”
顾砚龄闻言眼波微微流转,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语气也渐渐变得轻缓。
“王姑娘得了盆寒兰请我一同观赏,我想着这么冷的天,你在屋中久了也无趣,倒不如一同去,说说话也有趣些。”
话音一落,如意包着紫薯的手微微停了,随即将紫薯搁在了手边,从宫女那接过手巾擦了擦,眉眼间有几分说不上的意味。
“你唤我自然是肯去的,可若是她,我却断断不去的。”
顾砚龄闻言抿笑,她知道,如意自打第一次见王有珺便不甚入眼,口中的那个她自然指的是王有珺。
“公主肯赏脸,自然是我的荣幸。”
如意瞥了眼对面少女促狭的笑,纤手一抬指了指桌上的紫薯道:“那何时便要摆个好席面请我才是,只一个紫薯可打发不了我。”
……
当息德走进书房,只见萧衍立在书架前,手中正翻阅着一卷书。
约莫是察觉到息德在屋内站了有一会儿了,萧衍才头也未抬的淡淡吐出两个字。
“怎么。”
息德略微沉吟了下,这才缓缓回道:“殿下,方才珺姑娘身边的丫头秀茵来了,似乎王姑娘的身子有些不适。”
少年眸中微微一顿,几乎无需想,便能知晓其中的缘故。
终究是小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比起昭懋长公主她们,这种心思也算是单纯而简单了。
“知道了。”
听到少年的回话,息德却没等到下一句,不由小心觑了眼,低声试探道:“殿下,那——”
“去看看吧。”
“嗳。”
息德眉眼带着恭敬的笑,转身替萧衍准备更换的衣服。
“母妃可在宫中。”
息德闻言身形一顿,随即顿了脚步转身道:“娘娘去了翊坤宫,只怕还需一阵子。”
萧衍闻言点了点头,这才淡淡道:“更衣。”
息德忙转身去取衣服,心下却在琢磨,他们家的殿下,到底是怜香惜玉的。
当萧衍来到长春宫,宫人们并不奇怪,眼见着萧衍去了正殿欲给成贵妃请安,得知成贵妃去了翊坤宫,恰好不见平日里陪在成贵妃身边的王有珺时,便顺而问了问。
得知王有珺今日身子不大舒服,萧衍略微忖度了下,到底还是决定前去探望。
这一切落在众人眼里,并未觉得有什么。
毕竟,九殿下一向是位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对人也一向真诚体贴,从前如意公主高烧不退时,作为九哥的殿下还曾在腊月寒天里,带着病去城外悟真观替公主祈福。
如今做表兄的去探望生病的表妹,无可厚非,更何况,这个王姑娘也是身份可怜,原本丧父投奔了王家,如今又孤身一人来到这宫中,除了成贵妃与九殿下,当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想到少女这般曲折的身世,众人不由也为其唏嘘了几分。
可见,弱者有时候天生便有着旁人不曾有的优势。
那便是同情怜悯之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局中局
淡淡的苏合香从掐丝珐琅云蝠纹三桃式熏炉中轻悠悠地升起,打着似有若无的旋儿,落入空中,弥散着香甜的味道。
因着屋里地龙烧的正暖,因而美人榻上的少女只穿着件丁香色的半臂对襟金双环纹襦裙,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腰裙,头发虽是挽着,却也散落了些零碎的发丝于锁骨处,身形懒而无力地靠在那,一双眸子直直地落在高案上的一只银烧蓝嵌玉石玻璃月季瓶景上,眸中难掩几分落寞。
“姑娘,九殿下来了。”
同是王有珺贴身丫头的采苓抿着欣然的笑意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便迫不及待的将这好消息说了出来。
原本身形懒怠的少女闻言眸中微微一划,好似顿然浮过一丝春意盎然的生气一般,眉眼中难掩抑制不住的喜色。
当少女方撑着软塌起身,抚了抚发间的簪花,正觉察着头发零散了些,便听得细微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个修长而温然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对上萧衍温和的笑眸,王有珺微微怔楞后,颊边顿时泛起红云,随即在身旁秀茵的搀扶下便要起身。
“既是不适,便莫要起身了,坐着吧。”
感受到萧衍语中的体贴,王有珺顿时觉得含了蜜一般,馨甜一路溢散下去。
终究,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吧。
否则,也不会如她所想这般冒着寒冷前来探望。
想到此,王有珺垂下颌,抿着娇羞而又欣然的笑意,心下却是难掩的激动。
“可着太医瞧过了,姑娘生了什么病。”
听到萧衍如此问,一旁的秀茵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快速地看了眼身旁的少女,这才支支吾吾道:“太医瞧过,只说姑娘许是染了风寒。”
“可服药了。”
萧衍虽是问着话,看的却是眼前坐在榻上的王有珺。
采苓此刻恰好搬了椅子来搁在榻前,萧衍便也撩袍坐了下去。
“姑娘嫌药苦涩,还未曾用。”
秀茵话一落,萧衍看着眼前的王有珺,语中虽像是责备,可更多的却是关切。
“那便是孩子气了。”
感受到萧衍温和的目光,王有珺微微颔首,将眸子移开了,萧衍便转而看向秀茵道:“再去煎一副来。”
“是。”
秀茵领命下去的同时,跟进来的息德与采苓也悄无声息的退去了外间,守在了门口。
屋内的温暖正好,裹着香甜的苏合香,倒是颇为舒神,让人不由有些昏昏欲睡般,也更衬得屋内宁静不已。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话音落尽,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眼前的少女,却丝毫没有回答的迹象。
萧衍几不可察的一蹙眉,却见少女仍旧低着头,眸中也渐渐浮起一丝不豫来。
再使性子,也要学会适可而止。
他虽不喜欢太有心思的女子,却也不喜无理取闹的。
就在他脸色渐沉,正欲开口时,却是陡然发现好似一滴泪速然落在了少女的襦裙上。
萧衍神色微顿,却见少女的泪水却如珠子般,一颗,一颗……
沿着少女颊边柔和的弧度,落在裙上,留下了斑驳的水迹。
原本不豫的神色顿在萧衍的脸上,两相静默下,萧衍终究缓和了神色。
轻柔的触感下,萧衍伸出右手,轻抚少女明显清瘦了些的脸,以拇指轻轻拂去那簌簌而下的泪水。
“我只问了你一句,怎么就哭了——”
话音还未落尽,原本默默啜泣的少女却是陡然将手环住萧衍,随即靠在他的肩上,却哭得更厉害了些。
“我不去你的毓庆宫,你便也不来寻我,你可知你已有三十四日未来看我了。”
少女的哭腔既委屈又满怀娇嗔和埋怨,连原本婉转如莺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倒更生出几分可人来。
少女身上淡淡的馨香拂过鼻下,萧衍身形终究松缓了下来。
而当他听到少女将这三十四个日夜都牢牢记着时,唇角不由浮起笑意,只觉得怀中的人也越发可爱了些。
“明明半月前还见过一次,何时又变成了三十四日了。”
萧衍一边轻抚少女的背以作安慰,一边好笑的问着。
哪知怀中的少女却是将他环的更紧了,好似只要一松,便会当即失去一般,语中难掩那患得患失的害怕。
“可那时候你只与顾阁老家的姑娘说话,无暇顾及我,又怎能算进去?”
少女的话一落,萧衍唇角的笑意刹那凝在那,随即渐渐淡了下去。
当他的手刚触到少女的手背上时,少女环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生怕被他拂开一般,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起。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无理取闹,不该去多想,可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可我真的害怕失去